“一个星期。”小胡央求道,“我好不容易争取到的第一个客户,而且说不定是大客户呢,头儿,你就帮帮我吧。”
我考虑了一下说:“你把邮件转给我,我下午和她联系。”
小胡眉开眼笑地去了,我看着她马尾辫一晃一晃的样子,忍不住笑了,我曾经也像她这么年轻过么。
下午我和那个Jessica通过电话聊了几分钟,她就说:“就是你了,Yan小姐,请你给我们的项目组翻译吧。”
我和她在电话和邮件里都确认过之后,她给我发来一些资料,我开始作准备工作,他们的项目组下周一就会飞到上海,要收购的那家公司在嘉兴,我刚好也能直飞上海,Jessica便要求我能在上海和他们会合,一起去嘉兴,我也答应了。
当晚我等蒋杰到很晚他才回来,还在楼下就闻到一股酒味,我等他上来便告诉他我要下周出差的事情,他一边解领带一边说:“你走了,蒋特怎么办?”
“家里有钟点工给做饭,有司机接送学校,有家教辅导,我离开几天应该不会有事的。”我说。
“不会有事的,哼。”他哼了一声道,“当初可是你自己要求把他接过来的,现在接过来了又不管了。”
“那不是怕你妈病着照看不了嘛。”我说,“现在倒好,倒成了我的责任了嘛。”
“没有金刚钻你就别揽这个瓷器活。”他瞪着我说。
“嘿,我真是好心被你当成驴肝肺了。”我一听就来气了,“我揽了这个活得到什么好处了?”
“你这个人怎么那么势利眼?都一家人,你怎么那么自私。”他竟然这么说。把我气得当下就没给他好脸色:“全世界自私也没你自私,没你一家人自私,为了生孩子连媳妇的命都可以不顾。”我说完立即后悔,但是已经说都说了,果然他脸色立刻就变了,说了一句:“我怎么娶了你这么个老婆。”说完,转身到楼下去睡去了。
对啊,你怎么娶了我这么个老婆,我对着他的后背嚷道。
特特来这两个多月了,他什么都没管过,还好意思挑我。我图个什么呀。我真是特别气他对我的工作一点都不关心,不关心不要紧,别妨碍我也行啊,一关乎到他们家的事情,他就跟我急眼,好像我是他们蒋家的敌人似的,处处排挤我,和我敌对。不要紧,就算我一个人对你全家人我也不怕,我狠狠地想到。
整个周末我都忙着熟悉材料,没答理蒋杰,他也很晚才回家,回家就在楼下睡,根本都不上来。我星期一交代了一下钟点工就出门赶飞机去了。在飞机上一觉没睡醒就到上海了,我拖着行李到国际口去等悉尼过来的航班,Jessica给了我他们的公司名,我打印出来站在出口那举着等他们项目组过来的人。Jessica还特意为这次接机给我付费的,我很纳闷为什么嘉兴那边没有人过来接机。正想着,悉尼航班的乘客出来了,老外特别多,我把牌子举得高高的,担心他们找不到我。看到一行五个人朝我走过来,我疑心自己看错了,使劲眨了一下眼睛,那个走在最后拖着行李箱的高个儿,浅浅的金发的,绿眼睛的,咬着下唇笑意渐浓的男子不是Michael吧,一定不是吧?我的肋骨快被心脏撑破了。
“为什么是你?”我瞪着他,我感到自己的双唇都在发颤,我感到被愚弄了,还是太震惊了,还是太欣喜了?说不清楚。
当回忆站在你面前时,你无处可逃亦无法逃避。
我愠怒地看着他,紧抿着双唇,几乎忘记了Michael身边还站着其他四个老外,他的同事。我知道这一切都是他计划中的,只是我做梦都没有想到他会计划这一出,那一次在MSN上聊天,我没有给他留下联系方式,虽然后来他给我发了好几封hotmail邮件,我都没有回复。
这时候,其他四个人看到我举的牌子知道我是来接他们的,都热情地跟我打招呼。
Michael跟他们介绍了一下我的背景,说了我是他之前的助理云云,那几个人都很诧异,虽然我知道他们未必就能一眼看出我和Michael之间的关系,但是至少我知道我自己的表情当时一定是特不自然的。大学毕业多少年了,我仍然没能学会在人前掩饰自己的慌乱,动不动就脸发烫。
Michael知道我在想什么,意味深长地看着我笑了笑,用不太流利的中文跟我说:“等一下我向你解释。”
我避开他的视线,强作镇定装出笑容和他的同事攀谈。
那天天气倒是很好,江南最美气候最宜人的时节大概也就三月底四月初,沿途风景很不错。我们租用的是酒店的车,为了避免和Michael坐到一起,我先率先跳上了副驾驶的位子。他们这一行五人竟来自四个国家,Michael是德国人,和Michael并排坐的大胖子是美国人,坐在后排的三个人其中一个一米九左右的大高个是德国人,另外两个一个长得像齐达内的家伙是法国人,一个戴眼镜的是澳大利亚人,再加上我这个中国人,简直就构成“五国联军”了。
他们在后面用英语谈笑风生我也不去参与,有时候他们会问我关于中国民俗风情的问题,我知道的就简单作答,不知道的就干脆回答说不知道。我大多数时候保持着沉默,视线投向窗外,好像才刚下过一场雨,天空一碧如洗,公路旁种着两排杨柳,才抽得嫩枝条,绿得那样鲜那样娇柔。深深浅浅的野花开满了田野上的小径,我真想打开车窗闻一闻江南田野的芬芳,还有那红色的土壤。有日子没有看到春天的野花了,如果不是来工作,如果不是在这样的尴尬的气氛下,我应该是多么享受这迷人的风景啊。可是现在呢,我总觉得后脑勺有一双眼睛正有意无意地盯着我呢,让我如坐针毡,呼吸不匀。好在Michael一直在回答那几个人的关于中国风土人情的问题,所以他也没有时间和我说话,显然他被他们当成了中国通了。
偶尔在公路上看到有摩托车拉着一家几口的情景或者农用三轮车夸张超载的情景,那个大胖子就会拿出数码相机一顿咔嚓然后哈哈大笑着指给我们看让我很烦,美国人到哪里总是有着优越感,中国先进的那一面他们不去看,往往就总拿眼睛盯着落后的那一面,也许我也应该拿相机拍下他最开始好不容易把自己那个大肚子塞进车里的好玩情景才对呢。
我们到达之后才知道此地离嘉善县很近了,我早耳闻西塘是一座保存较完好的水乡古镇,心想要是工作结束得早一定要去看一看的,但是没想到这帮人竟然是一群工作狂,从到达的那一刻起就没有闲的时候。我知道Michael进入工作状态时几乎就是疯狂的,最初与他共事的时候,冬天天黑得早,我突然打开灯他才如梦初醒方知一天又快过去了。这群老外在他的率领下自然不敢偷懒,生产、质量、财务、销售……不放过一个细节,一一审核,检查生产线的时候能在车间连续站上一整天,我上午穿着高跟鞋在那站着站到两腿发软、腰酸腿疼的,实在受不了,中午他们去吃饭我没去,赶紧打车到酒店换了一双平跟鞋,匆匆吃了一个面包喝了一盒酸奶就往回赶。这时候Michael来电话了。
“Yan,你怎么了,你没吃午饭?”他语气倒是很关切,这两天他白天在厂里审核,晚上回去还要和总部那边开电话会议、收发邮件,一副十分敬业的样子,不过他也确是一向如此,我最初还顾忌和他在一起工作难免会有尴尬,但是他一投入工作你所看到的便是一个工作机器,询问、记录、审查、讨论……一丝不苟,只有在我翻译的时候才会偶尔抬头看我一眼,那眼神里看不出任何别的东西,我几乎不敢相信那就是曾经与我相恋那么深的恋人,怎么可以用那样若无其事的无辜眼神来看我?于是我为我自己最初的顾忌深感汗颜和丢脸,我自己多么把自己当盘菜啊,原来人家已经早已忘却。
于是我淡淡地回答他的问话:“我没事,回酒店换一双鞋子,马上就回工厂去。”
“你确定没事吗?”他说。
“我确定。”我简洁地说。
“那好吧,回头见。”他挂断了电话。
我心里想我有没有事要你管吗?假惺惺地来问我做什么。心里竟有一丝酸溜溜的感觉,却马上又被自己否定了,楚颜啊楚颜,难道你还竟心存幻想吗?赶紧赶紧赶紧摒除那些愚蠢的念头吧。
我回到工厂时,他们正好刚吃完饭回来,我故意不再去看Michael的脸。在车间里,有几辆叉车开来开去地上货下货,又一次倒车时,我刚好站在后面,险些撞到我,所有人皆惊呼,Michael手疾眼快把我拉开,我也淡淡地向他欠身道谢,却并不看他。整个下午,我都尽量避免和他的眼神交会,我不想再去想一些不切实际,乱七八糟的念头。为什么?工作就是工作嘛,人家那么敬业,我为什么还七想八想呢?就算Michael问我话,我也不去看他的脸,眼睛盯着别处,但是翻译的时候一定是表情严肃一丝不苟,整个下午连口水都没有喝。一直坚持到六点半,总算他们这天算是正常下班了,因为第二天上午他们就要离开嘉兴,回上海去。他们打算在一起吃一顿,邀请我同去,我婉言谢绝了。我感觉到Michael正盯着我的眼睛,但是我没有回应他,跟他们道别之后便自己回酒店了。我想就这样吧,这样未尝不好,第二天一大早厂家会派车送他们去上海,而我会自己溜达去西塘。
第二天早晨我忽然从梦中惊醒,打开手机看了一下时间,竟然已经九点半了,我从床上跳起来——Michael已经离开嘉兴了。我站在地上突然觉得无所适从,我在这里干什么?他走了就走了吧,跟我有什么关系?我走进卫生间开始放水冲澡,头晕沉沉的,我慢慢地用洗发水揉着头发,任水流冲刷我的身体,我的眼睛在发涨发热,但我不知道那是泪水还是喷淋器流下来的热水,我竭力不去想那件事情,我去想别的,想象西塘的小桥流水,想象江南各色的美味的点心,计划着下一步离开西塘之后一定要去南京看望久别的朋友小美,然后从南京直接回我的家乡看望父母,我想了这个又想了那个……可是,Michael,你走了为什么连跟我一声道别都没有?这个时候我才明白,为什么人们常会说有一种思念像决堤的洪水,任凭你怎样用意志去控制,你可以装作若无其事,你可以顾左右而言他,你可以让自己忙碌到不能喘息,但是你无法不再去想他,当你不小心独处时,当你有一秒钟大脑空闲时,他便如流沙一般钻进了你的记忆。
遗忘掉一个人最好的办法,也许就是立刻去想起另外一个人,我迅速地披了浴巾到卧室拿出手机拨了蒋杰的号码,竟然是关机的状态。我想起今天是周六,蒋杰一到周末往往都会把手机关机早晨睡一个懒觉的。我本来想再拨一下家里的座机电话,但是他那一句“我越来越受够你了”突然钻进脑子里,手下便不由自主地摁断了电话,我出来一个星期了,蒋杰一个电话都没有打来过,我这才想起我和他还尚处在冷战时期。也许是感觉到太凉了,我忍不住打了一个寒噤,但是有一种念头却像毒蛇一般幽幽地游了出来:楚颜,你被爱情遗弃了!
友谊永远是最后的救命稻草,当我拨通苏苏的电话向她寻求安慰时,她显然是被我从美梦中吵醒的,声音是睡意蒙眬而愠怒的:“楚颜,你几岁了,还在憧憬爱情?”
“你是说,爱情它根本没有存在过吗?”我拽着浴巾光脚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愤怒地质问道。
苏苏打了一个哈欠,慵懒地拖长声音道:“存在过呀,存在过呀。”不过顿了顿,她飞快地加了一句,“不过它后来变了。”
如此善变的爱情,如此捉摸不定的情感,既然我不能去把握,那我就放弃吧。
我突然问道:“苏苏,如果我从此不再回C城去,你会不会想我?”
她立刻打起精神尖叫道:“喂,你不会说真的吧?”
其实我经常这样冒出一些自己都认为不符合实际的念头,我说:“我听说西塘和周庄一样美,但是更安静,是一个小小的古镇,我要去那里租一个临水的小楼,天天在阳台上看晚霞满天,看日出日落。春来了听花开,下雪了听雪落,不再谈感情,不再回忆,不再憧憬有关于爱的一切东西,从此与世无争,与人无争,断绝和C城有关的一切尘缘,就这样消失掉……”我真的就这样开始幻想。
苏苏喘了口粗气,道:“哦,还好你是在做梦。”
我笑了笑,把电话挂断了。
酒店一楼设有商铺,卖古典风格的棉布的衣裙,我便拖着行李箱信步走进去,一眼就看中一款白色的短款上装配黑色的阔脚的裤子,都是手工纯棉的质地,斜襟上有盘扣,从衣服到裤脚绣有一枝完整的鲜艳欲滴的梅花。布料手感很舒服,衣服价格也不贵,我被商务套装束缚太久了,很难得有机会穿一款这么舒适的衣服,从试衣间一出来我感觉很满意,立刻就买了。
店员问我:“您要穿上走吗?我帮您把商标剪了。”
没错,我要穿上走。我摇摇曳曳地从店里出来到酒店前台去结账,突然怔住,我年轻时的爱情正笑意盈盈地拖着行李箱站在那里等我,我刚才还脚步轻盈,这会却又如此踌躇不定,不知是不是要迈出那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