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等白玉说完,我披挂人皮鼓一路狂奔逃离蛊惑寨,逃离这个是非之地,逃离这个是非之人。白玉利用鸦片控制绿大和凤飘飘为她效力,还以最恶毒的方式诅咒自己的丈夫七斤,简直不是人。那么,白玉不是人又是什么?没错,她就是草鬼婆,邪恶的草鬼婆。一个人不怕被别人误指,就怕被自己误指。
尽管交通便利,当我从蛊惑寨赶到滨海市第一医院的后山,夜幕还是降临了。的士在相思树林的盘山公路绕行,司机直接把我送到山顶,这里地势平坦,空地上铺满了花岗岩,透过近处的林梢,滨海市的高楼大厦一览无余。司机收下钱就开车走了,空旷的山顶剩下我独立寒秋。山野的风已经饱含凉意,吹得相思树上将落未落的眉形叶子飒然作响。这景象是凄凉的,勾人回忆的。
我轻轻叩击一下人皮鼓,咚,鼓声低微清脆,再击两下,咚,咚。我一边敲鼓一边踏着节奏跳起了金丝猴舞,时而朝各个方向弓腰屈背地祭拜,时而在原地左旋右转,时而轮流替换着左右腿做前后蹦跳,没人看我,没人打扰我,只有风声为我伴奏,我很快就进入状态。突然,我的脑海浮现一个画面,虽然稍纵即逝,但我还是捕捉到了,好比相机抓拍到的瞬间,稳稳地呈现在眼前。呈现出来的画面越来越多,它们持续掠过脑海就成为动态的连贯动作:
大卡车开到山顶,山顶还是一片黄泥,穿军装的人拉开车后门,戴红袖章的人要推水漂萍下车,她的双手死死抠住车篷,推她的人抬脚踹她的手,手一松,她倾斜在车外的身子一下摔到黄泥地。水漂萍背着我,我背着人皮鼓,于是我压在她身上,人皮鼓砸在我身上。一个戴红袖章的人把我从水漂萍身上抱走,命令我敲鼓跳舞,我抹着眼泪跺脚不肯敲,脸上马上挨了一巴掌,并指着水漂萍威慑说:
“你不敲我就搞死她。”
我在大卡车的前面敲响了人皮鼓,跳起了金丝猴舞。
舞蹈中我看见:戴红袖章的人把水漂萍按倒在地,踢她跪下,她不跪,盘腿坐着,他们反拧她的双臂高高抬起,她又被拎起来,他们再次踢她的膝盖弯,她终于跪下了。
鼓声中我听见戴红袖章的人问:“你认罪吗?”水漂萍说:“历史将证明我没有罪。”戴红袖章的人斥责她:“你死到临头了还嘴硬?”水漂萍高喊:“真理万岁!”
舞蹈中我看见:几个戴红袖章的人用匕首割断水漂萍的喉管,再用一根尖锐的竹签将她的下颚、舌头穿成一体。四个穿军装的人把她按在树干上,衣服往上一撸。一个穿白大褂的人手持锋利的手术刀在她的右腰处划开一条裂口,另一个穿白大褂的人戴起塑胶手套,手伸进裂口,一个血淋淋的肾从里面摘了下来,然后匆匆往裂口塞上一团纱布。
鼓声中我听见:水漂萍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这声惨叫突破了竹签的限制,撕破了初降的夜幕,鲜红的血从天空喷射下来,大地红彤彤一片粘稠。一个穿军装的人命令穿白大褂的人:“快把活肾送医院,革委会的王主任正等着移植。”
舞蹈中我看见:一个穿军装的人从水漂萍的前胸摸准心脏的位置,然后用粉笔在后背画个圈,另一个穿军装的人打开步枪的刺刀抵在粉笔圈内。
鼓声中我听见:一声枪响。
鼓声停了,舞蹈停了,我大吼一声,口鼻流血扑倒在地。
回忆中的鼓声停了,现实中的鼓声也停了;回忆中的舞蹈停了,现实中的舞蹈也停了。在回忆的拐弯点,我的记忆停顿下来,感觉大脑的深处像针扎般阵阵作痛。除了头昏眼花,空气似乎也稀薄了,细密的汗珠顺着脸颊的纹理流淌下来。我坐在花岗岩石头上抱着人皮鼓,把双肘支在鼓腰上,一动不动,静听风的声音,夜的声音,心脏的声音,血液的声音,城市的声音,人生的声音。
我的红色恐惧症是从恐血开始的,吴医生说得对:血代表的是一种有计划、有组织的暴力,一个充满恐怖和残忍的世界。血的可怕在于统治这个黑暗世界的是仇恨、暴力和对人的极度蔑视和轻贱。血是一个因为难以想象而变得怪异、反常和非理性的世界。当一个人能够接受血的合理性,把血接受为正常秩序的时候,他也就成为这个黑暗世界的一部分了。
鼓浪屿的春天,是多彩绚丽的;
鼓浪屿的秋天,却也并不萧索。
秋天是我最爱的季节。大多数人把这个季节和人生的没落联系起来,焦虑而悲伤,害怕随之而来的寒冬,在感叹生命易逝的同时徒增烦恼。我不同,我对秋天的感受总是倾向于本能,不太受物质世界四季更迭的影响。我热爱秋天,从来如此,这个季节让我觉得健康而生机勃勃。通常秋天被认为是大自然衰败的老年阶段,死亡之前的季节,但我从鼓浪屿知道,这个世外桃源般的小岛与自然规律背道而驰,别的地方植物枯萎了,这里的植物却繁荣兴盛起来。我觉得自己的人生与鼓浪屿有点类似。
来鼓浪屿是那个叫吴尔芬的作家给我提的建议。有一天,我收到一本吴尔芬寄给我的书,这本叫《姐妹》的小说里有一小段写到了我。这让我喜不自禁,因为从来没有人以如此隆重的方式关注我的生存。我找到吴尔芬在桃盘寨发给我的名片,挂通了名片上的电话,没想到他在电话中非常热情,聊了半天我的生活。他建议我来鼓浪屿,就凭这面小小的人皮鼓就可以谋生,根本用不着赖在滨海大学看那帮王八蛋的脸色。吴尔芬在很多大学讲过课,他历数了滨海大学的累累劣迹,在他心目中,滨海大学不过是一群不学无术的小混混偷懒吃闲饭的地方。吴尔芬还吹嘘:
“我要为你写一本书,就凭你的独特经历。”
我在厦门海沧与吴尔芬相遇的时候,他正从菜市场买菜回家,上身是背心,下身是半截裤,脚下是拖鞋,左手是一把青菜,右手是一个塑料袋,从形状判断应该是一块三层肉。吴尔芬的形象让我得出两个结论:一、这是一个寒酸的文人;二、厦门的气候比滨海市热得多。
第一次上鼓浪屿就是吴尔芬带我去的,那天的鼓浪屿地很潮湿,天空一片阴霾,空气中弥漫着雨后的清新和舒爽,盖过屋顶的树木在灰蒙蒙的天空衬托下几乎呈黑色,凉爽的北风摇曳着树枝,轻拂在我的脸上。我觉得幸福,没有特别的原因,无论过去发生了什么,这样的天气总能让我心旷神怡。空气中有种触摸得到的感觉,一种逐渐展开的松弛,好像有能量在膨胀,有信心在聚集,我也说不准。然而,有什么事确实就要发生,我不明白可能也不会相信,但我显然已经进入。在人行道上的一个小水坑里,我甚至看到了天空的倒影及树木和屋顶的剪影,好像一幅美丽的素描。
我踩在这个浅水坑里,低头看见了清澈的雨水,以及水中的人皮鼓和自己的脸。我忽然明白一个事实:新的生活开始了。
吴尔芬告诉我,有些事情不要想起来更好,比如我母亲水漂萍的案情。历史是没有答案的,为历史翻案是后人的徒劳。
吴尔芬把我带进一条偏僻的小巷,那里有一处鲜为人知的“文革报刊陈列室”,其实是一个房地产商的个人收藏室,尽管免费参观,仍然门可罗雀。但是从这里路过的游客可不少,因为往上走就是日光岩,往下走就是海底世界。吴尔芬不知从哪里弄来一个塑料做的头盖骨模型,翻过来摆在我面前,然后说:
“唱罢,跳罢。”
于是我敲响了人皮鼓,跳起了金丝猴舞,唱起了一首我从未唱过的歌。我不知道这首叫《问》的歌是谁教我的,什么时候学的,只是人皮鼓一响,歌词就脱口而出了。
你知道你是谁?
你知道年华如水?
你知道秋声,添得几分憔悴?
垂垂!垂垂!
你知道今日的江山,有多少凄惶的泪?
你想想呵;
对,对,对。
你知道你是谁?
你知道人生如蕊?
你知道秋花,开得为何沉醉?
吹吹!吹吹!
你知道尘世的波澜,有几种温良的类?
你讲讲呵;
脆,脆,脆。
正好一个老人旅游团经过这里,老太太们围在我身边听我击鼓唱歌,个个老泪纵横,其中一个还失声恸哭,连站在外围的老头们都泪眼蒙眬了。如果我没有看错,他们每个人都往头盖骨里丢钱了。一个脸上长满黑斑的老太太摸着鼓的绿色皮子问:
“这是什么皮做的鼓,声音这么特别。”
“人皮鼓。”我说,“我父亲的人皮做的。”
老太太的手正好摸到我父亲黑枣似的乳头,听我这么一说,吓得“呀”的一声怪叫,使劲甩手,好像我父亲的鬼魂已经沾上她的手指。他们让我再来一首,我也不懂该唱什么,那就先击鼓吧,鼓声一响又有词了。这首歌的名字更古怪,叫《老天爷》:
老天爷你年纪大,
耳又聋来眼又花,
年纪大,
耳又聋来眼又花。
老天爷你年纪大,
你看不见人来听不见话,
年纪大,
看不见人听不见话。
杀人放火的享尽荣华,
吃素看经的活活饿杀,
杀人放火的享尽荣华,
吃素看经的活活饿杀。
老天爷你不会做天,
你塌了罢!
老天爷你不会做天,
你不会做天,
你塌了罢,
你塌了罢,
你塌了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