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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隔岸(1)

那个男人离我有四五米远,他的手提电话不断响起,声音是带广东口音的普通话,像是在谈生意。候机室洁净的落地窗外天色将明未明,一架飞机正脱离跑道奋力向远方腾起。大概是时间太早,男人的清醒忙碌显得和周遭的人没睡饱的神情格格不入。我转头去看他的时候正好与之眼神对接,很本能地错开视线,却有种突兀的预感浮上来,我们也许会认识。

在与一个人相识或发生故事之前会有所预感,对我来说这样的事情在已经过去的时间里已得到无数次印证,然而现在我宁可将这样的感觉归咎于自己太过敏感的神经,或者不如干脆承认是太寂寞也无不可。不然又有什么理由可以解释我这样睡眼惺忪地搭最早的班机去广州,没错我的确是去看肖为,但要说我有多想念他其实也不见得。

对于一个二十五岁的单身女人来说,所有心血来潮的原因,无非都是寂寞在作祟。

那个男人一直在看我,用视线末梢即可感知。大概他也同样敏感,或者同样寂寞。

我笑,却没有再回头看他。登机门洞开,我以前所未有的积极将登机牌递到检票员手里,飞行时间两个半小时,对于现在的我来说,除了补补缺失的瞌睡然后勉强像个人那样去见旧情人以外,并没有其他打算。

我把疲惫的身体扔进靠窗的座位,怔怔地看着外面,当然只有机场荒凉的清晨。没有清洁工拖着扫把刷刷地清理落叶的声音,没有上早课的孩子单车上叮叮的铃声,也没有炸油条煮豆浆的香气从门缝窗隙之间若有若无地飘进来。

事实上,我已经很久没有看过城市慢慢苏醒的温暖而又喧嚣的过程,和肖为分开以后,很多时候我是以想起那些琐碎细节的形式将肖为的脸拼凑起来的。然而过往的时光远在记忆的对岸,就好像飘在清晨空气里的油条香那样隐约不可及,我渐渐不清楚自己是在想念那个人,还是仅仅怀念那一段生活。

身边的人坐下来的时候动静不小,打断了我的思绪。我懒洋洋地看看他伸不直的腿和蜷缩抱着的手臂,像一只猩猩勉强坐在猴子沙发里那样委屈。兀自笑了一下,又猜中,这游戏好没意思。是的,他就是那个我预感里会认识的男人。男人会错意,礼貌地对我回笑一记。这本是好开端,但我无心play,转头拿出书翻了几页便沉沉睡去。

开始做梦。梦见自己走在一条类似海底隧道的透明洞穴里,一个人,忽明忽暗的光打到海底摇曳的水草上,它们轻轻摆动仿佛唤我前去,我趴在玻璃上,外面五彩斑斓的鱼群贴着游经我的脸,像真的接触到皮肤一样有种湿润的冰凉。亦真亦幻的触感将我笼罩其中,欢喜和焦虑也同时捕捉了我。难道,我要变成鱼么?正在犹豫时海底开始摇晃震动,隧道剧烈地抖,地震?海啸?我慌张地醒过来,发现自己额头都是汗水。

是飞机遇到气流,没事。旁边的人递了一杯水过来,刚才你睡着了,我替你要的。

谢谢。我一口气将那杯水喝掉,发现自己的书在他手里,似乎暂时并无归还的意思。

喜欢张爱玲?他将书细细翻了几页。

打发时间而已。我耸耸肩膀,看了看手表,竟然才过了一小时。

你回家?男人精神很好,很有兴致的样子。

看朋友。我回答尽可能简短,不想扯动多余线头。

我想也是,你看起来不像广州女孩。

噢?那像哪里?

唔……四川,或者江浙。

这算是恭维吗?我心想,谁都知道那几地出美女。虚荣心作怪,我明知故问,何以见得?因为你皮肤很好嘛。他很快地说,然后又有些谨慎地缄了口,可能为暴露自己偷偷打量别人而不好意思。我径直盯着他看,他却不自在地低头,看上去不像随处搭讪女孩的那种油滑男人。这样的判断使我愿意同他多说几句——我几时这样戒备。

男人叫周时。名片上的职务完全可供他乘坐班机头等舱位置,以此联想到他委屈蜷缩的腿以及吃飞机早餐那个难吃的汉堡时满足的表情,忽地觉得这男人有些许可爱。然而具体可爱在什么地方,我也说不清楚,莫非是朴素或者节俭一类早已濒临灭绝的美德。我不由得仔细打量他,大约三十四五的年纪,或者更年轻一些,长得不坏,也决然谈不上英俊,发线很高,几缕头发从额头的一侧垂下来,跟着说话的频率轻轻晃动,眼睛是有点稚气的圆,肉鼻子,嘴唇亦是厚扑扑的,看起来像个头发育太快的小男孩,有种笨拙的可信赖感。

周时此行是回总公司开会。他问及我的行程,大意如果同路可以方便送我一程。我反问他公司地址,问罢便笑,果然同路。看来预感这东西有时大可不必自欺欺人,就好像命运要来的时候,唯有张开双手等待其施施然降临,好运歹运,我们都无能为力。

呃,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将我送达肖为公司的后门周时才说,而我根本忘记此事。我有点惭愧,为着他的礼貌风度和自己的猜疑。廖蓝,我写好便笺。

见到你的朋友后给我信息,注意安全。周时向我利落地挥手告别。

看到肖为从一排灰色的厂房深处向我走过来的时候,我心里腾地升起一粒粒清晰的思念,它们迅速爆破,刺痛感完全颠覆了我来时路上的淡然,空气中的石灰气息微微刺激得鼻子发酸。不过两年的时间,他看上去像是老了五岁,那么热的天还穿衬衣系领带,在南方炽热激烈的阳光下,头发平顺得有了几分油滑的感觉。

这个,我曾经深爱的男人。不太喜欢他这样一本正经的样子,如果不是当时我的苛刻挑剔诸多不满,也许他现在还是那个头发干净衣着随意的小青年,在我们的城市里做着一份自给自足的工作,快乐地骑着单车过日子。

难说是太过熟悉还是太过生疏,两年不见,我和肖为不约而同地客套起来,一个拥抱悬在半空,最终落实成肩头轻省一拍。他对我很是矜持地一笑——原谅我只能想到矜持这个形容词,然后自然地接过行李小包在前面带路,我慢慢地走在他的身后,两个人有一搭无一搭地说着无关痛痒的问候,有了恍如隔世之感。

此刻的肖为眉目平和陌生,似乎在外孤军奋战的两年反而将分手时我给予他的凌乱伤害都熨平了,神情里没有过分亲密也没有过分疏落,仿佛真的只是接待一个来访的故人那么礼貌地愉悦,距离感让我瞬间有了转身离开的念头。

明明就是一次简单的看望,我为什么要这样失落?难道只是因为肖为忽然疏离的背影?我忍不住嘲笑自己,这不就是两年以前你在他身上苛求的成熟?罢了罢了,不请自来的旅行,所有的期许和失望只应自己承担。

沉默地走了一小段路,肖为回头告诉我如果等会儿经过保安室被问我是干什么的,就说是某某客户来看样品。我白他一眼,肖大经理,谁会假期来看样品?白痴。他笑嘻嘻地把双手一摊,就是白痴才来看样品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