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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残局 (1)

鬼使神差般,孙佩珊上了回安宁的大巴。

事情是怎么传到她耳朵里来的?她总有途径吧。像夜半时蚊子在耳边挥之不去地嗡嗡,喂,孙佩珊,周涯去相亲你知道吗?周涯要结婚了。她恼怒辗转,击之不中,径自跌到水深火热的梦里。梦中没有得到解脱,与宿年往事搏斗到清晨,一觉醒来,镜子里的自己像被摄去魂魄的鬼,不,是挖去心脏。比痛楚更深晰的空洞在胸腔呈放射状弥漫,她在房间里上蹿下跳几个来回,出门直奔车站,坐上回安宁的大巴。

孙佩珊疯得不轻。和周涯分手好几个月,早做好各走各路的心理准备,此刻他不管是相亲结婚或者喜得龙凤胎都跟她没有半点关系,因为是她要和他分手的,她何其坚决——我们必须分手。现在回去做什么?将周涯挽回再继续纠缠?汽车刚刚出发,孙佩珊有拉开车窗跳出去的念头,而另一只无形的手摁着她,使她牢牢地贴着椅背不能动。

车厢里充斥着乡音,两个半熟的中年女人隔好几排座位聊谁家大姑的表弟的女儿最近嫁到台湾去。红绿灯前急刹,行李架上掉下黑色大包,被砸中腿的大爷哎哟嚷起来,谁的货啊,再砸到我可就是我的了!一个将数条辫子扎成马尾的女孩从后排跨过来将包包托起放回:不好意思嘛!大爷,但这里面都是女性用品,送给你也用不上。登时车内一片哄笑。电视开始播放90年代初的香港枪战片,邻座的大叔看得很投入,不停地咕哝着咒骂的话。啪!一口浓痰从他喉咙里喷射出来,好像那是一颗击中大反派的子弹,还不忘伸出脚去狠狠踩。

这些丑陋的家乡人。孙佩珊试图深呼吸但空气混浊,只好转过脸去面对车窗。车窗很脏,窗框上腻满洗不干净的尘垢,凹槽里塞着被碾碎的瓜子壳,玻璃勉强反照出的她好像是这车上唯一齐整的人,脸上的憎恶表情泄露了刚从泥沼中爬出来的痕迹。每次都是这样,踏上回安宁的车,她马上就后悔了。

家乡对于孙佩珊是不愉快的存在,那里没有家。母亲昨天电话通知她将于下个月再婚,父亲年初也新添了孩子。看起来不坏,多年后他们各有安稳,佩珊在都市外企谋了体面职位,如果不提起,谁也难发觉这些人曾被时光掰碎过踩烂过,他们衣着光鲜不着痕迹。

中午12点,周涯蹲在他家门口的阳沟前刷牙。他习惯的姿势,喝一口水,仰头,草率地在嘴里哗啦啦吞吐,再往前方噗地喷出,孩子似的只要喷得远就会洋洋得意。这次正要喷出去时停住了,他看到她,就近吐到脚下的地面,再喝口水,仰头,慢吞吞的。

孙佩珊顶着太阳站在公路牙子上,头昏眼花,又热又饿。

你来干什么?周涯走过来,声音冷冷的。姿态甚是熟悉,他筑起冰冷的防备,拒绝外来入侵。她咬唇不语,被他高大的影子罩住,只从胳膊的缝隙里盯着身后那排破旧的瓦房,叫阿花的土狗呆呆地端坐在屋前的土坡上看着他们,才汪汪地叫了两声,孙佩珊就哭了。

妈!妈——佩珊姐来了。周家小妹不知从哪里跑出,清脆的声音像泉水从荒凉的公路边欢快流过,身形微胖的妇人很快走出屋子,边走边在围裙上擦手,一面喜悦地将佩珊拉进屋里去。

桌上有一碟咸菜,一盘剩下的三五片猪头肉,一盆青菜汤。周妈妈又进厨房炒番茄蛋,挑了只缺口最少的碗盛饭给佩珊,喜滋滋地在旁边坐下,执情地问道:这次回来便不走了?佩珊噎住,粗粝的米饭哽得她说不出话来,求救地望了眼周涯,他不耐烦地接过话茬去:人家要回重庆上班的!周妈妈的脸刷地阴下来,端着饭碗从桌边走开,站在周爸爸的灵位前敲敲碗说,老头子,你在底下吃了没?今天家里来客人,热闹呢。

如此,饭粒更像是刺从喉间硌下去,孙佩珊扒着饭,味同嚼蜡。

周爸爸去世已有两年,他生前对佩珊最好,比亲生女儿更好,因为他总想着——她要和周涯过一生。高三那年的除夕夜,姑姑全家去河边放烟火,佩珊在家里清理大堆年夜饭后的狼藉,被菜刀深深地划伤手,外面的诊所全关了,大家都欢欢乐乐去团聚,她沿着冷清的街道走很久,最后走到周涯家里。周爸爸找了干净的棉纱布给佩珊包扎,又套上一双给周妹妹买的新棉线手套,他说,女娃皮肉细,这样才不会冻伤。夜里她抱着周涯哭,自从父母离婚躲债相继离开安宁,好久不曾有过的幸福感使她悲哀。她觉得很冷,拥有得太少,无非是成绩单上漂亮的数字,寄人篱下的冷漠安稳,以及遥不可及的美好未来。

成长的隧道阴冷湿暗,佩珊等不及长大,急着用未来兑换一些温暖。

周涯骑着破自行车在晚自习后的学校门口等她,带她去吃一毛钱一串的小火锅,一块钱一两的小馄饨,火锅很烫,馄饨很暖,囫囵地滚到空虚的胃里,一阵激烈的寒战。周涯用在修车行工作攒的钱给她买早餐麦片和暖手炉,说等她考大学,他就出去租房子打工,这样不管她在哪里念书都能有家。可孙佩珊不敢想得那么具体,仿佛只要一想,未来就被死死钉住似的。那年周涯果真比她先出去,他在临出门之前对她有了要求,他说,小珊,不怕,我这一辈子都会对你好。

并不是快乐的记忆,周涯脾气很坏,床单很脏,事情发生时全不是佩珊少时梦想的样子。她在犹豫挣扎中挨了一个耳光,然后周涯抱着她拼命摇晃说对不起对不起,我只是真的太爱你,从小学到现在,你想想,十年啊。周涯是莽撞而神经质的,她也是,几乎抱着死一样的决心。他们明知不可为而为,在清晰的痛楚中,用爱的名义自我宽慰。

次日佩珊哭着去找阿年,阿年的父亲很早就过世,母亲嫁了个七十岁的老男人,随他迁居到附近小镇,阿年独自住在濒临拆迁的小房子,关于无助妥协的种种情形,佩珊想,她总是能明白。

可是阿年劈头骂她傻,她说佩珊,你必定会离开这里,今日一丝一毫的不甘愿,日后要扩大成不堪重负的屈辱记忆,你爱周涯吗?真爱你就不会觉得委屈,你不过是感激他在你无处可去的时候收留你。

佩珊不服,据理力争着:难道一定要金风玉露才是爱,天雷地火才叫爱?当年我父母违背双方家庭寻死觅活要在一起,灼热和勇敢不比琼瑶剧里温吞半分。后来呢,现在呢?一样偏离彼此各自寻欢。我不过是渴望一个人待我好,给我温饱与怀抱,周涯爱我,我也爱他,只要我们都努力,不怕没有未来。

越是用力证明,越是凸显虚弱,许多年后佩珊深觉自己的狂妄天真。

同是十八岁女孩,阿年冷静地摇头:我不是不信你,只是日子漫长,变数大得很。

孙佩珊再次与周涯躺在一起,在车站旁边的小旅馆,像偷情的狗男女裹着不怎么干净的床单靠在床头。木头很硬,她枕着他的手臂,九年来她感觉着他脱去少年人的清瘦,慢慢变得结实,现在开始有些松软,她估量着自己枕在上面的次数,怀疑因此有了难看的皱纹。

那女孩怎么样?佩珊问起,她明显是故意挑衅。

谁?周涯反问,随即回答,就那样。

那样是怎样?她不依不饶,又像撒娇。

周涯想了想,说,除了你,别人都一样。

孙佩珊似乎对这个答案很满意,仍旧不放过他:我不过比别人认识你久些,折磨你多些,还不够吗?

周涯苦笑:你知道我的答案。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你说过一辈子都会对我好但是你现在要反悔了。

你这不是无理取闹吗?是你不肯嫁给我。周涯有点恼。

我不嫁给你你就娶别的女孩?单身会死?佩珊有了怒意。

他拳头猛地砸在床沿:那你要我怎样?你最终也是会嫁给别人的,要让我看到那一幕,不如叫我死。

佩珊赌气地将被子往旁边一拉,愤愤地说:那你先看着我死好了。

分明是故意找茬,侧躺着,却真有眼泪默默顺着脸颊淌进发丝,过了好一会儿周涯才从后面拥过来,无力软弱地拥抱她,哀求道:佩珊,我们不要这样,我们可不可以重新开始?我会去大城市打工,努力工作,挣钱给你买房子和车,我们一起努力,不怕没有未来……他说得越多,越像是真的,佩珊忍不住啜泣,积郁的时光一点点撕开放大。

你知道现在房子多少钱一平,大米多少钱一斤?佩珊松口,露出实际的担忧。

周涯沉默了几秒钟,说,那你就回来,小城市生活总要容易些。

不。像过去那样佩珊马上否掉这一提议。

为什么?你就那么讨厌安宁?

你听听,外面满街都是麻将声,他们赌到日月无光天昏地暗。你知道我一生最不快乐的时光都在这里,爸妈当年因为滥赌败掉好好的家,我怎么可能在这儿待一辈子?像条淤泥坑里的鱼似的,活生生等死!她将等死两个字说得咬牙切齿,指甲因极力控制颤抖深深挖进肉里,但凡提起细枝末节都难掩恨意。

这不是实话。周涯冷笑:孙佩珊,你说得那样好听,不妨承认自己舍不得花花世界,舍不得逍遥自在的好生活。说这话事出有因,去年中秋两人本来约好一起回安宁,临了孙佩珊要参加轩尼诗的品酒活动,将周涯西装革履地打扮好了偕同前去,他自是不习惯,见佩珊将手交给一个外国男人行吻礼,更加怒不可遏,后来每次吵架都将此事提出作为她爱慕虚荣崇洋媚外的证据。

舍不得有什么错?谁都想过好日子,谁愿意一辈子看人脸色?

如果你对我感情够深,你怎么会放不下那些所谓的好日子?

孙佩珊也冷笑:呵,那你对我感情该深,为什么不勇敢打拼创造生活?

自从她出去念书的这些年,两人的分分合合都在同样事情上纠结,彼此刺伤,彼此原谅,但最终谁也说服不了谁。到底人是自私,即便再爱也从来不忘计较,付出三分情谊,总要预计五分收成,如果你说爱我,最好为我牺牲一切。耳鬓厮磨不过是对温暖最形式化的眷恋,何必试探对方有多冷漠,也无须误会自己有多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