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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不朽 (1)

错过的,失去的,终将是我们所拥有的,唯一不朽。

——题记

我在2007年的夏天认识林凡乐。

那是我在西安换的第三次房子,准备搬进去之前,房东告诉我里面另外还住着一对年轻情侣,男孩读研究生,女孩自由职业,性情都非常随和易相处。这些对我来说并不重要,在任何陌生的城市里出租房对我而言只是蜗居休息的场所,它只需要具备三个功能:能洗,能睡,交通方便。

第一次见到林凡乐,她正躺在沙发上,头枕着周迟的腿看电视,凌乱的长发拂了面,看不清五官,只是让人不得不注意到她从T恤短裤里露出来的过分瘦削的四肢,薄薄的皮肤在客厅白炽灯的光线下面几乎露出透明的青色血管。周迟的手放在她的腰间,懒懒的亲密。

他们没有注意到我进门,我只好用力咳嗽一声。周迟抬起头来,英俊的一张脸,也很年轻,只不知为何显得有些阴翳。但他对我很友好地笑:嗨,你就是杨非?

我点头:你好,周迟。

周迟起身帮我搬行李的时候,林凡乐几乎一动未动,只是将头转移到沙发扶手上,电视机里放着滚动播出的国际新闻,光线在她的侧脸上跳跃,清秀恬淡的轮廓,非常专注的神情。我略微有点意外,一个看国际新闻的女孩子。

和周迟礼貌而分寸地交流着一些并不私隐的个人信息,比如我的工作是在不远的数码城里编排程序,他则在需要坐四十分钟公车的大学里念研究生,他说那是他的女友林凡乐,我说我一直单身因为数码城里的女人都长得很异型。周迟笑起来,说最佩服我这样说话很好笑但自己又能不动声色的人,我耸耸肩,这实在算不得什么了不起的本事。随后我们交换了烟和手机号码,整个过程非常和谐,我相信房东说的,这是一个随和易处的室友。

林凡乐始终没有说话,她像一只优美的静物摆设横陈在沙发上,四周是不断响起的杂乱声响,电视声,电脑桌碰到铁门的声音、周迟穿着拖鞋“啪啪”走路的声音、我的手电筒掉落在地板上的声音。很久以后我再回想起来这一幕,发现一切动静皆是虚幻布景,唯有林凡乐是真实的。

我想我是从第一眼就喜欢上了林凡乐。

夏天的西安,炎热干燥得好像随时可以使人从嗓子里喷出火来。我常常在下班后顶着未褪的烈日步行十分钟回到家里冲凉,然后在楼下小店随便吃点什么,散个步,直到估计周迟已经从学校回来,才慢悠悠地往回走。

我自诩是有定力的人,可是每每回去,看见林凡乐独自在房间里画插图,门开着,她头发梳成马尾,露出光洁细腻的额头和脖颈。有时她没有在做事,而是盘着双腿在沙发上看电视,或者站在厨房煮粥拌菜,一律都穿得极清凉,我便会有轻微的不自在。稍微熟悉一点以后,林凡乐也会礼貌地微笑问我,杨,要不要和我们一起吃饭?

房间里浮散着米粥淡淡的清香,很温馨的感觉,但我摇头,点了一根烟,推门离开。

看得出他们很相爱,有好几次,看见林凡乐站在厨房的炉具前,周迟从后面轻轻拢住她纤细的腰肢,两个人就着雾气蒸腾的轨迹像共舞般缓慢摇晃,有时光绵长之感。窗外是夕阳下慢慢衰败的城市,黄昏的颜色温暖又苍凉。那样的时候,我会忽然生出许多厌倦,许多疲惫,还有许多来历不明的空虚。

我已经很久没有恋爱。

上次接触女人的皮肤是两年以前,那时我二十五岁,与一个沉沦欢场的女子,她叫姚海若。我在跟朋友去夜店喝酒时认识的姚海若,是她先过来找我们拼酒,脸颊红肿的,有指印浮凸,明显是被掌掴的痕迹。她喝酒很多,且一直对我笑,眼睛是泪水充盈的样子,始终倔犟地没有掉下来,我看着她的眼睛,心神恍惚。那晚姚海若想要跟我回家,朋友拉我到一边说,这女人时常在这一带的酒吧混,跟许多男人都有交往,玩玩就好了,不要认真。

但我并不嫌弃姚海若,我心疼她死死忍住眼泪的样子,我想使她快乐。

第二天清晨她要走的时候我拉住她,我说,你要对我负责。

姚海若比我大两三岁,在一起的时候,的确有微妙的依赖感,她对我亦很宠溺。爱情原本是顺序简单的事,专心地与她交往了一阵后,我打算跟她结婚。我买了戒指给姚海若,告诉她我想照顾她一生,她瞪着我大概有半分钟之久,然后眼泪像珠子一样砸出来,整个人扑进我的怀里。我发誓我从来没有看过那么美丽绝望的泪水,我们被自己感动了,像两个孩子在简陋的房子里抱头痛哭起来。

杨非,你告诉我我可以为你做点什么?姚海若捧着我的脸像问小孩。

嗯,不要再去夜店找他。我说。

后来想起也许姚海若的心就是在那一瞬间慢慢变凉的。事实上跟我在一起那三个月的时间她亦时常去夜店,有时我加班到深夜,回来路上看见她摇摇晃晃地在路灯下走着,游魂一样的身影,心里便微微紧缩起来,快步走上去从后面搂住她,她猛地回过头,看见是我,眼里的惊喜好像忽然被关了电,霎时暗下来。有一次醉得深了,姚海若对我说,她之所以夜店买醉,是为了让一个男人看到,那个男人从前是爱她的,后来娶了别的女人,他下决心要断绝与她的关系,甚至不再去他们约会时的酒吧。我遇见姚海若的那个夜晚,他们在另外的酒场无意碰见,姚海若喝得迷糊了,上前去痴缠,结果收获一记耳光。

他骂我是贱人,荡妇,流莺。姚海若悲哀地对我笑,她说,他大概忘记了我们当初也是在酒吧认识,那时他说我像暗中闪烁的星辰。杨非,你看,爱情就是这样。爱的时候百般温存,不爱的时候何其残忍。我说那根本不是最好的爱,最好的爱是仁慈和宽容,是恒久忍耐,永不止息。姚海若望着我说,有吗?为何我看到的都是计较与残酷,决绝和善变?

我想过要给姚海若最好的爱,却逃不开自己的计较和怀疑。

她推开我说,你对我只是怜悯,但我不要怜悯。

想来也就是那一刻,我们走过了生命的交点,开始往不同的方向分叉。过了不久,姚海若便离开我,留下了那枚细细的指环,没有只言片语。后来朋友告诉我,在城市另外一边的夜总会见到她,看上去跟过去没什么不同,还是到处跟人拼酒蹭烟,只是跟我过了好几个月的居家生活,显得更加肤白细腻。

朋友说,婊子无情,你白养了。

我坚信她因为一段作古的爱情而放弃我,可怜又滑稽。

后来我离开了那个城市来了西安。有时夜半失眠会想想姚海若,也仅仅是想一想。感情的神经在生活的打磨之下日渐粗糙,日子仿佛陷入一个不断重复无法走出的困局。深夜趴在窗口抽烟,林凡乐和周迟的说笑打闹声从隔壁房间不时隐隐地传过来,像女孩细瘦白皙的手臂迅速划破淘米器皿里的水,粉尘状的东西随着不规则的搅动浮出水面,仿似一种少年时代的游戏。我戴上了耳机。

周迟为了方便考试搬学校去住的那一周,我才知道林凡乐抽烟。

是夜里两点半到三点半左右的时间,林凡乐穿着扎染的深紫色睡裙坐在阳台的藤椅里,红双喜,烟灰缸是一只缺了口子的旧碗,外面描着青花。她安静的影子像一幅随时会消失的画嵌在我的玻璃窗中央,我怔怔地看了一会儿,房间忽然黑了下来,电脑屏幕已经自动进入省电模式。

终于伸出头去,还有烟吗?

我想当时我对林凡乐并无其他龌龊的念头,她的确是吸引人的女孩子,虽然没有让人惊艳的五官,却一直有种与人隔绝般的干净清淡。也许只是夜深,我很想和她说说话,有关寂寞,无关痛痒。

然而事情发生得很突然。林凡乐敲开我的门,带着一包烟,一瓶白酒。

我就着那些烟酒说了很多话,讲姚海若,讲寂寞,像倾诉,更像自言自语。由始至终,林凡乐沉默地将身体蜷曲在椅子里,慢慢地饮尽了杯中的酒,眼睛深黑仿佛一滩深渊,藏着许多无从得知的秘密。我走过去将林凡乐从椅子里抱起来的时候,她的皮肤是僵硬冰凉的,犹如寂灭湿冷的柴火,不是我想象之中温暖妥帖的曲线。

大约是酒精的作用使那个夜晚的记忆变得模糊不清,恍惚中只记得彼此肢体交缠的那一刻,林凡乐在黑暗中用力闭上的眼睛,以及从她的眼角滑落几近决绝的眼泪,我感觉到她并不快乐,甚至于是痛苦的,但我的身体已经远远不受感觉的控制。醒来的时候林凡乐已经不在房间,灰蓝色的格子床单上有一小朵血迹像蔷薇般地盛开,我心里微微一动,随即有些不切实际的联想,又自觉荒唐地抛开。

只是寂寞,只是酒精,这城市有太多匆忙落幕的夜,为我们的生活平添了过分虚妄的色彩,但真正在命运手心中被颠覆过的人才知道人生即是最夸张的舞台,生活的戏剧化远远超过戏剧本身。你哀求,它吝啬;你挥霍,它放纵;追逐爱,爱离开;弃绝爱,爱不灭。生活就像一个暴戾天真的孩童,只听自己的直觉发挥,全无游戏准则可言。

林凡乐在她的房间里待了整整一天,我中途回来两三次都不好去敲门,只好买了些苹果和零食放在茶几上,晚上回来,那些东西仍旧一动没动。我不确定林凡乐是否因此受到伤害,只觉得自己做了非常荒唐的事,何况周迟对我从未有戒心,因此我十分懊悔,默默抽完一包烟后竟毫无意识地用拳头捶着墙壁。这时林凡乐打开门走出来对我说,杨,小事情,大家都喝醉了,不如就此让它过去。

林凡乐的神情略微憔悴,但眼神淡然,我在长出了一口气的同时却有落寞,不在乎是因为根本在心里毫无重量,她说让它过去,语气比一个男人更轻松。我想起了姚海若,也许对她们来说我不过是一个歇脚作乐的中途小站,栖息过后她们可以照样洒脱地离开,留给我的却只是一摊难以收拾的感情垃圾。可恨的是,我还会看着这些发臭的垃圾在许多个时刻想念她们。

其实我不过是想要一段属于我的现在进行时的感情。我不想去爱一个总是活在过去的女人,更无心去争夺他人怀中的女人,问题究竟出在哪里,是不是我太过软弱消极,从未想过积极争取?一种挫败的沮丧像乌云悬在头顶,但事情已然发生,我不知接下来该如何若无其事地面对林凡乐和周迟,我猜想自己做不到视若无物的坦荡。说起来可笑,使我不能坦荡的原因,是我知道自己喜欢林凡乐,喜欢她淡淡的神情和冰冷的身体。

喜欢她,所以不见她。你看这活像一句矫情的台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