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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影子情人 (2)

关于小地震的预警已经在地铁的喇叭里广播,这个城市从来未曾安稳,人们在地壳的动荡中惶惶度日,常常有人死于灾难。许易茫然地听这广播从地铁里走出去,地面忽然开始小幅度震动,他头痛欲裂地蹲下来,原来不是幻觉。

恍惚中有物体被烧焦的气息,一些人惊慌得四处乱跑,许易被一只迎面过来的黑皮箱击中头部。在晕眩之中,他看见一个背影酷似罗拉的女子,她紧紧贴在一个穿墨绿色衬衣的男人怀里,腰肢细软得让人忍不住想伸手去搂住。她身边的那男人微微地侧过头来,许易看到他左手戴的那只鱼形指环,女人的右手上也有一只。

那是罗拉的指环,许易在模糊之中费力地想到,但是应该不对,罗拉的那只分明还在家里。那另一只呢?不知道,已经遗失太久了。他还是想上前看个清楚,但那仿佛是罗拉的女子,已经和男人拥着上了相反方向的地铁。许易捂着疼痛的额头,在进入隧道之前,地面已经平息下来。女人的印象率先和记忆一起消失,好像从未出现过那样空净。

靠在地铁的玻璃上,许易感觉寂寞野蛮得摧枯拉朽。

尤其当一个人,长久地,一直地,在失去中。

黄昏还没有完全结束,三姑六婆们围在门口讨论着刚刚过去的小地震远远没有去年的那场来得恐怖激烈,看到许易的影子晃过来,她们纷纷都缄了口,眼神戒备地看着他一路走过去。他想,从什么时候开始,他竟变成了一个如此不讨人喜欢的人,身后总跟着一阵细碎的八卦声。

许易走进小区里那个熟悉的小发廊,年轻的姑娘带着公式化的微笑走过来接待,虽然公式化,但因为年轻,还是很好看。大概是因为很久没有接触过年轻女孩的身体,当她俯身帮他洗头的时候,许易有些想入非非。

他在模糊中开始习惯地臆想猫的脸。许易发现,这个年轻的姑娘多少和猫有点相像。是的,她们都一样年轻,有一样大的眼睛和瘦的胳膊。只是这姑娘没有黑指甲,脸上也只有让人乏味的谄媚的笑容,情趣潦草的劣质蕾丝边上衣和黑色超短假皮裙。许易没有像往常一样闭着眼睛,当姑娘向他传递出微妙的示意眼神的时候,他决意和她搞一次,简直非搞不可。

姑娘在床上是熟练的,或者说简直训练有素,显然一直兼职这份来源不薄的工作。其实在解开姑娘粉红色胸罩的时候许易就有点后悔,因为猫说过她喜欢的是白色和黑色。男人往往就是这样,对未到手的东西垂涎三尺,到了手却忽然有点倒胃口。若然真的撤下了那食物,倒又有几分怅然若失。事已至此,他的身体显然不甘愿受大脑控制,不得不继续为之。

完事之后姑娘操着一口蹩脚的上海话和许易讨论价钱,他把皮夹子丢给她,说你看着拿吧,总共还有一百三十八块钱,公交月票一张。许易知道那足够了,婊子是便宜的,因为婊子无情,而此刻他自己和婊子又有什么区别呢。那姑娘很坦然地拿了那张“毛主席”,然后坐在床边穿裙子,系鞋带。她几次想说话,都被许易沉默的表情给堵了回去,就在要离开的前一刻,姑娘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回过头,她问他,刚才你一直在念着猫。猫,是不是那个住在你隔壁的女人?

隔壁?许易听见自己的脑袋轰的一声响,他走出房门。

他的门牌上赫然写着:31—6—B。

你昨天去哪儿了,我听到她哭了一整夜。

没有,我只是在天台,想该不该离开。

可你到底还是回来了,她知道吗?

不知道,我想给她惊喜。

她,爱你么?

爱。

有多爱?

爱到杀死我。

许易照例挂着两个QQ,自问自答。旧电脑频频冒出内存不足的提示,庞大的垃圾堵塞其中,他按顺序打开那些盘,浏览,删除,清理。聊天记录里大段的对话,许易已经分不清楚,哪些是罗拉的,哪些是他的。

就好像自己和自己说话的游戏一样,用电脑里存留的对话拼凑记忆成了许易的另一个游戏,他乐此不疲。此时他有点头痛,那些对话没头没尾,整合不出完整的内容。他只是恍惚想起来,罗拉离开之前的一段日子,仿佛的确爱上了别人,但他仍旧无法确认那天地铁里的男女是不是罗拉和蓝岸。

等等,蓝岸?

拨通电台的热线电话,许易的喉咙干燥得好像刚刚烧过一场火。他对着电话那边说,他也许有那个失踪男人的消息,看能不能通过电话联系上猫,或者让电台的工作人员转告也可以。那边传来一个冷冷的声音说,什么失踪男人,寻人启事停播了,那女人是疯子,从来不接线索电话的,也不知道是真找人还是假找人,拿我们节目来消遣……

你知道黑洞吗?猫忽然上线。她并没有询问许易的意思。

她一向习惯独白,就好像许易习惯旁观。

黑洞就好像爱一个人的过程,不停坠落。她说,落的感觉是完全失重的,一旦落到底,粉身碎骨也算不得恐怖,但黑洞的恐怖就在于注定没有尽头,就好像一个人的消失,你永远都不知道,他在哪里,什么时候会回来。

视频里猫扬起了她寂寞而骄傲的下巴,她说,所以,当你的罗拉回来的时候,你记得要锁住她,不能让她再离开你。许易默然,因为他QQ上的签名也已经改成:31栋6楼B座,我在等你。

和猫的见面仿佛是必须的。许易觉得自己像是置身在一幕蹩脚的戏码之中,被黑暗中的推手操纵着丧失意识。当蓝岸这两个字刺进他的神经时,他被时间啃噬过的脑子陡然之间清醒起来,变得前所未有的逻辑明朗。于是他想起来,2006年12月26日,罗拉消失的那天。她一定不是出走,而是私奔。是和隔壁那个高大英俊的男人一起私奔,是的,那个男人,应该就是住在隔壁的蓝岸。

我现在要见你,马上,必须。许易对猫说。

是你过来,还是我过去?猫漫不经心地问,很平静。

他们在阳台上见面,第一件事情是接吻。两个被放弃的人,犹如世界末日。

猫的舌尖微苦,冰凉,如同小蛇在许易的唇间游走,狠狠吮吸,带着某种决绝的意味。她的下巴瘦削而薄,硌在他的肩膀,留下缠绵的疼。他吻她的脖子,那一小块,她说过,那是被爱过的皮肤。光洁,细腻,并有着不为人知的罗曼史。

猫的身体犹如坏掉的机器小人,一动不动地在许易的怀里瑟缩。许易一边亲吻着她的时候一边在想,罗拉和蓝岸是不是也曾在这里接吻,就在同样的一片瓷砖旁,留下同样缠绵悱恻的阴影。那时候他和猫在干什么,在忙着看没完没了的球赛还是写神经兮兮的剧本。文档里的对话数据庞大得可以铺满整座大楼好几层,寂寞真是爱情最好的催化剂。

许易说,我看见蓝岸,他现在和罗拉在一起。

猫轻轻地抖动了一下肩膀,抬头笑,那只是你的幻觉。

那晚之后,猫像是一个分子凭空消失,他们再没有见过。隔壁偶尔会传来声音,可是当许易试图从宽敞的阳台上看过去,却空无一人。日子又渐渐地模糊起来,时间好像是一个吞噬记忆的怪兽,他知道自己在一点点地忘却。

许易有时会去小区发廊里洗头,和那个姑娘闲聊,他想打听关于猫的事情,然而她却和那些三姑六婆一样,对他一脸戒备。从电梯里出来,经过31—6—A的门口,许易习惯地回头看了一下,门竟是虚掩的,里面谈话的声音清楚地传出来,他站在门口,听出是新来的管理员在和房管的老中介在唠嗑。

这房子脱手了么?

还没有,都说是忌讳,不愿意住。

地震都一年多了,风声还没平息下来?

当时那男人死得多惨,都说是被那女人反锁在家里,地震时失了火,她却死活不给他开门。B座的女孩听到了,便想从阳台上将他拉过来,可是在地震呐,那么窄的台面怎么站得住两个人,结果,就都……

唉,中介大妈叹了一口气推门出来,却正好一头撞在许易身上。她认出他,随即脸色尴尬地愣了一下,讪笑着点点头当作招呼。年轻的管理员快步走上去挽住她的手臂,两个人边走边碎碎叨念着:6楼真是中了邪,死了两个还不够,活下来的这俩人,一个失踪,一个神经错乱,也真是够可怜的……

许易怔怔地站在那里,等到她们都离开,才伸手推开隔壁那扇忘记锁上的门。这是他第一次走进猫的房间,家具早就已经被搬空了,他依然能够辨认这空气里的气息,微苦的,隐隐还有烧灼的气息,是属于猫的味道。玻璃通通被报纸封住,光透过纸张照进这个森然的房间,许易靠近那些泛黄的纸,然后发现每一张上面都用特大的字体报道着:2006年12月26日,中国南海大地震。

好像是那天,许易想起来,有尖叫,有哭泣,有东西被燃烧,还有人拼命逃窜。他在厕所里听到隔壁混乱的声音。罗拉说,不行,我得去看看。

然后她,再也没有回来过。

空房间的墙上有张男人的黑白照片,黑色的镜框旁边写着:蓝岸,死于2006年12月26日。许易的思路出奇地清晰起来,他知道,猫已经带着记忆里情人的影子离开,而那天他在地铁站看见的男女,只是自己的一场幻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