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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半点心 (2)

没有回答。我再摇晃了两下,麦子忽然着力将我拖下去跌坐在门槛上,然后整个身体如野兽般压过来,粗暴地咬我的唇。我大概是惊呆了,黑暗中被抵死在墙角不能动弹,麦子狠狠地亲吻我,在密集狂乱如风暴的吻中,我发现他的眼睛正在往外涌着泪。

我想吞掉那些泪,那些该死的忧郁。到底是怎么了?我爱上一个诗人。

这盲目的感情如黑色潮水沉积的深渊,我也哭了起来。

我将麦子带回家。

裴丹很意外,我居然半夜出去捡了个男人回来,乌七八糟地往床上一丢,立刻睡得不省人事。我顾不上解释,打了热水用毛巾为他细细擦脸,他的手上有泥泞,还有从睡梦辗转时间或发出的那一声呜咽,像一个玩累了被惩罚后哭着睡着的少年。天快亮的时候,我趴在麦子身边睡过去,迷迷糊糊地走在梦里,看见自己去爬山,怎么也爬不到山顶,然后天黑了,周围的风拍打着树叶,满山回响着寂静的哭泣。

有人推我的肩,翕开一半眼睛,麦子茫然不知所措的表情。他说,昨晚是你带我回来的?我嗯了声,仍旧沉浸在睁开眼睛就看见他的那种安然里面,困倦像浓雾笼罩着我说不出话。麦子从床上爬起,挠了挠头说,先走了,谢谢你。

像被拔掉气门的气球,我听见自己发出听不见的泄气声,捂着额头说,小事情。

门锁咔嗒扣响,他走了。对一个浪荡不羁的诗人来说,酒后留宿在陌生女人的家里,并且什么都没有发生,自然只是小事。我须得和他有同样的潇洒、无所谓、漫不经心,才足以应付随时可能面对的交点和终点。做得到吗?我问自己。没有等到答案浮出意识的水面,我被睡眠深深围拢,这一次我看到我在一艘船上,船在海上,无边无际的海。

麦子第二次打电话,说有空吗?请你吃个饭。

这一次见面是下午,天光白日,麦子恢复了某种程度上的油滑世故,我们在一处装修得很别致的私家菜馆吃饭,过程轻松很多,也轻佻很多。他问我有没有男友,又说其实诗人和摇滚歌手一样,就是不停在艳遇中寻找刺激完成作品然后再寻找艳遇的流氓职业。我说不来俏皮话,单刀直入地问他,岚微是不是结婚了。

他说你怎么知道?我说今天的报纸上有写,著名女作家岚微和房地产商人倪达喜结连理,标题还用得特别文艺,叫每朵云都有个降落的梦。麦子嗤声,又是一向的嘲弄和不屑,他说,还每只癞蛤蟆都想吃白天鹅呢。说罢自觉不妥,摆摆手点了根烟,意思这个话题到此为止了。接触得多后发现麦子像个没心机的小孩,毫不遮拦自己的脾气,骂骂咧咧,油腔滑调,转念又后悔。他抽烟最多的时候,也就是他最无措的时候,因为不知道有什么可以将自己伪装起来,保护起来,只好抽烟,烟是他的障眼法。

我们聊了一会儿他新小说的进展,然后不知再说什么,索性在阳光下面眯着眼睛各自发呆。后来麦子说,跟你待一块儿心里挺安静的,多少年没这么安静过了。这当然不是一句表白,我逼迫着自己不去想语言后面的意思,但仅仅是他这么轻描淡写的一说(并很有可能是随口瞎说),还是一阵波澜。

裴丹说,你肯定是恋爱了。我笑,不算,还差得远。

这话不算否定,她马上啊了一声,难道就是那个又脏又臭的落魄诗人?

甲之蜜糖乙之砒霜,爱情本来就生着一双不公平的势利眼,我不与裴丹争论,只是揶揄她,你崇拜的那个地产商结婚了哦,人家就娶了个女作家,这下怎么办?总不能指望他再离一次婚吧。裴丹将抱枕飞过来,悲愤又恶毒地说,那我天天祈祷他破产。

当然,报纸上没能如期传来倪达破产或者离婚的消息,很长一段时间,日子就这么不动声色地往前跑着。我在出版社的工作渐渐上了正轨,责编了一套生活百科类书籍,麦子的小说也在出版计划中。裴丹苦心孤诣终于找到一个小规模有钱的男友,我笑她真如亦舒女郎,早早立志要发达,终归没有太离谱。她说那你也赶紧找个岸靠了吧,世界末日也死得不孤独。我说这事恐怕有点悬。

我跟麦子的关系长久停顿在“待在一块儿很安静”的朋友上,像遇到了瓶颈,进退维谷。我们时常在一块儿喝茶,闲聊,“半点心”的老板和服务生有时会冲我做出意味深长的鬼脸,我亦参加他们的文化活动,头衔是某出版社编辑,一个堂而皇之的名分。别人开玩笑时,麦子不否认,也不承认,就那么模棱两可地笑着,抽烟。感觉得出来麦子愿意和我待在一处,也不讨厌我,甚至有那么一点儿喜欢我,可是心灰意冷的感觉像一把无形的锁捆绑了他,让他懒得朝任何方向前进一步。

带着酒去麦子家那天,我几乎带着赴死的心情,一路踩着落叶的身体,脚下不停传来粉身碎骨的声音。真的,竟然转眼就是秋天,从春到夏再到秋,我围绕着麦子这个轴心画了大半个圆,我想把它画完整。

事情发生得顺理成章。太平静了,他没有疑问,我没有伤感。好像这是我们必经的一个点,时间到了,就经过它,彼此陷入心照不宣的静默之中。我才想起麦子今年已经四十一岁了,这个四十一岁的男人,胸口有刀伤,背部有烙印,他的沉默和厚重,仿佛注定我的不可探知。

但我还是提起那篇叫《诗》 的小说,问麦子,都是真的吧,落魄的男人在酒吧遇见神秘的女人,与她邂逅一场最后无疾而终的故事。他看了我一眼,说这样的事情每天都在发生。我说不是每个男人都那么倒霉,会被包养女人的富商暴打一顿,说着用手指划过麦子胸口的旧伤,他皱眉,翻身去床头拿烟。

不过还好,都过去了。我说。

他说,有些事情永远过不去,因为它啃噬了你。

很短暂的时间,我成为麦子的女朋友,人人都看得出来端倪,在“半点心”起哄着要我们喝交杯酒,文化圈里的游戏一样俗不可耐,我看出麦子厌恶,就起身找了借口躲开这混乱发疯的人群。独自在酒吧的天井角落处坐了好久,月光从玻璃屋顶洒下来,像覆盖了一层薄薄的雪,我怔怔地看着那光,想起岚微在那里翩然来去的样子,的确很美。

酒意上头,我蜷在台阶边上,昏昏沉沉盹过去。很快又醒来,听到天井背后有男女在对话。是岚微,她带着哽咽说,如果你愿意,我马上离婚,跟你走。然后是麦子的声音,疲倦而温柔地说,岚微,我们都不再年轻。

不要叫我岚微,我叫兰小诗……岚微像是任性地哭了起来。又静默了好一会儿,伴着沉沉的一声叹息,麦子走过来,我赶紧闭上眼睛佯装睡着,然后他的手轻轻摇晃我,白茶,起来了,我们回去。我骤觉心酸,这好像是麦子第一次叫我的名字,此前,在爱他的时候,我是没有名字的,面目狼狈而模糊。

那晚麦子写了几句诗给我:

白色的/沉入水中/苦涩涌进去/舌尖/是甜的。

我攥着那张信笺久久不能睡,总觉得一合上眼,这个男人就会凭空不见。但麦子似乎笃定了,他一直握着我的手,我们静静地并排躺着,像两具入土为安的尸体,后半夜月光从窗口消失了,房间还是那么亮,夜还是那么白。我们什么都不说地躺着,好像就此可以睡到梦的尽头。

清晨起床,我们在洗手间的镜子前一起刷牙,麦子有严重咽炎,刷牙过程中时不时地干呕。我说干脆把烟戒了吧。他笑说好的,戒了。正说着他的眼睛忽然瞪大,一口液体从嘴巴直喷在镜子上,都是血。

没有等到拿检查结果,麦子就失踪了,他的朋友纷纷劝我不要再登寻人启事,说也许他有他想做的事情,在知道自己时日不多的时候。我总觉得他们都对我有所隐瞒,却又找不到把柄,而且,如果麦子坚持不让我找到,我即使找到了他又有什么意义呢。

肺癌晚期。医生说,他的时间不会超过三个月。

我失魂落魄地过了好几天,想起来应该将麦子的书稿整理出来,那也许是他留下来最后的纪念了。小说仍然呛俗,不过是早年那篇《诗》的加长细节版,我已经确信,那就是麦子自己的故事,关于一个落魄的诗人和一个被包养的年轻女孩在酒吧里邂逅。小说的后半段写到,女孩做了画家,嫁了人,有美满的家庭生活。麦子仍是保护着岚微,怕世人看出她的丝毫旧事,将女主角的形貌刻画得和她迥然不同。

书中麦子没有提到我的出现,更没有提到早年他和小诗相遇的酒吧里,有一个默默旁观他的女孩。那时女孩十八岁,在那里打工做服务生,她见到了生命中第一场斗殴,那个男人捂着鲜血淋漓的前胸仍然不肯放开小诗的手的样子,她不能忘记。但就算有多刻骨,那也只是她一人的故事罢了。

是的,都只是我一个人的故事。

四个月以后,《半点心》出版,没有人再见过麦子,岚微替他主持了新书发布会,她依然美丽,翩翩如蝶在人群中乱飞着,仿佛失去了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