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江湖·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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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明哲:我的帝王生涯(3)

这一次微服私访的时间持续长达一年之久,在这一年里,我游走江湖,所经历的事情比我在宫中二十多年所经历的事情还要多。许多事情现在回想起来仍历历在目,惊心动魄。

在微服私访期间我参加了很多武林大会,大大小小的武林大会有帮派与帮派之间的、帮派内部的,也有全国性的。这是我在江湖之中最乐于做的一件事,我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并不是争名夺利,我是皇上,没有必要争名夺利,也许是久居宫中的我太需要一点儿刺激,或者是我想试一试我的万千剑法,是不是真的像剑谱所说的那般厉害。

每次武林大会我都是第一个上场最后一个下场,因为我是最终的胜利者。我上场的时候从不通报自己的姓名,下场的时候也从不会留下自己的大名,因为我是皇上。尽管我是最终的胜利者,尽管很多武林大会都立下了生死状,我始终没有杀一个人,也没有伤一个人,我都是点到为止。在他们被我的万千剑影困住的时候,我会及时地收回自己的剑招,然后背过身去对他们说,“你输了。”甚至有好几次在我转过身去的时候险些被人暗算过,但我依然放过了他们。每次武林大会结束的时候,我会迅速地消失在众多武林人士的瞩目之中,像一阵风,一道轻烟一闪而过。这是东来教给我的幻影身法,很快,也许比我的万千剑影还要快。

每次参加武林大会都是我和东来两个人,通常把诗诗一个人留在客栈里,诗诗不会武功,一个柔弱的女子我不想让她看到任何过于残酷的打斗场面。更重要的是诗诗已经有了身孕,受不得半点儿惊吓。可是有一天当我和东来再一次去参加一个武林大会时,诗诗握着我的手央求我,要我把她也带上,她一个人在客栈里很寂寞,也很害怕。我看见诗诗那楚楚可怜的眼睛,心一下子就软了下来。我带上了诗诗,对于诗诗的每一个要求我都会答应。

那是武当派内部之间的一场争夺掌门人的武林大会,为壮大声势,武当派商议决定,允许外人参加大会,并可争夺掌门人之位。大会比武的地点是武当山的飞升岩。飞升岩是武当始祖真武大帝得道成仙的地方,传说真武大帝在武当山岭修炼42年之后,他的师父紫元天君就化身一个年轻的女子来试验他是否真的得道,真武大帝果真不为所动。紫元天君化身的女子觉得自己的美丽受到了侮辱,一气之下就从飞升岩跳了下去,真武大帝感到于心不忍,也从飞升岩跳了下去。当他跳下去的时候,有五条飞龙把他从下面捧了上来,真武大帝至此完成得道升天的过程。同样飞升岩也是张三丰领悟太极拳和太极剑的地方,选择飞升岩作为比武之地,在各界武林人士看来是具有很强的象征意义和纪念意义的。

飞升岩极窄,恰好只能容下两人在此比试,下面就是万丈深渊,因此若没有极好的轻功和超人的胆魄,是不敢轻易拿自己的生命开玩笑的。与以往参加的每次武林大会一样,我第一个跃上了飞升岩,站在岩石上只见飞流泻瀑,响声如雷,武当云雾在岩下飘浮。围观的江湖人士开始议论纷纷,他们都认出了我,每次武林大会都有我的身影,他们不可能认不出我。外派的人无一人敢上来挑战,跃上飞升岩的都是武当派人士。只是我感到非常遗憾的是,他们都一一败在了我的手下,最后一名前来挑战的人败倒在我的面前时,我立即转过身去,不看他的脸,那是一张极其痛苦的脸。他是武当三圣之首剑圣。每一个失败的人都不愿自己失败的样子被胜利者看到,我能体会到他的心情,想不到威名显赫的武当派从此竟要被一个名不见经传无帮无派的人执掌,每一个武当人士的脸上都布满了悲伤。所以,我转过身去,不去看他。

这时候我听到了诗诗一声尖利的呼声,“皇上!”

我看见一枚毒蒺藜从我左后方飞来,我正要翻身躲闪时,一把柳叶飞刀击中了毒蒺藜,毫无疑问,是东来救了我。江湖之中,没有一个人的暗器能敌得过东来的柳叶飞刀,飞刀和毒蒺藜同时掉下了山崖。

所有的人都把目光集中在了我身上,因为他们听见诗诗叫我皇上。

有的人已经跪下,齐呼万岁。

更多的人只是在风中似一尊雕像,面显惊异之色。

放毒蒺藜的是一个武当弟子,他自动跃上飞升岩,面无惧色。“为什么要放暗器”。我仍然没有看他。

“因为我不想巍巍武当被一个外人执掌,不管你是不是皇上。”“我从未曾想过要执掌你们武当”。

“既然如此,我已无颜面对武当以及各界武林人士,惟有一死才能保全武当声誉。”

说完,武当弟子纵身一跃,跳下了飞升岩。但我以更快的速度跳下去,抓住他的衣项,再一次跃上飞升岩。

“每一个人都有生存的权利,虽然你有罪,但罪不至死”。我仰望苍穹,无限悲凉地说。

这时候我看见所有的人都已经向我跪下,齐呼万岁。

一股莫名的悲哀风起云涌般的向我袭来,我是一个皇帝,我望着下面朝我下跪的子民们,想像着每次上朝那些向我下跪的大臣们,他们之间有什么区别?其实,我只想告诉他们,我不是一个好皇帝,我是一个不想当皇帝的皇帝。现在的我只是一个普通的、自由的人,你们快快起身,不要向我跪拜了。

武当大会之后,就是诗诗的那一声呼叫,江湖皇帝这个称号传遍了大江南北,江湖上把我誉为与独孤求败、东方不败、曲风、曲沙比肩的五大高手之一。可是至今为止我仍然没有见过被江湖人士传说得神乎其神的四大高手中的任何一人,在我所参加过的武林大会中,他们从不曾出现。也许他们从来不曾想过要参加这样的武林大会,毕竟他们都不是凡夫俗子。

我问东来,“他们在哪里?为什么不出现”?“皇上很想见到他们吗?”

“也不是非见不可,我只是感到奇怪,每个人都知道他们,但每个人又都不曾见到他们”。

“也许这就是所谓的高人吧,就像皇上一样,现在每个人都知道你是江湖皇帝,但从今以后真正能见到的又有几人?”

我明白东来的意思,我的身份已经被揭破,从今以后不宜多在江湖上露面了。

“东来,你知道他们在哪里吗”?

“曲风、风沙在沅水桃源,东方不败在黑木崖,至于独孤求败来无影去无踪,身袭白衣,驭雕飞行,从一座山飞到另一座山,要想见到他除非他有意来找你,否则比登天还难。”

可是我还是见到了独孤求败,尽管东来说比登天还难。我不知道这是天意还是我的幸运,或许这世上没有什么不可能的事,当你说它不可能的时候其实它已经蕴含了某种可能性。每个人都是奇迹,每个人都在经历着奇迹。

我是在孔雀山下的孔雀湖遇到独孤求败的。孔雀山像是一位缄默无语的俊朗汉子,纵横的山沟是他的年轮,苍褐的山石是他健壮的肌肉,他高昂着头,顶着天之一角,展示着他亘古的沧桑和高贵的孤独。孔雀山下有一片高山草甸,一个接一个的湖泊在满山杜娟树丛的守护下安静的躺在柔软的草甸上,那些湖泊美丽得就像孔雀尾巴上的羽毛。

我站在美丽的孔雀湖边,极目远眺,恍惚中孔雀山顶上纱幔一般的云雾慢慢散开,我突然看见一只黑色的神雕钻出云雾,向这边飞来,然后悄无声息的落入湖中。这只神奇的大雕不仅能天马行空,在水里也能自由地游弋,而独孤求败就立在神雕之上,冷峻而神秘,灿烂而古典,目色苍茫而深邃,黑如金墨的瞳仁里面隐含的孤独比孔雀湖水还要深。

独孤求败没有与我说任何过多的言语,直接要求与我比剑。我惊讶于他竟然知道我就是皇帝明哲,别人对他一无所知,而他对别人似乎了如指掌。结果没有任何悬念,我输给了独孤求败。在与他激战到第八十二招的时候,他的独孤九剑中的破剑式破了我的万千剑影,我的万千剑影疾速的散去,他的剑光一闪,所有的剑影全部消失。满山的杜娟花如血一样飘落下来,落满了整个孔雀湖,映红了独孤求败白色的长袍和他那张世上绝无仅有,犹如孔雀山一样的脸庞。独孤求败的剑抵住了我的咽喉,一种刺痛的冰凉滑入心底,刹那间,我感到一阵窒息……

只是我没有看见他的脸色出现任何喜悦的表情,他的脸愈加冷峻,俞加孤独。

“我赢了,但我更加孤独了。”他放下那把寒光四闪的长剑,缓慢而沉重地对我说。

我把我的剑插入剑鞘,告诉他,“其实我们每个人都很孤独”。

我不知道独孤求败是否听到了我这句话,因为那只神雕又驮着他飞入了空中。

我仰望着那雕、那人,心里无限感叹,这神奇的雕,这神奇的人。

我从孔雀山回到了我们下榻的秦淮客栈,金陵最出名的客栈。秦淮河两岸的桃花灿烂若霞,我施展幻影身法,踩着秦淮河两岸的桃花回到了秦淮客栈。秦淮客栈的对面就是烟雨楼,金陵十大青楼之首。此刻烟雨楼一年一度的绣球大会正在召开,楼上的绣球小姐有着一副花容月貌,弹得一手好琴。二十年后当我为了一个叫轻凤的女子再一次回到烟雨楼时候,我为烟雨楼题了一行字:几层烟雨几层楼。

然而当我回到秦淮客栈诗诗的闺阁里面时,诗诗躺在床榻上,泪眼婆娑地告诉我,她不小心从客栈的楼梯上摔了下来,怀胎十月的孩子胎死腹中。我把诗诗轻轻揽入怀中安慰她,我不知道是安慰她还是安慰自己,那是我和诗诗爱情的结晶,我和诗诗的骨肉,我和诗诗的第一个孩子。

我和诗诗重新回到宫里的时候依然是一个明媚的早晨。我和诗诗缓缓走下龙辇凤舆,看见满天的柳絮在飞舞。巍峨的宫门缓缓开启,诗诗迟迟不肯走进宫去,而我想像着从此以后又要面对堆积如山的奏章,心里也不免一阵怅然。

东来没有跟我和诗诗回宫,东来离开了我。在我从孔雀山回到秦淮客栈的那一天,东来对我说,“皇上,你已练成绝世武功,再也用不着东来了。”

我明白东来话里的意思,东来要离开我了。我回想起这些日子以来,我和东来形影不离,亲密无间,情如手足,确实像东来刚入宫时所说的那样,东来给我如一潭死水的宫中生活带来了很多乐趣。东来引我进入了波澜壮阔的江湖,并把他的毕生所学全部传授给了我,在这一点上他甚至可以称得上我的师父。然而我生命当中这样一个亲密重要的人就要与我分别,从此天各一方,不知何年何月再次重逢,心中的悲伤如浓雾一般挥之不去。当东来说一定要离开时,我不再挽留,人各有志,勉强不得。我从来不会强迫别人做他不愿意做的事情,我只是很舍不得东来。我留下了东来的一把飞刀作纪念。东来最后一次跪在我面前,叫了我最后一次皇上,“如果东来这一生有对不住皇上的地方,请皇上一定要原谅东来!”我扶起东来,“东来,无论你去哪里,皇宫的大门永远为你敞开,你什么时候想回来,我都欢迎”。

我叫东来离开我的时候不要用轻功,让他坐秦淮河上的客船离开,我想看着他离开。我站在秦淮客栈的楼上,遥望着日渐模糊的东来,眼泪终于掉了下来。

回宫之后我去永寿宫向母后请安。已经有一年没见到母后了,当我再一次见到母后时,母后已经苍老许多,额际已悄然爬上了几条细细的鱼尾纹,而母后微微上翘的嘴角露出的却是欣慰的笑容。

我拥抱了母后,母后喜极而泣。

我同样也去看望了皇后,那只是走过场而已,皇后脸色的阴霾之色越来越浓重。听宫侍们说我不在的日子皇后骄横有加,对下人们动不动就严刑拷打,尤其是对相貌娇好的宫女更是不择手段地加以凌辱。皇后不允许宫里存在任何一个比她漂亮的宫女。以至于有一段日子,后宫三千佳丽各个无心梳妆,故意把自己弄得丑陋不堪,以躲避皇后随时都有可能的惩罚。幸好一位大胆的宫女向母后禀告了此事,及时制止了皇后的荒唐行为,后宫三千佳丽才敢重新当窗理云鬓,对镜贴花黄。据说那一阵子宫女过度用井水洗涤自己的身子,而导致皇宫深井几近枯竭。

我只对皇后寒暄了几句就打算离开,然而皇后却对我说,“你不想看看你的骨肉吗?”皇后叫唤了一声,一位老嬷嬷抱着一位婴儿走出来。“皇上,小公主等着你赐名呢?”我这才知道我出宫不久皇后就为我生下了一个女儿,也就是后来的长青公主李沧海。我问嬷嬷多大了,嬷嬷说快一岁了。不知道为什么我对皇后为我生下来的这个女儿并不是很热情,我知道这样做不对,我不应该把我对她母亲的情感强加给她,但我还是忍不住这样做了,或许以后会有所转变。

第二年诗诗也为我生了一个女儿,也就是后来的长红公主李秋水。

诗诗生长红公主的时候流了很多血,鲜红的血泅湿了整个床榻。宁贞宫内堂一片混乱,几个胆小的宫女看见诗诗流出来的血时发出的叫声比诗诗痛苦的叫声更加尖利。我在宁贞宫厅堂里踱着步子,时不时抬起头来看窗外飘飞的落叶,心急如焚地等待着婴孩的降临。当女婴的第一声啼哭宛如三月桃花一般绽放在宁贞宫时,诗诗却脸色苍白地昏死在鲜血淋淋的床榻上,三天后才缓缓的睁开了她迷离的眼,三个月后才能在宫女的搀扶下挪步轻履。所以对于这个来之不易的长红公主我格外珍惜与疼爱,而对长青公主则要冷谈得多,我不知道上苍是否可以原谅我在这一点上的偏爱。皇后看在眼里,恨在心里,只是我日夜守护在诗诗的绣榻边,皇后也就无法伤到诗诗的一根毫毛。

母后对长红公主的降临表示了对长青公主一样的失望。母后静坐在梳妆镜前,几个宫女在为她清除头上的白发,母后常常看着铜镜里面日益苍老的容貌叹气,看得出母后希望早日拥有一个太子。

在诗诗病卧宁贞宫的日子,我茶饭不思,寝食不安,于是我在满朝文武的唉声怨目之中毅然将朝政之事交付给了母后,日日夜夜、分秒不离地守候在诗诗的身边。绣榻上的诗诗愁眉哀眸的模样更让我怜爱三分。疾病中的诗诗仍然鬓插斜花,强打精神绣她永远也绣不完的红日旭升的图景。我心疼万分,默默的转过脸去,不再看她哀怨的眼睛,那哀怨的眼睛隐含了太多的悲伤与无奈。在诗诗最虚弱的那一个月,我常常伏在诗诗的绣榻边看着诗诗入眠。第二天醒来的时候,我看见诗诗眼里闪烁着晶莹的泪花。那样的泪花令我心碎,不觉之中眼里也噙满了泪水。诗诗轻声道,“皇上,臣妾不值得您为臣妾流泪。”

诗诗在床榻上躺了一年。一年后的一个清晨,暖暖的阳光透过雕花窗格斜斜的射进清冷的宁贞宫。两鬓斑白的老太医抚须沉吟了片刻,说娘娘已经康复了。

诗诗康复后我开始有点想念东来,我完全没有料到的是大病初愈的诗诗再一次恢复了从前让我极度痛苦的冷漠。每次看到诗诗我都想哭,可是诗诗却完全没有感觉。我常常想,爱一个人到底需不需要理由?爱一个人,特别是深爱一个人为什么会这么痛苦?

我记得一个秋日的午后,天高云淡,我陪着诗诗来到后宫的树林里听各种鸟禽的鸣唱,太医认为这对诗诗的身体有所裨益。我看见树林里悬挂着几架秋千,柔软的阳光透过树叶的罅隙在秋千架上撒下点点光晕,有几只锦鸡和山雉像人一样站在秋千架上左顾右盼。我挥舞了一下金丝衣袖,锦鸡和山雉扑扇着翅膀飞上了树梢。我把诗诗扶上秋千架,轻轻摇着秋千。这个时候,我隔着槐树林,听见有人在冷宫里吹响笙箫,其声凄怆,似一阵清冷之水漫过宫墙。诗诗忽然脸色煞白,我轻轻将诗诗揽入怀中,比阳光还要柔软,这时候,我却听见诗诗幽幽地说,“皇上,诗诗要离开你,离开皇宫。”

我听到诗诗的这句话,顿时就僵在了那里。有那么一刻我觉得我的世界末日就要来临,我心里面的痛苦完全不亚于承受酷刑,这是我这一辈子听到的最残酷的一句话,出自我最深爱的人之口。诗诗,我那么爱你,你怎么舍得离开我?诗诗,你怎么舍得离开我……

我放下了诗诗,一个人离开了树林。冷宫里那凄怆的笙箫仍在漫延,我没有给诗诗答案,一个人离开了树林。

我开始刻意抑制对诗诗的思念,不再去宁贞宫。在这样难熬的日子里我以回忆东来作为补偿。曾经我身边最亲密的东来,他现在在哪里?过得好不好?又遇到了哪些江湖上光怪陆离的事情?每当我想念东来的时候,我都会一个人潜出宫,在那片广袤的皇家围场上,在一个个美丽的湖泊上,疯狂的舞剑。我常常在我的万千剑影中产生一种奇怪的错觉,那就是我的剑影中会忽然闪过东来和诗诗的脸,这两张脸在我看来是那么相像,以至于我都分不清哪是东来哪是诗诗。曾经的烤肉香味已成为遥远的记忆,我终究也没有带诗诗来这样一个地方。每次我练完剑,就枯坐在安静的草地上,大口大口地饮酒,饮至深处,眼泪流下来,泪水合着酒被我一起咽到肚里,苦不堪言。

诗诗终于离开了我。我说过我从来不强迫别人干自己不愿意干的事情。诗诗说她在宫里像一只没有翅膀的小鸟,经常受凶猛的鸟类欺辱。诗诗说她要蓝天,她要自由,所以我给了她蓝天,给了她自由。

我亲自送走了诗诗。那是一个烟雨蒙蒙的日子,我给了诗诗很多很多银两,足够她锦衣玉食过一辈子,但是诗诗拒绝了我的馈赠。我突然间记起我第一次遇见诗诗时送给了她一块龙形玉佩,我想再看一看那一块玉佩。“诗诗,你还记得我在静修堂送给你的那块玉佩吗?我想再看它一眼。”谁知诗诗脸上出现了慌张的神色。说那块玉佩被她藏在箱底,不易取出来。诗诗的车辇渐行渐远,过了一个拐角,终于消失在朦胧的雨雾之中。这样一个我生命里最重要的女子就这样消失在我的眼前,我不知道这是一种什么感觉,我仿佛做了一场华丽的梦,当梦被泪水打湿的时候,我才醒过来,原来,我深爱的人,仅仅是我的一个梦。

诗诗离开我的日子我形同枯木,终日是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我在诗诗住过的宁贞宫长久地伫留,长久地垂泪。宫院外的那棵古老的桑树下不会再有诗诗的倩影,而这棵见证了我和诗诗爱情的桑树也已经干枯,明年它还会结出紫红的桑椹吗?母后见我整日如此,也暗自伤神,不断叹息。母后的叹息声越来越长了,就像从屋顶上冒出来的青烟,飘忽不定,绵绵不绝。皇后也假惺惺地来看我,但我知道皇后的慰藉是伪善的,这个女人内心深处早就盼望着这一天的到来。即使这样,皇后走的时候还不忘咒骂诗诗一声,说她是妖狐转世,把皇上的心给掏空了。

诗诗走的时候我们的女儿长红公主才八岁。八岁的长红公主从空空如也的宁贞宫跑出来,跑进我的寝宫,满脸焦急而又迷惑地问我,“父皇,我娘呢?我娘去哪了?”

我没有隐瞒长红公主,我觉得我连说一句谎言的力气都没有了。我对长红公主说,“你娘走了。去了一个有蓝天有自由的地方”。

“那样一个地方在哪里?”

“父皇也不知道那样一个地方在哪里。也许就在附近,也许在很远很远”。

是的,我不知道诗诗去了什么地方。她没有告诉我,她也不会告诉我,她要我把她彻底忘记。可是,我能忘记得了她在哭泣吗?

接着我听到长红公主开始哭泣,她的哭泣多么像她的母亲。诗诗,是你吗?

明哲三十二年秋,我已经四十岁了。这样的年纪对于男子来说应该是锦绣般的时光,而我却已经苍老。事实上,从诗诗离开我的那天起,我就开始苍老。

秋意正浓,宫役们在宫中遍扫满地的枯枝败叶,宽大的扫帚在地上发出沙沙的响声。木工将殿堂楼阁的窗户用细木条封闭住,以防备从北方卷来的风沙。运送柴禾的马车从后宫侧门慢慢驶来,卸下成捆的新鲜柴禾。整个皇宫弥漫着过冬前的忙碌气氛。

我目睹着后宫里面一片肃杀的景象,悲从中来。我已经四十岁了,却还没有一个太子,我不知道以后谁来继承我的王位。诗诗走后我没再纳任何一个妃子,也再没有和皇后同床共枕。宫中上下都说,这是一个奇迹。

我原以为这一辈子除了诗诗以外,不会再有任何一个女子能再走进我的心中,然而母后六十寿辰的那一天出现的两个奇女子,却使我原本已如一潭死水的心,像一阵清风掠过湖面般泛起阵阵涟漪。死水微澜,或许这也是一个奇迹。

母后的寿宴在侧宫青鸾殿隆重举行。鼓乐齐鸣,峨冠博带的王公贵族与裙钗香鬓的嫔妃欢声笑语。母后手扶紫檀木寿杖坐在寿椅上,脂粉厚重的脸上荡漾着亲切的微笑。母后松弛的长满赘肉的颈部左右摇晃着,这是一种高贵的疾病,在摇晃中母后欣赏着乐官为母后精心准备的一场声势浩大的乐舞。

这场乐舞的开篇之作是由一对孪生姐妹表演的柘枝舞,十五年前柘枝舞曾经名震宫廷,那时候表演柘枝舞的也是绝无仅有的两个女子,只不过不是姐妹。可惜的是其中一位舞女过早的香销玉焚,这之后柘枝舞就消失了十五年。十五年之后柘枝舞再一次惊现于世,而且是由一对倾国倾城的孪生姐妹表演,其精彩程度更胜于往昔。

在青鸾殿的一个露天广场摆满了500盆莲花,每100盆莲花摆成一个“S”形,分别置于东南西北中五个方位。两名绝世女子起舞的时候分别倒立于中间那个“S”的上下两方,头挨着头,各自的珠冠恰好吻合成莲花花蕊,而她们的四条腿分别弯曲成四片莲花花瓣,于是一朵巨大的人形莲花惊现在我们的面前。接下来这一对孪生姐妹开始在莲花丛中轻舞飞扬,身上的丝带幻化成千万种奇妙的影像,有时似一阵阵飘渺的烟雾,有时宛若一条条飞龙,令人叹为观止。

舞蹈结束后,王公贵族们报以雷鸣般的掌声,我看见母后的脸上挂着一种发自内心的欣赏和满足的笑容。我知道母后喜欢上了柘技舞,喜欢上了这对孪生姐妹。母后把她们叫过来,问她们叫什么名字。她们一个说叫轻凤,一个说叫飞鸾。母后夸赞了她们的名字,并且当即以我的名义赏赐了她们两架宝琴,分别赐名为九凤琴和九鸾琴。

轻凤,飞鸾,我记住了这对孪生姐妹的名字。并不是因为她们拥有绝代舞技,而是在她们跳柘枝舞时表现出来的超凡脱俗的气质。后来我知道了轻凤、飞鸾是宜春北院总管岑箫的女儿,这是一名我喜欢的乐官,而他的妻子,也就是十五年前死去的那个舞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