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十六岁开始练剑,练剑的原因是这一年我的父亲死于蒙面刀客的一次劫杀。我要为父亲报仇。我自制了一柄剑,叫独孤九剑;我自创了一套剑法,也叫独孤九剑。我从来没有想过要争夺天下第一,可是我却练成了天下第一的剑法。我杀死了大漠上所有以杀人劫财为生的刀客和杀手,然后离开了大漠。我开始了一生的寻找,我游历天下,拜访了无数武林前辈,可我始终没有找到能胜过我的人。所以我感到很孤独,因为孤独而寻找,因为寻找而孤独。
我叫独孤求败,从小就生活在一望无际的西北大漠,那是一个极度悲凉的地方,很远很远的地方你都看不到一个人影,也听不到一声驼铃。偶尔会有一棵树静默在风中,像无依无靠的样子,那树的名字叫胡杨,千年不倒的胡杨,这个世上最孤独也最顽强的一种树。当然还会有寂寞的飞鸟低低地掠过,它们破空的鸣叫使得大漠显得更加空旷寂寞。
因为荒凉所以寂寞,因为寂寞,我母亲一生下我就离开了大漠。我问父亲,“娘为什么要离开我们,离开大漠?”
“因为这里很寂寞。”
“为什么这里很寂寞?”
“因为这个大漠隐藏了太多的杀手和刀客,他们以杀人劫财为生。”
“她去了什么地方?那里不寂寞吗?”
“娘去的那个地方叫江南,那里有很多人,不寂寞。”“爹为什么不离开这里?”
“因为爹已经习惯了寂寞。”
是的,父亲已经习惯了寂寞,在我问这些问题的时候,父亲已经守望了这片大漠二十年,父亲对这片大漠产生的情感已经不是一般人所能理解的。父亲是一位普通的商人,老实巴交,没有武功,不懂江湖,却知道这片大漠埋藏了无数的刀客和杀手。从我记事的那一天起,在父亲就常常跟我说,要我随时做好他被刀客劫杀,葬身于大漠的心理准备。父亲说,我通常日出的时候离开大漠,日落的时候返回大漠,如果遇到急事,可能会第二天中午或下午回到大漠,绝对不会两天不归。所以,如果我两天没有回来,我一定死在了刀客的手下。
六岁开始,父亲说我是这个大漠上最聪明的人。我记得那年父亲贩卖盐货回来,怀里抱着一个刚出生的婴儿,我惊讶得睁大了眼睛。我看见那婴儿的胸口上画着一幅奇特的图景,蛟龙出海,红日旭升。婴儿一直在啼哭,而当我从父亲的手中接过他时,他却躺在我怀里安静得睡着了,我看见他的嘴角荡漾着满足的笑容。
他就是后来江湖上人人皆知的东方不败,是父亲从大漠里捡回来的一个孩子,没有人知道他的奇特身世,或许只有他身上的那幅图景才可能解开他的身世之谜。善良的父亲收养了他,他叫我哥哥,在他十九岁之前一直把我当做亲哥哥,而我一开始就知道他是父亲捡回来的弟弟。
在我十六岁之前,我和东方不败有过一段快乐而难忘的日子,在我离开大漠之后寂寞的旅途上,我常常细细地回味那段日子。那时候东方不败聪明灵俐,活泼可爱,俊俏的小脸笑起来像一朵向日葵,好看的酒窝里常常盛满了灿烂的阳光。我很喜欢东方不败,我一直把他当作我的亲弟弟,和他在一起的时候,我常常忍不住抱起他,亲吻他的眉毛、脸蛋,还有小巧的鼻子。而他总是一副安静乖巧的模样,令人无限怜爱。我想,如果没有东方不败,我童年的时光一定不快乐,一定很寂寞。
有时候我和东方不败会跟在父亲的后面,穿过一条长长的大漠古道,去大漠尽头的一个繁华小镇贩卖盐货。那个小镇人来人往,有很多新奇的东西,我总是陪着东方不败从街的这一头逛到街的那一头,直到繁华退去,荒凉显现。东方不败想要什么东西,我从来没有拒绝,但我们只买过一次,因为那些东西我一看就会做,而且做出来的比他们卖的还要好。像什么泥人啊,纸鸢啊等等。东方不败在回家的路上总会问我,“哥哥,为什么我们青石镇人那么少?”我捧着他的脸说,“因为我们居住的那个大漠有很多杀手,把青石镇的人都杀死了。”东方不败晶亮的眼里闪过一丝惊悚,“哥哥,有一天我们也会被杀死吗?”我笑了笑说,“不会的,有哥哥在,我们不会被杀死的”。
更多的时候我和东方不败留在青石镇,父亲一个人去贩卖盐货。整个大漠都是我和东方不败的天堂。东方不败坐在我为他制做的滑板上从高高的沙丘上滑下来,然后扑进我的怀里,他欢快的笑声犹如铜铃般悦耳动听。我拉着他的小手,像夸父一样向着太阳升起的地方奔跑,跑累了我们就放纸鸢。我亲手制做的雕形纸鸢被我们放上了很高很远的天空,可是我感觉它飞翔得并不自由,我们手中的线是它的羁绊。于是我故意弄断了线,却骗东方不败是疾厉的风吹断了放纸鸢的细线。我抬头用苍远的目光望着那只断线的纸鸢消失在云端。我想,或许有一天我也会像那只纸鸢一样飞走。而东方不败却一脸颓然地坐在沙漠里,我只好走过去安慰他,明天给他重新做一只纸鸢。
在我十六岁的时候,我和东方不败的那段快乐时光走到了尽头,因为在这一年我挚爱的父亲离开了我们。父亲死于蒙面刀客的一次劫杀,那些泯灭人性的刀客抢走了父亲的钱袋和一只骆驼。我和东方不败赶到现场的时候,看到最后一名刀客跃上快马扬尘而去,而我可怜的父亲已横尸沙漠之中,鲜红的血从父亲的嘴角流出来,泅湿了沙尘。东方不败在一旁哭叫着父亲,我忍着泪水和悲痛背起来父亲已经冰冷的躯体,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灸热的沙土上,我看见前方挂在大漠边缘的那轮落日一直在滴血。
我埋葬了父亲。我在父亲的坟前长跪不起,我向父亲的亡灵发誓,我一定要替父亲报仇,杀死这个大漠上所有以杀人劫财为生的刀客或杀手。
从那一天起我就很少和东方不败在一起玩乐了,我知道这对于一个只有十岁的孩子来说是一件过于残酷的事情。十岁如花一般的年龄正需要雨露的滋润,而东方不败却要开始忍受一个人的孤独、寂寞还有恐惧。东方不败还是一个孩子,可是我已经长大,东方不败不必承担的重任我必须承担,而且毕竟我是父亲的亲生儿子,杀父之仇自然要落在我的肩上。
一个群星璀璨的晚上,大漠的夜空美丽得让人沉醉。东方不败一个人坐在隐泉边看天上的星月,我来到他的身后,“弟弟,从今以后你要学会一个人长大”。东方不败回过头来,没有说话,点了点头,我看见他闪着泪光的眸子,心里一阵疼痛。
我开始了我的练剑生涯。我自制了一柄剑,叫独孤九剑,我自创了一套剑法,也叫独孤九剑。独孤九剑招招都是进攻,攻敌而使之不得不守,剑法本身无招,精髓在于以无招胜有招。独孤九剑分为总诀式、破剑式、破刀式、破枪式、破鞭式、破索式、破掌式、破箭式、破气式共九剑。其中破剑式破解普天下各门派的剑法;破刀式破解柳叶刀、单刀、双刀、鬼头刀等刀法;破枪式破解长枪、大戟、蛇矛、禅杖等各种长兵刃;破索式破解长索、三节棍、飞锤流星等软兵刃;破气式是对付身具上乘内力的敌人而用。神而明之,存乎一心。独孤九剑每一剑皆在找出对方的破绽而进攻。创立这套剑法我只花了三个月的时间,对于我能创造出如此精妙的剑法,连我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我不知道我是否真的像父亲所说的那样是这个世上最聪明的人。
每天的熹微时分我都会踏着大地的呼吸来到大漠的腹地练剑。每次来到大漠中时我都会被一种悲壮而决绝的情绪所包围,脚踩细软的沙粒,放眼望去,漫漫黄沙,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历经风沙锤炼的胡杨,孤傲地挺立在天地之间,像是寂寞而又执着地等待着什么。大漠强劲的厉风把胡杨塑成愤怒、呐喊,抑或哭泣的姿态,狰狞的枝杈仿佛在控诉大漠刀客和杀手的血腥暴行。远处依稀可见几个凄凉的墓冢,一堆堆白骨不知是侠客还是牛马,抑或是一个孑然漂泊的风中过客,不幸丧生于刀客的无情刀下?我遥想着这里曾经是一片美丽的富饶之地,只是因为千年的浩劫才使昔日的辉煌成为今日的废墟。每次练剑的时候我似乎可以听见掩埋在黄沙下面的古城在悲戚的呜咽。有时候这悲戚的呜咽又像是无数个丧生于刀客手下的无辜之灵的冤诉。我想安慰他们,你们不要哭泣,不久以后所有的刀客将会在这片大漠上永远消失。
看似风平浪静的大漠时时刻刻都潜藏着危险,所以在我外出练剑的时候,我再三叮嘱东方不败不要在大漠上随便跑动。可是有好几次当我稍微休息的时候,我都看见东方不败一个人孤伶伶地站在远处,向我这边痴痴遥望。每次我说他的时候,他总是对我说,“哥哥,不要怪我,我太想你了,哥哥。”我擦去他脸上的泪水,“哥哥也想你,但哥哥不希望你出任何事情”。
终于有一次我听到了东方不败的呼救声。我看见一个蒙面刀客疾疾地向东方不败跑去,他的双脚踏在大漠上的声音犹如驰骋的马蹄。当蒙面刀客快刀闪出的那一刹那,我已掠至他的身前,一剑洞穿了他的胸膛,我的眼里射出仇恨的火光。我说过我要杀掉这个大漠上所有以杀人劫财为生的刀客,今天是我第一次杀人,为了东方不败。我看见刀客的鲜血汩汩而出,沿着锋利的剑刃缓缓滴落在滚烫的黄沙上,迅速风干而变黑。我撕去了蒙面刀客的黑色头巾,看见一张瘦削的脸和胀大的瞳孔,蒙面刀客绝望而痛苦地注视着我。
“为什么如此残忍?连一个小孩也不放过”。
“我是刚出道的杀手。今天是我第一次杀人。”“结果却被别人杀了”。
“你是谁?”
“独孤求败”。
“你用的是什么剑法?”“独孤九剑”。
然后蒙面刀客就像一棵大树一样直直地倒了下去,因为我已经拔出了剑。一群飞鸟低低掠过,发出尖锐而短促的破鸣,杀、杀、杀。
从此以后东方不败再也不敢在大漠上随处乱跑。只是有时候我练完一招停下来,会看见苍蓝色的天空中有一只雕形纸鸢在飞翔,我认出来了,那是我给东方不败制作的纸鸢。回家的时候东方不败对我说道,“哥哥,你看到纸鸢了吗?你看到我放飞的纸鸢的时候,那就是我在想你了。”
在东方不败十六岁的时候,他的眼里出现了一种深刻的忧伤,一种我无法读懂的忧伤。东方不败说他不想长大,想回到从前,回到他十岁以前的生活,永远和我在一起,永远快乐,永远无忧无虑。我告诉他每个人都不想长大,因为长大以后你就不得不为别人而活,如果是你喜欢的人这是一种幸福,如果是你不喜欢的人这就是一种痛苦。可是我们不得不长大,如果你改变不了某种东西,你就应该积极地去适应它。
我不知道东方不败为什么会有那么多的泪水,每次我离去的时候,总看见他的眼里噙满了泪水,那样的泪水隐含了太多的痛苦与无奈。每当这个时候,我总是对他说,“你已经长大,不应该再流泪了”。
“哥哥,你知道沙漠里为什么有隐泉吗?”
我摇摇头,我只记得父亲曾经给我讲了这样一个故事,一个美丽的女子为她死去的夫君日夜哭泣,她哭出来的泪水就化作了一汪泉水,但这样的故事显然隐瞒不了已经长大的东方不败,所以我只能摇摇头。
可是我却听见东方不败说,“因为有人曾经在这里哭泣。”“哥哥,你知道这隐泉为什么长流不息吗?”
我仍然摇摇头。
“因为我经常在这里哭泣。”
我不知道东方不败为什么要这样说,只是我不再看他的脸,他的脸悲伤而绝望,我理解东方不败对我的情感炽烈而深沉,执着而痛苦,我一直把他当做亲生兄弟,他也一直认为我就是他的亲哥哥。
在我二十四岁的时候,我杀死了这个大漠上所有的刀客和杀手,实现了八年前我跪在父亲坟前所立下的誓言。可是我不知道这些刀客和杀手之中是否有我的杀父仇人,所以每杀一名刀客之前,我都会问他们,八年前你是否在这里杀死了一名骑骆驼的中年男子?他们都摇摇头,他们只能摇头,因为他们的咽喉已经被我的剑锋刺穿。然后我就拔出了剑,他们像树一样直直地倒了下去。
一个月后大漠出现了一幅绝世奇景,成队成队的骆驼开始在浩渺无边的大漠里出现,从大漠的这一头一直延伸到大漠的那一头。优美的驼铃和高吭的歌声一年四季在大漠的上空回响,而青石镇似乎在一夜之间从一个荒凉的小镇变成了一个繁华之都。我知道这都是我的功劳,我杀死了大漠里所有的刀客和杀手。可是我的父亲却看不到这样的场面了,而我的母亲,曾经因为无法忍受大漠的寂寞而离去的母亲,如今荒凉已去,繁华已至,她还会回来吗?
东方不败越来越不快乐了,因为我对他越来越冷漠,我不知道这样对他是不是太残酷。我只是想要他学会一个人独立,一个人坚强,一个人承受,承受他应该承受的。我知道他内心里有很多苦。这种苦谁也无法帮他解除,迟早有一天我会告诉他身世的真相,那一天也是我离开东方不败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