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西天最后一抹斜阳隐没在群山之中,我听到宫里沉重的暮鼓声缓缓传来,我合上刚看完一半的《逍遥游》,准备起身去御膳房用膳。朱廊黑瓦上的白色鹭鸟换了一群又一群,每次望着他们远去的背影,我都会想,什么时候我的帝王生涯才能走到尽头?没有人能够理解我,我是一个不愿意当皇帝的皇帝。所以,我在皇宫里孤独而坚强地活着,已经有四十余年,为了自由。
我叫明哲,是一位皇帝,是一位江湖中人人皆知的“江湖皇帝”。
我没有童年,因为我是皇帝。我八岁的时候父皇就驾崩了。我清楚记得,那是一个明朗的早晨,阳光肆意地洒到床榻上。我睡得很香,不愿意起来。这时候宦官们已经在三宫六院里奔走宣告父皇驾崩的消息。母后匆匆跑进来摇醒了我。母后告诉我,“皇儿,你父皇驾崩了。”母后似乎一点也不伤心,她的脸上浮现出从未有过的惊喜。以前我每次看见母后,母后总是一脸的愁容,我不知道她在担心什么。母后迅速为我穿好衣服,对我说,现在好了,现在你可以做皇上了,没有人与你抢了。
父皇驾崩的那天,整个三宫六院都充满着一股悲糜的气息。母后装模作样地呜咽了一阵,真正恸哭的则是那些可怜的嫔妃们,有的哭着哭着就凄惨地死去。这些嫔妃为她们悲惨的命运而哭泣。这些嫔妃当中有些正在被皇上宠幸,有的曾经被皇上宠幸,以后再也没有被宠幸过,有的则一次也没被皇上宠幸。曾经被皇上宠幸过,但还没有确立身份地位的这一部分嫔妃将会被白娟赐死,躺在红棺内与父皇的楠木棺椁一道葬于长安西北角终南山一处皇家陵墓群内。而那些未被宠幸过的嫔妃,虽然幸免于死,但却要全部被遣送到终南山上的一座庵堂,落发为尼,终生为死去的先皇诵经念佛,超度亡灵。这样的日子,对那些正值青春年华的嫔妃来说,或许生不如死。
父皇的驾崩对这些嫔妃来说是一场突如其来的灾难。有些嫔妃还是刚刚被选进来的,还盼望着有朝一日能尽享荣华富贵,谁能料到皇上这么年轻就驾崩了。父皇驾崩的时候才三十出头,虽然大体上来讲,历史上的皇帝很少有长命的,但像我父皇这么年轻就死去的皇帝也难挑一二。我父皇死于极度操劳与极度纵欲,本来父皇的身体就很虚弱。所以更确切的说,是堆积如山的奏疏和一个又一个女人夺去了父皇的性命。
国不可一日无君。父皇驾崩的当天我就登基了。生在帝王之家,八岁的我就已经很懂事了,可是当我看见金碧辉煌的金銮殿时,我还是感到头昏目眩。我被一个公公牵着颤颤巍巍的走上丹陛殿,母后一直用鼓励的目光看着我。我终于坐上了皇帝宝座,可是我只坐了片刻就惊恐地跑了下来,因为我看见下面每一张看我的脸都是那么严肃。我跑到母后身边,“母后,我不要当皇上!”满朝文武一片哗然,这样的言语从一个天子之口说出来是大忌。母后对我说,“别怕,母后在你身边。快坐上去吧!”母后慈爱的目光里夹杂着些许命令式的威严,我再一次坐上宝座。这一次我听见下面的人都跪在我面前,大声说着,“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当天晚上的掌灯时分,母后驾临我的寝宫。母后喝退了几个侍候我的宫女,然后坐在我的龙床上,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这一口气似乎已经憋了很久了。母后对我说,“这一天我已经等了很久了。”
母后告诉我,我是父皇惟一的儿子。父皇在世时,朝秦暮楚,喜新厌旧,纳妃无数。母后做为一国之母,后宫之首,仍然整日忧心忡忡,唯恐父皇与其他妃子生下子嗣,那样我就有可能面临失去太子之位的危机,因为母后并不是皇上最宠爱的女子。为此,母后整日整夜吃斋念佛,为我,也为她自己祈祷,而菩萨似乎也被母后的诚意所感动,父皇尽管与无数女子进行了床笫之欢,却始终也没有生下一个儿子来。宫中的史官把这件奇异的事经过一番渲染记录到史册当中,以供后人揣摩、研究、破解。
从我八岁到十五岁这七年间都是母后替我处理朝政。每次上朝的时候,母后总是坐在长长的珠帘后面,泰然自若地为我指点江山。女人的潜力似乎是无限的。在这七年里,母后充分发挥了她的聪明才智和治国之才,大大小小的国事、政事、朝中事被她处理得妥妥当当。满朝文武百官没有谁不佩服这位巾帼女杰的。只是无法改变的是,母后毕竟是一个女人,在我十五岁的时候,朝中半数以上的官员逐渐对我母后的垂帘听政感到不满。母后也早已察觉到这一点,亦不再贪恋政事,顺应形势,从此不再垂帘听政。母后是一个聪明的女人,她深知天下是不可以被一个女子所掌控的。我很感激我的母后,在十五岁之前给了我一段快乐的日子。尽管我每天依然要上朝,但我不必为国事操劳,所有的一切都有母后在为我处理,我只不过是坐在那里点点头、做做手势,重复一下母后教给我的话而已。而退朝后,则是我无忧远虑的快乐时光了,而母后则要批阅成千上万的奏章直至深夜。所以我总是想,要是母后永远这样为我处理政务那该多好。可是我愿意,并不代表每个人都愿意,尽管我是皇上。
在我十五岁的时候,我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压力,我还略显稚嫩的肩膀上突然要挑起一个国家的重担,我感到异常吃力。没有了母后,我坐在大金銮殿上,面对大臣们提出的一个个棘手的问题,常常束手无策,尽管有些问题我也有自己的主张,但我却说不出口。每次上朝的开始我都盼望着早些退朝,那种如坐针毡的滋味确实不好受。每当这时我都深深佩服母后的魄力与智慧来,我比不上我的母后,我不想做皇帝,我做不好皇帝。更让我发愁的是,每天都有一大堆奏疏等我去批阅,每次我都是硬着头皮、咬着牙去看这些繁文缛节的奏疏。我不明白,一些很简单的问题为什么要陈述那么多无关紧要的理由呢?尽管这样,每每只看到一半,我就开始昏昏欲睡了。以至于后来我不得不用锥刺股、头悬梁的残酷方法迫使自己把奏疏批完。母后每每来看我时,见我自残至此,心有疼爱,但从不再帮我批阅奏疏。母后说,“你已经长大了,你必须为国家,为你自己负责。”每次喝完母后叫御膳房为我烹制的鸡炖莲子汤,我都想对母后说,“母后,我不想当皇上了。”但我看到母后充满期望而又威严的眼神,我又把快要到嗓子眼的话吞进了肚里。我不想让母后伤心难过,也不想让母后失望。从十五岁那年起,母后不再叫我皇儿了,而是直接叫我皇上。
这样的状况一直持续到我二十岁的时候,二十岁的时候我终于习惯了帝王生活。二十岁的时候,母后对我说,你已经像一个皇上了。
从我像一个皇上的时候开始我就失眠了,批完奏章的时候我已经很累了,可是当我躺在舒适宽大的龙床上时,却怎么也睡不着。我不知道以前的皇帝是不是也是这样,或者这会不会是皇帝短命的征兆。太医曾给我诊治过,一番望、闻、问、切之后,说我只是疲劳过度,虚火太盛,每天要我喝用金莲花熬制的汤。喝了十来天仍不见有效,那个太医就被革职了,原因很简单,因为他没有治好我的失眠症。宫里的规矩就是这么残酷。
当东方刚泛出一点点鱼肚白的时候,我就已经醒了,每天都是如此。每当我睁开眼睛的时候,心里就会涌起一股莫名的惆怅和淡淡的恐惧,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有这样一种心情。我已经是皇上了,还惆怅什么呢?还恐惧什么呢?或许是对日复一日枯燥乏味的帝王生活而感到惆怅和恐惧吧。毕竟在我的内心深处是十分厌倦这种帝王生活的。可是我又有什么办法呢?每个人的命运都是上苍决定的,有些事情你不做也得做,这是母后对我说的话。
每天早晨我都会花一段时间去静修堂观书,这是我在宫中生活的一大乐趣。我喜欢观书,但不喜欢四五书经,诸子百家,因为我对这些早已烂熟于心,这些书都是一名年过花甲的翰林大学士教给我的。他说这是作为皇帝必须要看的书。现在那位翰林大学士已经告老还乡了,我对他也没有太多的印象,因为他教给我的不是我喜欢的东西。相反,我倒喜欢读一些稗官野史,还有一些可以强身健体的武学心经、秘笈之类的书籍。我觉得这是天生的,我希望有一天我能练成绝世武功,飞檐走壁,来去自由,这样就不必每日困在深宫之中怨天尤人了。尽管到目前为止,我在宫中所看到的那些武学秘笈只不过是些休身养性之术和一些再也普通不过的武功,但我仍乐此不疲。这是我的一个理想,不是我的梦想。梦想很难实现,理想是可以实现的,而且我越来越感觉到这一天很快就要到来。
时至深秋,走出宫外,寒意袭来,我不禁一阵哆嗦。宫外很冷清,宫侍卫兵临墙而立,面无表情,一动也不动,像一尊尊雕像。每次从他们身边走过,一股敬佩之情油然而生。我不知道是什么支撑着他们数十年如一日的这样的站着,他们要比我辛苦得多。有一次我走向一位高大威武的锦衣侍卫,他头戴白翎头盔,腰间坠着一块龙形玉佩。我拍了拍他的肩膀,问他累不累,冷不冷。那锦衣侍卫不知何故,立马跪在我面前,要我饶他一命。我很纳闷,我又没有要杀他,他怕什么呢?皇上真的有那么可怕吗?我叫他起来,他不敢。于是我弯下腰去扶他,他才战战兢兢地站起来。我再一次看见了那块挂在他腰间的龙形玉佩,忽然间很是喜欢。我夸奖了他那块玉佩。谁知他立即取下那块玉恭敬地递给我。我并没有想要那块玉,但他那样做了我也没有拒绝。
“你的玉是从哪里来的呢”?我好奇地问。
“别人送给我的。”
“谁送你的”?
“心……上人。”
“心上人是谁呢”?
“一个宫女。”
“宫女叫什么名字”?
那锦衣待卫告诉了我那个宫女的名字。第二天,我就把那个宫女赐给了他。这件事惊动了母后,母后怪罪我不应如此鲁莽行事。我说我是皇上,皇上赏赐一个宫女给卫兵又有何不妥?母后说,皇上也有不该做的事。可是母后却没有告诉我什么是皇上不该做的。作为一个皇上我却不知道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我感到很悲哀。
静修堂是皇上专门读书写字的地方,是一个安静的地方。堂前屋后,遍布竹枝,清风竹影,静心养性,所以我叫它静修堂。原以为自己是三宫六院之中起得最早的人,可是每次我走进静修堂都会看见一位宫女用锦毛掸子轻轻拭去书架上每一本书上的尘埃,她安静的样子令我顿生怜爱。书架上的每一本书都被她擦拭得一尘不染,整整齐齐地放在书架上。每次我去观书的时候,这位宫女总向我微微一笑,不紧不慢地说,“奴婢给皇上请安。”然后从书架上找出我要看的书,并且帮我翻到了我要看的那一页。更令我惊叹的是,静修堂书房浩浩书林,这位宫女竟能准确说出每一本书的名字以及这本书放在何处,知道哪些书我一次也未翻阅,哪些书我只翻阅过一次,哪些书我经常翻阅,知道我最近在读什么书,已经读到了哪一页。天下竟有如此细心的女子,而且竟然是我的一个宫女。
我接过她呈递过来的《庄子注疏》,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宫女看了我一眼,那双眼清澈如水,月牙白的裙裳洁净而轻盈,纤细的足,踏在地上不动纤尘。
“小人名叫诗诗。”
诗诗?我心中陡然一惊,诗诗!如此好听的名字,我似乎很久很久以前就已经知道这个名字。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
“你读过书”?
诗诗点点头,“只不过都是一些旁门左道之类的书籍,登不上大雅之堂。”
“已经很好了。宫中的三千佳丽,有的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诗诗抿着嘴,笑而不答。那种笑有点神秘。
“你什么时候进宫的?以前怎么从来没有见过你”?
“奴婢本是天竺国宫女,因为天竺国与王国百年和睦,所以被进献入宫的,已经半年了。”
我点了点头。诗诗口齿清晰,说话的声音如百灵婉转,夜莺鸣叫,十分悦耳动听。
“你一直在静修堂,已经读遍了静修堂所有的书吗”?
“奴婢不敢。奴婢只是记性好,每日擦书,就记住了书的名字和书的位置。”
“你果真记得静修堂所有书籍的名字和它们所在的位置”?“嗯。”诗诗点了点头。
“那我现在考你一考,我现在要找《十三经注疏》,你可知放在哪里”?
诗诗响亮而从容地回答,“书房西南角第十五个书架第五排第五个位置。”
说完诗诗领我去她所说的那个位置,我循着她指的方向望去,那本《十三注经疏》果然安静地放在那里。我又考了诗诗几本书的位置,诗诗都一一准确地说出了它们所在的位置。真是一个神奇的女子,我忍不住抓住诗诗的手,她的手细柔而光洁。我用倾慕的眼神看着诗诗,心里泛起一阵疼爱的涟漪。诗诗羞涩地笑了笑,洁白的脸上飞起了一朵红晕,缓缓抽回了手。
“你是不是每看一本书都记得它全部的内容”?我赞赏地问道。诗诗又点了点头。
“那你喜欢读什么书?读过什么书”?
“我在天竺王宫做的也是清洁书房的差事。那里面的书大都是一些经书以及很多的武学典籍,武学典籍又以内功心法居多。天竺国崇尚佛教,慈悲为怀,所以那些伤人性命的武功技法几乎没有。深奥的佛经我看不懂,我只对那些内功心法感兴趣,只是好奇,虽然读了好几部,但从未尝试。”
我一听,心中甚喜。诗诗所读的书与我的兴趣一拍即合。
于是我急切问道,“你可不可以把你读的那几部内功心法写下来给我看看”?
诗诗犹豫了一下,说道,“皇上圣旨,奴婢岂敢不遵?”“那就这么说定了,我改日来取”。
说完我离开了静修堂,去上早朝。离开的时候我把那块从锦衣待卫那里得来的龙形玉佩送给了诗诗。我不知道这样做是不是有欠诚意,我只知道我喜欢那块玉,也喜欢那个叫诗诗的宫女,我只是把我喜欢的东西送给我喜欢的人罢了。母后说皇上也有不该做的事,那么这算不算是皇上不该做的事呢?我发现,我真有点喜欢上了诗诗,那个神奇的宫女。我喜欢她神秘的微笑,我喜欢她不卑不亢的言语,我喜欢她过目不忘的记忆。有那么一刻,我想马上纳她为妃。
静修堂偶遇诗诗是我的帝王生涯里开出来的第一朵奇葩。我不曾想到这样一个出身卑微的宫女竟然成了我一生为之牵挂的人。一年后,我纳诗诗为妃,封为申淑妃,因为她姓申。当我把这个想法告诉诗诗时,她惊恐地后退了几步,随即拒绝了我。她的理由更是让我咋舌,她说她想做皇后,不想做妃子。我一直以为诗诗是一个温顺贤淑的人,与她在静修堂相处了一年多,我丝毫没有发觉诗诗竟有这等野心。但立后并不是我一个人所能决定得了的,尽管我是皇上。我也想立诗诗为后,但这宫中存在太多束缚人的东西,往往自己真心喜欢的女子成不了正室,皇帝命中注定没有完整的爱情。
这是作为一个皇帝感到最悲哀的一件事,连自己的情感都无法左右。所以我不想做皇帝,我只想做一个普普通通的人。
尽管知道她是不会答应我立诗诗为后的,但我还是怀着一丝侥幸的希望请示了母后,因为我对诗诗已经不是单纯的喜欢了,我爱上了诗诗。和猜我想的一样,母后听了我的请示后,正在梳妆的母后勃然大怒,极其珍贵的犀牛望月镜“啪”的一下被母后摔在地上,一声脆响,犀牛望月镜粉身粹骨。细小锋利的玻璃碎片飞溅到另一位宫女身上,那位宫女惊吓得尖叫了几声。母后随即迁怒于宫女,骂道,“贱货!叫什么叫!拖出去斩了!”一直守在门外的卫兵拖走了那位宫女,不多时就听到门外一声凄厉的惨叫,可怜这样一位年纪轻轻的宫女就这样冤死在刀下。在这深宫之中,每一位奴仆的生命都形同草芥,母后的喜怒哀乐决定着他的生死。可是我不明白,母后曾经不也是一位宫女吗?
我突然之间想到了诗诗。诗诗也是一位宫女,诗诗的生命在这深宫之中也形同草芥。我一定要保护诗诗,诗诗需要我的保护。
于是我对母后说,孩儿只是说说,母后不必在意。立后之事孩儿一切听从母后的安排。
母后终于露出了笑容,这样的笑容我已经很久没有见到了。母后淡然而又不失威严地说,“你是一个皇上。立后之事关系到国家、朝廷,你作为皇上要时时刻刻为国家、朝廷着想。儿女私情来日方长。”
母后说这番话的时候我已经猜到母后对立后之事早已有所打算。只是见我最近一段日子日日宠幸诗诗,不便明说。到了今天,母后也不瞒我了。母后直截了当地跟我说她为我选定的皇后是吐蕃国三公主。西域吐蕃历来是外族强国,也曾数次侵犯我们王国的边疆,历来是我国边疆动乱的心腹大患。此次吐蕃国前来我国求婚,正是我们缓解边疆危机的大好时机,我们不能错过。这就是母后为我陈述的理由,我没有任何反驳的余地。末了,母后还说,“那个诗诗不就是天竺国进献来的宫女吗?而且也不见得是个什么好女子,皇上不要被她冲昏了头。”
“母后教训得极是。但是,孩儿想纳诗诗为妃,请母后不要再阻拦”。
母后叹一口气,不再说什么。
我向母后妥协,诗诗向我妥协,诗诗终究还是成了我的淑妃。有时候,我常常想,人这一生到底能做几件如愿的事情呢?
从此以后,诗诗不必再每天早起用锦毛掸子拭去静修堂书房里面每一本书上的尘埃了,诗诗迁到了宁贞宫,一大群宫女等着侍候她。可诗诗拒绝了所有的宫女,她说她不习惯别人侍候。做了淑妃的诗诗是不快乐的,这可以从她表情当中看出来。每次我去宁贞宫的时候,诗诗总是一脸心事的样子,脸上再也没有了往日在静修堂那种略带神秘的微笑,取而代之的是一副永远也抹不去的悲伤,那样的悲伤曾经令我心碎。诗诗总是喜欢一个人站在一棵高大的桑树下,然后就静静的抬头看深宫里的天空,看一群又一群的飞鸟飞过。一阵风吹来,满天的树叶飘落下来,落在她美丽的凤冠头饰上,那头饰绣了一幅红日旭升的图景,落在她粉红色的裙摆上,忧伤而凄美,而诗诗眼里早已噙满了泪水。
我来到她身后,她总是感觉不出我的到来。“你为什么要哭”?
诗诗没有回答我,只是用衣袖轻轻拭去了她眼角的泪水。“你为谁哭泣”?
诗诗仍然没有回答我。
“是因为没有做成皇后吗”?
说完这句话我就后悔了,我不应该说出这样的话,我不应该再伤诗诗的心。
诗诗终于说话了。“秋天来了,一群大雁往南飞。我冷。我想回宫。”
诗诗说完就缓缓的走进了宁贞宫,把我晾在那里,完全不管我的感觉,诗诗进屋的那一瞬间,她头饰上的那副红日旭升的图景发出异样的光芒,刺得我眼睛生疼。我满脸的迷惑与悲伤,还有一点点恼怒,我不明白诗诗在说什么,也不明白她为什么如此对我。宫中,从来没有哪一个女子对我如此的冷漠。诗诗,她是怎样的一个女子,凭什么特殊?
尽管我十分的不愿意,但还是跟吐蕃国的三公主成亲了,随后便被接进了后宫。那是一个斜眼女人,是我这辈子见过的最丑的女人,我看了她一眼再也没有看第二眼。我不知道吐蕃国王为什么会把如此丑陋的一个女子嫁给我。这个斜眼女人不仅是对公主这一美名的玷辱,更是吐蕃国对我们王国的侮辱。可是母后竟然答应了,真不知道母后是怎么想的。母后初看到皇后的模样时也大失所望,但事已至此,也就无法挽回了,况且这门婚事还包含着重大的政治意义。后来吐蕃国王向我和母亲解释说,三公主已是吐蕃国最漂亮的公主了。我哑然。
我不喜欢皇后,不仅因为她长着一双斜眼,更因为她的脸上总是有一种阴霾之色,就算她笑起来的时候脸上的阴霾之色也无法散开。我最讨厌女人脸上的阴霾之色,我觉得这样的女人阴险、狡诈、凶狠,事实上皇后就是这样一个女人。我不喜欢皇后,但皇后在母后面前极尽阿谀奉承之能事,一张嘴像裹了蜜似的,皇后如此这般良苦用心倒也讨得了母后的欢心。
我不喜欢皇后,我思念诗诗,我是如此的依恋诗诗,以至于我和皇后大婚后第二日我便回到了宁贞宫。虽然这样做使皇后太失面子,我也知道这样做不成体统,但我就是思念诗诗,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皇后跑到永寿宫母后那里哭诉,母后也批评了我,但我对母后的话不以为然。
这是一个雪后的夜晚。
窗外的院落白茫茫的一片,时而有一两只寒鸦的啼叫声。
在摇曳的灯光下,诗诗坐在床榻上,把双脚放在紫铜脚炉上为我绣制着一条新的黄衣。黄衣上有一片无际的海,海上飞腾着一条蛟龙,海的那一边一轮红日喷薄而出。那红日旭升的图景再一次刺激了我,我看了看她的凤冠,看了看她的锦衾绣被,看了看她的屏风,几乎所有物件都有一幅红日旭升的图景。
我疑惑地问,“诗诗,为什么所有的东西都有红日旭升的图景”?
诗诗听了我这句话,愣了一愣,手指一颤,针便插在了手指上,一滴鲜红的血滴了下来,恰好落在那轮红日上,使那轮红日看起来更加鲜艳夺目。
“我……我喜欢。”诗诗吱唔了一下,低下头,不敢看我。
我心疼诗诗的手,把诗诗白玉一般的手握在我的手里,嘴里轻轻地唤着,“诗诗,诗诗”。
诗诗轻轻抽回了她的手。“皇上,你还是快回皇后那儿去吧。”我非常失望,怏怏地离开了宁贞宫。
大婚后第八日。退朝后,我直奔宁贞宫。刚进入宁贞宫,我就看见诗诗披散着头发,蜷缩在角落里伤心地哭泣,脸上有一道道伤痕。我大吃一惊,问门外的宫侍发生什么事情。宫侍回答说,刚才皇后来过,因嫌淑妃礼数不周,因此令人杖责淑妃。
我勃然大怒,连我都不敢动一下的诗诗,皇后竟然敢杖责诗诗。我无限怜惜地揽住诗诗,轻轻地安慰她。
诗诗挣脱了我的怀抱,眼里分明有一种针尖般的恨意。“我要你废了她!废了皇后!”诗诗失去理智一般的说道。
我暗暗吃了一惊,诗诗怎么会说出这等话来。
“废后不是我一个人的事。何况我和皇后才完婚八日,怎么可以说废就废呢”?
诗诗咬牙切齿地说,“那好,如皇上废不了她,以后就请皇上不要再来宁贞宫了,诗诗迟早会被皇上害死的!”
我摇了摇头,想不到诗诗对我立后的事如此耿耿于怀。我有时真搞不懂女人,我对诗诗和对皇后,一个在天一个在地,难道她看不出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