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六月,这日胤禟下了朝,想到久未进宫看望宜妃,便乘机溜了弯往后庭西宫走去。刚过万春亭,却见胤禛迎面走来,便上前笑道:“四哥,真是巧了。是从德妃娘娘那里来吗?”
胤禛点头道:“是啊,九弟是要去看望宜妃娘娘吗?”
胤禟道:“好几日没去了,一早起来耳根子发红,想是被额娘念叨了。我不像四哥您那般勤快,晨昏定省,想来德妃娘娘一定很高兴吧。”
胤禛平淡无波道:“这是应该的。想来你是在外生意繁忙,抽不及时间去看望宜妃娘娘。”
胤禟拍掌笑道:“四哥别折杀我了。我那点买卖,拿出来岂不是丢人现眼。年底节余下来,还不如您雍王爷一年的俸禄呢。我家里人口又多,琐事杂,加加减减的,说出来旁人都不信,固山贝子府虽然外表光鲜,其实里面只剩下个空架子了。”
胤禛道:“你这是向我在哭穷吗?”
“哪里敢啊!”胤禟道,“这年景,谁家容易了?不过呢,都是自家兄弟,见了面难免要话多,咱们平日里也说不上几句,不是吗?”
“也是,这两年比不上以前了。”胤禛叹道,冰冷寂淡的眼中闪过丝忧虑。
“还是四哥您好,除了上朝,就在家里潜心理佛,闲时还亲自下田耕种。‘偷得浮生半日闲’,咱们这么多兄弟里就数您最轻闲了。”胤禟笑道。
胤禛看着眼前这个此刻笑容满面的弟弟,朗眉俊目,全无在朝堂上那咄咄逼人,与自己争锋相对的气势,不禁浅笑道:“时候不早了,我先走了。”
“那四哥您可走好了。”胤禟见胤禛转身离去,脸上的笑意顿时消然,只冷哼道,“生意繁忙?他倒是很清楚。”
来到翊坤宫,宜妃才用过早膳,两个宫女正在收拾碗筷。见他进来,宜妃骂道:“总算来了,我还以为自己是不是没生过你这位贝子爷呢?”
胤禟笑嘻嘻地走过去,将脸凑到宜妃面前道:“儿子可是来讨打的。额娘您别打得太重,小心伤了手!”
宜妃扑哧笑道:“油嘴滑舌的,小时候也不见你多会说话,不知怎的就便成了这副玩世不恭的样子。”
“还不都是因为额娘,自小宫里的人见了都道:‘看看,九阿哥生得多好啊。也难怪,也只有宜妃娘娘那模样的,才生得出这样的儿子。’整日里,被人这么说着、宠着,儿子能不变吗?”胤禟委屈道。
宜妃笑得合不拢嘴,又道:“就你这孩子矫情。”
母子俩闲扯了两句,宜妃又道:“这些个日子看你人也精神了,笑容也多了,可不似前几年一副阴气沉沉的模样,若是能这般长久下去就好,额娘也不用日夜为你忧心了。”
胤禟道:“让额娘操心了,是儿子的不孝,日后不会了。”
“这可难说。”宜妃冷笑道,“你心里在想什么,我做娘的会不清楚?她若顺你意了,你就是摘月亮、星星都愿意,若是闹一点别扭,你不伤害自己,我已经算是阿弥陀佛了。”
胤禟沉凝不做声,又听宜妃道:“你十五岁那年,生得那场大病,我至今想起都不寒而栗。三日三夜的昏迷,半个月的卧床不起,若不是额娘苦苦哀求,你连口粥都不肯喝。就这么着折腾了一个月,瘦得已没了人形。自那以后你就变了,额娘知道那全是因为她。后来再见她时,我真想让她永远不能再出现——”
胤禟听到此,猛地抬头,失声道:“额娘,你——”
宜妃见他惊慌失措的模样,眼中一热,叹道:“傻孩子,额娘不是没有这样做吗?瞧你吓得冷汗都出来了。”说着她用手绢轻轻拭着胤禟的额头道,“如今额娘只求,你们俩能够和和睦睦地过日子,不要今天重伤,明天跳湖的。我老了,经不起你们这样折腾了。”
胤禟哽咽道:“儿子大了,再也不敢让额娘劳神伤心了。”
宜妃抹着眼角道:“你知道便好。”
出了翊坤宫,胤禟缓步走在树荫下的五彩雕花青石路上,见一处山石后,那株百年银杏树俊美挺拔、叶片玲珑,且已开了花,许许多多浅黄色小花拥挤成团球状。
“银杏栽为梁,香茅结为宇,不知栋里云,去做人间雨。”幼时,尘芳曾指着这株银杏对他道,“我不甚喜欢王维的诗,唯有这两句却还好。你知道吗,银杏可谓是树中的‘活化石’,它可以活上数百年,上千年,即便这紫禁城都被岁月剥蚀吞没,这银杏虽会在此地屹立不倒,见证着你,我,过去的,以及将来的历史。”
当时尘芳稚嫩的脸上带着淡淡的哀伤,到如今自己始终虽不明白,为何即便在她笑得最欢时,眼里却还总是有着那丝抹不去的忧郁。也许正是因为不能让她彻底地快乐起来,自己才会这般经常喜怒无常、放纵无忌。
正想着,却见一道浓烟自山石后涌起,胤禟吃了一惊,忙转过山石一看,只见胤禩正蹲在那里,手里还烧着火,守着些纸钱灰作悲。胤禟忙道:“八哥,宫里不准随意烧冥纸的,若让别人瞧见了,又是场事端。”
胤禩见了他也不做声,胤禟知道他是在祭奠去年没了的良妃娘娘,无法只得站在远处替他看着,许久,胤禩红着眼从山石后面走出来,道:“九弟,这回谢了。”
胤禟见他神容憔悴,似比前几日见时又瘦了些,不禁道:“自家骨肉,哪用得个‘谢’字,岂不见外了。”
胤禩清淡的眼中漾起笑意:“自皇阿玛宣称与我断绝父子之恩后,如今也只有你和十弟、十四弟将我当做自家兄弟了。”
“有三个肝胆相照的兄弟,难道还不够吗?”胤禟道,“皇阿玛当时说的是气话,你的爵位不是又复还了吗?”
胤禩冷笑道:“那他说我是辛者库贱妇所生,也是一时的气话吗?我是他儿子,他要打要骂要杀,我心甘情愿,可他不能这样侮辱我额娘。我额娘为了我,在这深宫里苦苦挣扎了数十年,打落了牙齿也只敢往肚里吞,凭什么到最后,还只是个他嘴里的辛者库贱妇。若不是为了我,我额娘就不会受那么多苦,若不是因为他,额娘本该和——”
胤禟一把捂住他的嘴道:“八哥,弟弟求你了,这话可千万不能说出来。要说话,咱们回府去,这里可不是能抱怨的地方啊!”
胤禩不觉点头,待他松开手后方道:“我只是一时伤心罢了,那话再也不说了。”
胤禟吐了口气道:“莫说不能说,就是想也不成。这宫里到处都是耳目,小心被有心人抓了小辫。”
胤禩见胤禟神情紧张,不禁想到自小他便不爱答理自己,只与十弟一起读书玩耍,是从何时起才开始与自己熟稔的?是了,是从尘芳入选伴学进宫后,他便开始常找借口和自己一起回长春宫研讨功课,找借口约自己与尘芳一起去骑马游园,找借口将婷媛带进了自己的生活。
一切都是因为尘芳,因为那个玲珑剔透、秀丽婉约的女子,因为那个至今自己看到,仍会感到坎坷不安的女子。
“八阿哥,听说你会吹箫,我前日想起了首曲子,可惜只会唱词,你可能谱成箫曲?”尘芳笑问道,颊边的梨窝深现。
胤禩点头应允,又道:“若是不好,你可别笑。”
尘芳清唱道:“机关算尽太聪明,反算了卿卿性命。生前心已碎,死后性空灵。家富人宁,终有个家亡人散各奔腾。枉费了,意悬悬半世心;好一似,荡悠悠三更梦。忽喇喇似大厦倾,昏惨惨似灯将尽。呀!一场欢喜忽悲辛,叹人世,终难定。”
胤禩听完了,不觉愣了。那边尘芳抿嘴笑道:“可是太难了?”
胤禩摇头,略想了下,举箫吹了两句,又觉似乎音太高,停了下,又接着下去,倒是一气呵成。
尘芳待听完,拍手笑道:“可是了,八阿哥果然精通音律。机关算尽太聪明,反算了卿卿性命。可见人生如梦,终是一场镜花水月。”她狡黠地看着自己道,“您是聪明人,自然也明白这曲中的奥妙。”
当时,自己刚被封为贝勒,是得爵皇子中年纪最小的,一时风头独一无二,旁人都对自己奉承拍马,却唯有她旁敲侧击提醒自己莫要忘乎所以。原以为她最多不过是个才情出众的八旗闺秀,但从那时起方才明白,她真的是与众不同。
胤禟见胤禩良久不语,问道:“八哥,你这是在想什么?”
胤禩回过神道:“我在想,当初若是由你站出来,也许皇阿玛就不会如此鄙夷了,毕竟你额娘的身份高。”
“还不是一样,皇阿玛只是不容朝中有人结党营私罢了,只可惜他的眼睛也看得有限。”胤禟冷笑道,随即又沉声道,“况且这是我欠你的。”
十二年前的那个雨夜,胤禟跪在瓢泼大雨中,对胤禩哭道:“八哥,我是疯了。我只求你向皇太后去说明,你不要娶尘芳。我会一辈子感激你,我什么都可以不争了,我帮你得到你想要的,只要你把她让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