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生存的低度,这样广大的包容,这样的柔之胜刚,弱之胜强正是中国文明的精神核心之一。所以才会一水低流,而将文明从高处流向低处,润泽路经的万物,才有岸夹桃花锦浪生的一路生机。
即便当初有强者以干戈剑戟戳裂这幅文明的锦缎,撕得这道文明的入口,但那铁骑一脚踏花进来,另一脚就踏花归去马蹄香,进入这片文明的山河,挥戈斩剑的他们雄心如虫壳蜕入水而变成了蝴蝶、蜜蜂,想要偷得一朵花的花蜜,却为百花传遍了花粉,而有百花齐放的一幅人间锦缎……
水是一个很漂亮的字,甲骨文的水字尚显普通,却非常形象,一脉水流蜿蜒而下不知何所起,不知何所终,而水源之畔人类的文明如星星之火,所以,有了底格里斯与幼发拉底两河流域上以古巴比伦为巅峰的两河文明,有了尼罗河畔的古埃及文明,有了印度恒河文明,有了黄河长江流域的东方文明……
而简化字“水”,已不再强调中间那一脉之水,加重了其旁支别流的比例,那星星之火已成燎原之势而成飞扬的一撇一捺,像是水的翅膀,撑起人类文明庞大的网络。所以诗云: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李白云: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伦送我情;陆游云: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无论《诗经》还是李白、陆游,他们都看到了在水之畔人间的美。这时的中国人,已从大禹当年大水淹没的孤岛之上,浮舟过水,又弃船上岸后断岸行簪影、荒畦落履痕,而终得一个蓝田日暖玉生烟的人间。所以,此时水字代表水的那一脉终究成了人间的辅助,从甲骨文的主位退居成现代字“水”的次位,而在水之畔,已成一个“紫骝蹀躞金衔嘶,岸上扬鞭烟草迷”的绮丽人间。
水除了实用的功能,亦是浮载桃花的唯美依托。让美人浣纱,渔翁泛舟,旅者行水……
但是对于诗人,水是用来吟哦的——李白曾拔剑击水歌:“手中电击倚天剑,直斩长鲸海水开。”苏轼临江叹:“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姜夔亦水上把酒思:“红衣入桨,青灯摇浪,微凉意思,把酒临风,不思归去,有如此水。”
山上花明水上曛一桡青翰破霞文而对于智者,水是用来思考的,人们临岸思水道,浮舟踏水道,而从水之上发现了以正人间的中国文明的大道——
比如庄子望水见得水之大,而为人类定出了理想的高度,他说:“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但是也正因为有比他们更广大的大海和天空,才能有这千里之大的鲲鹏的伟岸庞大,而这也就是庄子所想象的人的精神灵魂,当有天地之大的胸怀后,才会有灵魂如大鹏“水击三千里,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的飞翔磅礴之地。
故此庄子才要认为,那井底之蛙的凡人——井鼃鼃(wā):古同“蛙”。不可以语于海者,拘于虚也;夏虫不可以语于冰者,笃于时也;曲士不可以语于道者,束于教也。
受限太多、眼光不远,唯有用上帝超然出世的眼光,方可看见人间的真相,所以庄子自认“我”存在于天地之间,就像一块石头、一根木屑存于大山之中。自身的存在如此渺小,又何来自满?
那四海存于天地之间,不过像小小的石间孔隙存在于大泽之中;中原大地存在于四海之内,也不过是细碎的米粒存在于巨大的粮仓里;号称事物为万物,人类只不过是万物中的一种。
人们聚集于九州,粮食在这里生长,舟车在这里通行,而人只是其中的一员,一个人比起万物,也不过像毫毛之末存在于整个马体之上。那五帝所承续的,三王所争夺的,仁人所忧患的,贤才所操劳的,也只是这毫末般的天下而已!而伯夷辞让它来博取名声,孔丘谈论它来显示渊博,他们的自满,就像那没见过大海广大的河伯在河水暴涨时的洋洋自得一般。吾在于天地之间,犹小石小木之在大山也。方存乎见少,又奚以自多?计四海之在天地之间也,不似礨空之在大泽乎?计中国之在海内,不似稊米之在太仓乎?号物之数谓之万,人处一焉;人卒九州,谷食之所生,舟车之所通,人处一焉。此其比万物也,不似毫末之在于马体乎?五帝之所连,三王之所争,仁人之所忧,任士之所劳,尽此矣!伯夷辞之以为名,仲尼语之以为博。此其自多也,不似尔向之自多于水乎?——《庄子?秋水》
——这样的一种文明的胸怀,在公元前三百多年,如一枚惊天地泣鬼神的烟花绽放在这个初成文明的国度,这是人类灵魂空前绝后的一次自由飞扬,虽然烟花很快就落成灰烬,但这横空出世的一次绝响却代表了人类灵魂曾经达到的最高境界。
每一次,读到这样的句子,总想要感叹,在当初中国文明的伊始,每一个智者都如神之光临,他们留下了天机,却被我们忘却。
若说庄子仰头望见水之大,那么老子低头则见到水之柔,而为人类定出了做人的低调,所以他说圣人当上善如水,因为水善利万物而不争——水施予万物,不求所得,这就是做人的至高境界。老子又说:“天下莫柔弱于水,而攻坚强者莫之能先也,以其无以易之也。柔之胜刚也,弱之胜强也,天下莫弗知也,而莫能行也。”
水从高处往低处流,所以才有润泽万物的动力。它所及之处,众生皆是平等的,大象可到此踏水豪饮,小鸟也可破水衔珠,蜻蜓击水产卵,鲸鱼纳水喷泉,每一种生物都可破坏它,而每一种生物都依赖它。
这样生存的低度,这样广大的包容,这样的柔之胜刚、弱之胜强,正是中国文明的精神核心之一。由此才会一水低流,将文明从高处流向低处,润泽路经的万物,才有“岸夹桃花锦浪生”的一路生机。
即便当初有强者以干戈剑戟戳裂这幅文明的锦缎,撕得这道文明的入口,但那铁骑一脚踏花进来,另一脚就踏花归去马蹄香。进入这片文明的山河,挥戈斩剑的他们雄心如虫壳蜕入水而变成了蝴蝶、蜜蜂,想要偷得一朵花的花蜜,却为百花传遍了花粉,而有百花齐放的一幅人间锦缎……
水,对于老子和庄子,都以超脱的眼光俯仰人间,但一生追求实践之功的孔子见水之奔流,总结出一套人类行事世间的规范,他踏踏实实地行在了人间——
孔子说这水,能启发君子的德行修养:
水遍予天下,而无偏私,就像君子的道德;
所到之处,万物生长,就像君子的仁爱;
水性向下,弯曲循理,就像君子的高义;
浅处流动,深处不测,就像君子的智慧;
奔赴万丈深渊,却毫不迟疑,是君子的勇毅;
渗入细弱,无微不达,就像君子的明察秋毫;
蒙受恶名,亦默而不辩,就像君子包容一切的豁达;
泥沙俱下,仍以一泓清水流出,就像君子善于化解的手法;
装入量器后,始终保持水平,就像君子立身的正派;
遇满则止,就像君子的做事有度;
无论怎样的百折千曲,却一定要东流入海,就像君子坚定不移的意志……夫水者,启子比德焉。遍予而无私,似德;所及者生,似仁;其流卑下,句倨皆循其理,似义;浅者流行,深者不测,似智;其赴百仞之谷不疑,似勇;绵弱而微达,似察;受恶不让,似包;蒙不清以入,鲜洁以出,似善化;至量必平,似正;盈不求概,似度;其万折必东,似意。是以君子见大水必观焉尔也。
孔子望水浩叹逝者如斯夫,所以他号召人们要乘这忽尔即逝的似水年华,在此间的此世,留下一个人存在过的价值。
孔子没有通过天启和神谕来规范人们的行为,而是从历史上那些圣明的人身上去寻找智慧,为人间树立行为的模范;从身边的水流引出君子的精神,为人间建立行为的典范。而他也因此被称为了圣人。
在中国,这个“圣”字更多的是指人圣明,却不像西方偏于神圣。而这个“圣”字,从创立之初,也从人而来,甲骨文 ,中间是口,两边是耳。对于中国人来讲,一个人能说会听便可称圣。由此看来在中国人的心目当中,能说会听是件很不容易做到的事,历史上有多少政权的危机不就是只说不听,而又有多少次文明的低谷是不能说只能听的?
西方人认为中国人没有“神圣”的宗教,其实从“圣”字来看,我们只是没有本土而生全民皆拜的神性的宗教,但我们曾经有过顶天立地的人之信仰。
即使我们把老子、孔子奉为圣人崇拜,那也只是因为他们“双手推开窗前月,一石击破水中天”地总结出了人间的大道。中国人可以把身体俯首向君王,但他们的心则永远朝向大道,这是圣人从当初就为中国人开启的灵魂明窗,而让中国人的精神可以在此窗里——布被秋宵梦觉,眼前千里万里江山……
德国著名的思想家莱布尼茨在1697年出版了一本书《中国最近事情》,他谈到了东西方文化的不同,认为欧洲文化的特长是数学的、思辩的科学,即在军事方面,中国人不如欧洲人;但在实践的哲学方面,则欧洲人到底不及中国人,他说在这方面:“我们从前谁也不曾想到,在这世界上有凌驾我们的民族存在,但是事实上,我们却发现了中国民族。”
这种实践哲学——“换言之,即生活与人类实际方面之伦理及政治的纲领里面,我们实在相形见绌了。为什么?因为中国民族为公众安全与人类秩序起见,在可能的范围内成立了许多组织,较之其他国民的法律真不知优越许多。实在人类的最大害恶,即从人类而来,又复归于人类本身,人人相对如狼的谚语尚不足以形容。由于我们的无限愚昧,加以不幸的自然遭遇,还不够,我们又对于自身不断地创造苦难。要是理性对于这种害恶还有救药的话,那么中国民族就是首先得到这良好规范的民族了。中国在人类大社会里所获得的效果,比较宗教团体创立者在小范围内所获得的,更为优良。”
正是在这些圣人出现的当年,指导中国文明演进的精神方针、实践哲学纷纷初萌,可谓是万派争流雨过时,接下来就是晚来春静更逶迤,中国的文明静静地如饱涨却不泛滥成害的春水逶迤流淌了几千年。
所以,中国文明没有出现像西方历史上的种族灭绝、殖民主义和种族主义,而西方文明的精神从天而降,带着俯视的眼光睥睨天下,所以他们这种自我标榜的神性也成为西方社会掠夺他族的理由。
中国的文明,一直躺在大地在人间成水,所以才有由水而来的文明的浩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