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化衣上酒痕诗中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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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清声不远行人去 一世荒城伴夜砧 (2)

诗人也听见了猿声的悲凉,而让李白怀着离别的心,朝辞白帝彩云间,依依不舍地听着两岸猿声啼不住,自己却身不由己地轻舟已过万重山。落到夜里,那猿声依旧到枕上,愁梦纷难理,寂寞深夜寒,青霜落秋水。想要回到那归处,却只在一生的征途中迷茫,驿骑明朝宿何处,而猿声今夜断君肠……

除了这天籁之声动诗情,人籁之情亦斐然成章。

想那诗情勃发的大唐的长安,让人总会时时听到那夜里井边敲洗衣帛响起的钝钝砧声,“四邻见疏木,万井度寒砧。”李白写子夜的秋歌时,听到了这长安一片月下,万户的捣衣声;张祜也听见了“入夜秋砧动,千声起四邻”。李白听到这砧声,听到了情之所起处——“秋风吹不尽,总是玉关情;何日平胡虏,良人罢远征。”张祜亦是一样的知道,这砧声“不缘楼上月,应为陇头人”。

夜夜砧声催客去,年年雁影带寒来。夜里大唐捣月的清砧声声响起触思情羁旅魂,碰得情肠寸寸断。白居易听见这钝钝的砧响,一下下,直把黑发的缎面捶碎成了白发的丝苎——“谁家思妇秋捣帛,月苦风凄砧杵悲;八月九月正长夜,千声万声无了时;应到天明头尽白,一声添得一茎丝。”

中国文明所行的一路花陌上,有多少青春的年少都赋予了这遥遥两地间寂寞的相思,青春走了,白发的人也就回来了,唯有砧声还声声不断。所以,大唐有繁盛旖旎的霓裳羽衣曲,有沾湿江州司马青衫的琵琶行,也有这砧声让诗人听见的一个女子对另一个人的思念,一声声捶响着中国的大地。

砧声是一个女子的寂寞,而大唐诗篇里那画角的响起则是一群男人的孤独,别来春草长,东望转相思,寂寞山城暮,空闻画角悲。

画角是传自西羌的管乐器,形如竹筒,因表面有彩绘,故称画角。发出的声音哀厉高亢,古时军中多用以警昏晓,振士气,肃军容。帝王出巡,亦用画角报警戒严。说白了,画角就好比现在的号角。住在北京的天通苑里,常常听到不知名的某处号角声依稀传来,可谓是铁瓮城头,一声画角吹残照,让人在此高楼之间恍然有遇见唐诗宋词的滋味,而想象到那千年之前的繁城仍旧是山抹微云,天粘衰草,画角声断谯门外。

画角声是悲戚的,让那听见而归不了家的人心肠撕痛,而如戎昱的诗云:“画角初鸣残照微,营营鞍马往来稀;相逢士卒皆垂泪,八座朝天何日归。”这是一群人异乡的悲伤;而一个人行在路上,也是一样的——“暗算乡程隔数州,欲归无计泪空流;已违骨肉来时约,更束琴书何处游;画角引风吹断梦,垂杨和雨结成愁;去年今日还如此,似与青春有旧仇。杜荀鹤《旅寓》。”

画角声亦是壮丽的,因为那是很多男人壮志凌云的去处,在这个星月开天阵、山川列地营的地方——“城头画角三四声,匣里宝刀昼夜鸣;意气能甘万里去,辛勤判作一年行;黄云白草无前后,朝建旌旄夕刁斗;塞下应多侠少年,关西不见春杨柳;从军借问所从谁,击剑酣歌当此时高适《送浑将军出塞》。。”

在中国文明的篇章里,有很多东西,并不仅仅因为其实际的功用而存在,还因为,它们被赋予了很多人的情绪,而如夜披上了月色,流水落上了桃花,只可惜,现在的很多东西终究与人情隔膜,不能赋诗成章,这许多画角吹残、马头摇梦、人已山阳路的地方,早变成了车呼啸而过的冷酷声响……

以前,让诗人最喜欢听到的莫过于那一声青山绿水处的渔翁的欸乃,紫陌红尘里,唯见人声,未听物鸣,而在锦水云浪里,小鸭飞来稠闹处,三三两两能言语,鱼跳之时浪声匀碎,鸟啼之地春草媚生,在此水云天共色里,人声寂寥,唯有渔翁欸乃一声间,只这一声欸乃,万物的声音,鸣响起来,而万物的颜色,亦活泼开去。

所以听到欸乃声的柳宗元襞锦成书,为一路足趼荒山或舟踏静水而见到的世间的景留下了一袋又一袋的锦囊佳句,而为人间亦留下这一声最清亮的欸乃——“渔翁夜傍西岩宿,晓汲清湘燃楚竹;烟消日出不见人,欸乃一声山水绿;回看天际下中流,岩上无心云相逐。”清声不远行人去一世荒城伴夜砧在这样荒僻的地方,众人眼里的褴褛之处在诗人的眼里却因一声欸乃就化成了锦天绣地。

青箬笠,绿蓑衣,历来就是红尘中无路可觅的文人们最想穿上的衣褴。然而,没有自我的裂帛,如何才能拾得起匹蓑?所以,在人间的江湖上,欸乃一声去,汪洋万顷,清波无垢。

韩愈在送孟郊去江南就任溧阳县尉时写了一篇关于声音的漂亮文章。当时这个写过“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的诗人孟郊心有不平,韩愈便为他写了这一篇不平则鸣:

大凡物不得其平则鸣。草木之无声,风挠之鸣;水之无声,风荡之鸣。其跃野,或激之;其趋也,或梗之;其沸也,或炙之。

金石之无声,或击之鸣;人之于言也亦然。有不得已者而后言,其歌也有思,其哭也有怀。凡出乎口而为声者,其皆有弗平者乎?

乐也者,郁于中而泄于外也,择其善鸣者,而假之鸣。金、石、丝、竹、匏、土、革、木八者,物之善鸣者也。维天之于时也亦然,择其善鸣者而假之鸣;是故以鸟鸣春,以雷鸣夏,以虫鸣秋,以风鸣冬。四时之相推敚,其必有不得其平者乎!

其于人也亦然,人声之精者为言;文辞之于言,又其精也,尤择其善鸣者而假之鸣……

世间大多事物不得其平就要鸣,草木无声,风吹动它而鸣;水没有声音,风吹荡它而鸣。水波涌起,是因为有外力激之;水流急速,是由于受到阻塞;水沸腾起来,是因为有火煮之。

钟磬本没有声音,敲击它才能鸣响。人发表言论也是这样,有不得已的感受后才会有言论,他的歌声是有思绪的,他的痛哭亦是因为有怀念。所以那些从口中发出的声音,大概都是因为心有不平吧!

音乐,把郁结于内心的东西向外倾泄,然后选出那些善鸣的器物让它们鸣响。钟、磬、琴瑟、箫、笙、埙、鼓、木等八类乐器,是器物中善鸣的。

天的四时更迭也一样,选择那些善鸣的让它们为自己鸣响。所以利用鸟来为春天鸣,利用雷为夏天鸣,利用昆虫为秋天鸣,利用风为冬天鸣。春夏秋冬的推移,亦是因为它们必有不平的地方啊!

人也一样,其声音的精华是语言。而文辞对于语言,又是它的精华,所以就要选择那些善鸣者来为人间鸣响。

所以——

在唐尧、虞舜时代,贤士咎陶、能人大禹,他们是善鸣的,就用他们为这个时代鸣响。

那舜时代的音乐家夔不能用文辞来鸣,就用了乐舞《韶》来鸣。

夏王太康无道失了国,被后羿赶在了都城之外的土城安居,他的五个弟弟用《五子之歌》来鸣之,唱自己祖上大禹的功德:“皇祖有训,民可近,不可下,民惟邦本,本固邦宁”——我们的祖先大禹曾经训导子孙说,百姓是国家的根本,只有根本稳固了,国家才能安宁……

在殷商为其政治、军事、文化、教育等都作出卓越贡献的大臣伊尹苏东坡曾著《伊尹论》夸赞他“辨天下之事者,有天下之节者”、“故其才全,以其全才而制天下,是故临大事而不乱”。为殷商鸣,而被尊为儒学奠基人,孔子一生最崇敬的古代圣人之一周公则为周朝鸣。

等周朝衰微,孔子这些人开始鸣响,他们的言论影响深远,所以书上说“上天要让孔夫子成为制作法度晓谕人民的人”。在这之后,庄子就用他那广大而不着边际的文辞来鸣。

楚国是大国,当它灭亡了,就有屈原来鸣。而臧孙辰、孟轲、荀况,则是用儒家之道来鸣。杨朱、墨翟、管仲、晏婴、老聃、申不害、韩非、慎到、田骈、邹衍、尸佼、孙武、张仪、苏秦这一班人,都是用他们的学说来鸣。秦朝的兴盛,有李斯鸣之。汉朝的时候,司马迁、司马相如、扬雄是最善于鸣的。之后的魏、晋时,鸣的人虽都赶不上古代,然而也未曾绝断。这个时代即使是那些善鸣的,他们发出的声音清淡虚浮,他们的节奏短促急迫,他们的辞藻艳丽而悲伤,他们的志趣松懈而放肆,他们运用的言辞散乱而无章法……

而唐朝之所以有这般的天下,也是因为有陈子昂、苏源明、元结、李白、杜甫、李观,都能用他们的才能来为这个时代鸣响。生在他们后面的孟郊,也开始以他的诗来鸣……

——从韩愈的文章里,我们知道,每个时代都有一些善鸣人士为这个时代鸣响,这些声音的不同,注定了每个时代乐章的不同。

所以,这先秦,要出现那《高山》与《流水》,一个知识分子与樵夫携手共赏山水的时代。

而汉先是一曲《十面埋伏》,埋烬战场的英雄,再来得一曲《霸王卸甲》,而得一个雀噪山村、鸡鸣茅窗的天下,在这个天下里,时不时听得那远嫁的昭君乱弹得一首《塞上曲》。

魏晋则是一曲离世而猖狷的《酒狂》,是一曲入世而悲壮的《广陵散》。

唐的天下是一曲《霓裳羽衣曲》,而它的夜是一幅馥郁的《春江花月夜》,间或夹一首琵琶行,沾湿诗人同是天涯沦落人的青衫。

宋是一曲英雄无路可走的《林冲夜奔》。

明是一曲《平沙落雁》,辉煌即将隐去,中国的夜即将到来。

清大概就是一曲悲伤的《二泉映月》,在这样的夜里,唯见月光,尚有希望。

而中国的近代史,当是一曲悲壮的《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众多志士前仆后继,以生命做路基,寻找中国的出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