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化衣上酒痕诗中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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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花间觅路鸟先知

若说,这鸟出现在仓颉之前,中国文化是努力生长的树,而这只鸟在这棵树上的栖枝,却是以一声鸣啼惊开了中国文明的花朵绽放,从此中国的文化就是一幅树里闻歌、枝中见舞、恰对妆台、诸窗并开的花鸟画,到处都是豆蔻枝头冷蝶飞、荼蘼花里小莺啼的生机盎然、美色嫣然……

甲骨文 小篆

一只鸟在仓颉面前的行走,把中国从混沌文化推开成清朗的文明。怪不得每一次,我行走在河滩之上,望见上面被小鸟踏印出的一个个小小的“个”字脚迹,而生莫名的激动,大抵是藏在自己脉动里对于可以回溯到五千年前的那一个惊动仓颉的脚印的膜拜。

小鸟的脚迹启示了文字,那小鸟更是要被叠模叠样地画下来做成了典范。甲骨文的鸟字有很多,长尾巴的短尾巴的都有,据说一个有经验的鸟类专家可以从众多甲骨文鸟字上很轻易地判断出是哪一种鸟。

中国人一直喜欢把小鸟当做宠物来养,人们也会跟每天遛小狗一样每天出去遛小鸟,所以鸟笼也成了代表中国特色的符号之一,也在某种程度上暗喻着中国人生存哲学的形态——

中国人有着鸟笼一般的道德体系规范着自己的行为,但在这个鸟笼里,中国人并没有泯灭飞翔的想象。那唐朝,从它的诗文中可以想见中国人胸怀里有着怎样一个浩大的文明天下。

想这些道德体系显现的当初,鸟笼的门是敞开的,由着文人自由地进出。所以,那时的文人更愿意把这鸟笼当做安身立命之巢。

花间觅路鸟先知可是,人间的事,时间久了就会失去当初的一些美好,于是后来,笼门关闭,变了味的规则体系愈来愈紧密,几成桎梏的时候,空留禁闭的鸟笼和关久了已经不知飞翔为何物的小鸟。鸟笼里再不见那曾经飞扬的人文精神,所以才会有后来鲁迅那一声发自铁屋子里的呐喊。

譬如一个为子要孝,一个为妇要贞,从原初亲切自发的行为而言,实为人类极高之精神,后来社会上因其符合需要,就人为奖励图其传播发展,变为一种维持社会秩序的手段。原初精神意义逐渐浸失,最终落于机械化形式化,枯无趣味。同时又变得顽固强硬,不许改善,不许怀疑,不许稍为触犯。触犯了,社会就予以严厉的压迫与制裁。所以,一旦遭遇西方自由精神的冲击,戴了许久枷锁的人们才发现原来自己的原初是没有这些枷锁的,于是就开始厌弃与反抗。所以梁漱溟说:“中国文化一无锢蔽之宗教,二无刚硬之法律,而极尽人情,蔚成礼俗,其社会的组织及秩序,原是极松软灵活的。然以日久慢慢机械化之故,其锢蔽不通竟不亚于宗教,其刚硬冷酷或有过于法律。民国七八年间新思潮起来,诅咒为‘吃人’的礼教,正为此。”

没有音响设备时的中国人,很早就知道从万物中取声,他们如孟浩然一般很喜欢那春晓的声音——“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所以才想要网住一只小鸟日日为自己高歌。有时候,亦不过只是想要网住一份思念而已,而这份思念从几千年前舜看鸟飞而思亲作歌开始——“陟彼历山兮崔嵬,有鸟翔兮高飞;瞻彼鸠兮徘徊,河水洋洋兮青泠;深谷鸟鸣兮嘤嘤,设罥张罝兮思我父母力耕;日与月兮往如驰,父母远兮吾当安归。”

中国人,其实更喜欢自然地遇见,而在一蹊之上栽满鲜花,千朵万朵压枝低,好供那“留连戏蝶时时舞,自在娇莺恰恰啼”,亦喜欢远远地看那水鸟——“烟为行止水为家,两两三三睡暖沙,为谢离鸾兼别鹄,如何禁得向天涯。”

远远地看,将人情赋予,所以,那王昌龄要手携双鲤鱼,目送千里雁,静静的张望里有一些悲伤在流淌。

而李商隐的一曲《流莺》,却道尽自己身在长安无枝可依的飘零之痛——

流莺漂荡复参差,渡陌临流不自持;巧啭岂能无本意,良辰未必有佳期;风朝露夜阴晴里,万户千门开闭时;曾苦伤春不忍听,凤城何处有花枝。

这样的万户千门开闭时的寂寞,良辰未必有佳期的失落,渡陌临流不自持的悲伤,只怕也是几千年后的今天,每一个外出拼搏如流莺漂荡的异乡人的身苦心痛。

中国古人对于鸟的喜爱让他们为鸟创造了很多与之相关的字和词。尽管这些字如今看起来已经没有当初的诗意,但把古人当时落笔而成的画打开的时候,你依然要为他看见的那风景而惊叹一声:好美!

最喜欢他们创造的霍字,小篆为 ,说的是:啊,突然间下雨了,惊起了两只小鸟霍然飞起来,那雨景成诗——“雨落湿孤客,心惊比栖鸟;空阶夜滴繁,相乱应到晓。”

这样的霍然,辛弃疾亦有诗:“霍然千丈翠岩屏,锵然一滴甘泉乳。”突然间看见一千丈翠壁,积尘万年,却让人正好遇见那一滴甘泉铿然地落下,所以不遇有时遇,而如张爱玲说“于千万年之中,时间的无涯的荒野里,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刚巧赶上了……”惟有轻轻地问一声:“噢,你也在这里吗?”

对于极为像鸟字的乌字,其小篆是 ,造这个字的是个很幽默的人,他可爱地认为,鸟字里面的那一小点是它的眼睛,乌鸦,因为全身都是黑的,那就看不到眼睛了。所以,乌和鸟,只不过少了一点而已,少了一点就有一个故事。

想象那造字的人一直盯着乌鸦看,乌鸦也很紧张地使劲瞪大眼睛对着他看,可是看到最后,这个人还是要不得不感叹一句:“天下乌鸦一般黑啊!”

大雁的雁字是指一群鸟从山崖上排成“人”字形起飞。所以小篆有直观的,后来就变成 。白居易登上杭州的望海楼时,给张籍写诗:“风翻白浪花千片,雁点青天字一行。”

地上如繁花锦缎,而那浩瀚的天上,只有一个“人”字,这样的景,我们小学一年级也学过,犹记得那朗朗的读书声从破旧的教室窗口溢出来:“啊,秋天来了,树叶黄了,一群大雁往南飞,一会儿排成一个一字,一会儿排成一个人字。”

白居易的这首诗得到了张籍惊为天句的回复:“乍惊物色从诗出,更想工人下手难。”

集字,是一群小鸟停在灌木丛上,所以其甲骨文就是,但那个焦字,是让每一只小鸟都倍感恐惧的字眼,把小鸟架到火上烤焦了,就成了小篆 。屈原《楚辞》里有一篇招魂,就是用各种方法烹饪出的各种鸟肉来引诱魂魄归来:“五谷六仞,设菰梁只;鼎臑盈望,和致芳只;内鸧鸽鹄,味豺羹只;魂乎归来!恣所尝只……”通篇的鹤肉、鸽肉、天鹅肉、鸡肉、鸭肉、煮鹌鹑肉、腊麻雀,都“恣所尝只”,随您的嗜好来尝啦!

为这些可吃可看的美丽美味的小鸟,中国人还特意为它们造出很多形声字来形容它们美妙的歌声——乌鸣是哑哑,鸾鸣为噰噰,凤鸣成喈喈,而凰鸣啾啾,雉鸣嘒嘒,鸡鸣咿咿,莺鸣嘤嘤,鹊鸣唶唶,鸭鸣呷呷,鹄鸣哠哠……

而它们的状态更是临摹成词——鹤以怨望,鸱以贪顾,鸡以睨视,鸭以怒睨,雀以猜惧,燕以狂行,莺以喜啭,乌以悲啼,鸢以饥鸣,鹤以洁唳,枭以凶叫,鸱以愁啸,鹅飞则蜮沉,(jú):伯劳鸟。鸣则蚓结,鹊俯鸣则阴,仰鸣则晴,陆生之多锐而善啄,水生之多圆而善唼,短脚者多伏,长脚者多立。

记录着这些文字的《禽经》里还有——陆鸟曰栖,水鸟曰宿,独鸟曰止,众鸟曰集,鹅见异类差翅鸣,鸡见同类拊翼鸣,(zhuī):古书上指鹁鸪。上无寻,鹨鹨(liù):亦称“雀百灵”。上无常,雉上有丈,(yàn):鹌鹑的一种。上有赤,暮鸠鸣即小雨,朝鸢鸣即大风,鹯鹯(zhān):鹞类猛禽。鹯之信不如鹰,周周周周:鸟名。以其鸣声得名。李善注引《韩子》曰:“鸟有周周者,首重而尾曲,将欲饮于河,则必颠,乃衔羽而饮。”这话让人想起因为尾巴太重而自己抱着自己大尾巴的郁闷小狐狸。之智不如鸿……鸿雁爱力,遇风迅举,孔雀爱毛,遇雨高止……

形容这些鸟的每一种状态,自成一幅花鸟画,皆如用文字为其量身定做的各色衣裳,贴身漂亮,说的是身材好,却连衣裳也好美。

鸟对于西方更像是上帝的使者,为诺亚衔去了橄榄枝,让他得以在上帝毁掉的一个腐坏的世界上重生,鸟为西方带来重生的希望,让他们不惮于毁灭重来。虽然中国人很喜欢凤凰涅槃的故事,但敢于让文明焚尽重来的却是西方。所以,西方才会焚尽冥顽不化的中世纪文明而更新系统获得再一次重生的契机。

第一次,上帝用洪水毁灭了他们,上帝以为他们是错误的,却为他们留下了一个由鸟衔来橄榄枝以代表原谅他们并给其改正错误的机会。

第二次,在文艺复兴之前,他们毁灭了自己。因为他们顿觉自己是错误的,如若他们不肯定自己作为人类存在的意义,他们将要被上帝毁灭,因此他们为自己赢得了存在的机会。

他们敢于毁灭自己而重生,这大概也是上帝第一次毁灭他们的意义,要给予他们勇气与希望,敢于以自身做成火炬,照亮文艺复兴的路途。这种毁灭,可以涅槃,亦会隔断,一如西方文字一般,他们已经没法再回到开始,跟自己古老的文明对话,他们更多的是新生却不得承续。

但是,飞到西方衔去重生希望的鸟,却是踏足在中国的土地上,为仓颉踏出一道足印,让他恍然大悟创出中国文明的开端。

若说,这鸟出现在仓颉之前,中国文化是努力生长的树,而这只鸟在这棵树上的栖枝,却是以一声鸣啼惊开了中国文明的花朵绽放,从此中国的文化就是一幅树里闻歌、枝中见舞、恰对妆台、诸窗并开的花鸟画,到处都是豆蔻枝头冷蝶飞、荼蘼花里小莺啼的生机盎然、美色嫣然。

这样的文明之机,是“月出惊山鸟,时鸣春涧中”。想那《碧岩录》里有云:“声前一句,千圣莫传。”文明的异动惊起了鸟,鸟惊起了人,而人惊开了天地,所以,这鸟的踏印成字在仓颉看到之前就是那声前一句,是这造句之初的那一机。

而中国人从来不曾也不会想过把自己文明的根基砍倒了重来,因为从中国人开始建立的这个世界之始,是从一开端而生万物,层层更迭,每一步都是锦上添花。而在任何传说里这个世界也是上帝从未想过毁灭重来的世界,所以,这个锦缎天下没有经历过裂帛的痛,每一个字都可追溯到伊始,仓颉造字的初端。

根基庞大的我们难以新生,但我们获得了承续。虽然在这个文明的生长之机,我们亦经历过很多次蚍蜉撼枝之动,即使“五四”期间曾要推倒这个文明重来,但亦只是大象撼枝之惊,最终经过几十年臣服西方文明失根的迷茫,我们连同西方,也愈来愈看到古老的东方那博大的天地里和谐大统的文明生态,而力图一起建构融汇东西方文明的全球文化。

毕竟能够以和谐维系一个文明几千年大一统的局面,其本身就是人间的奇迹,更是现代人所追求的全球化的启示录。

西方人也已经意识到当自己不惮于一次又一次毁灭自身想要重来后,也许有一天,整个地球就再也不能从头来过。经历过两次世界大战,又造出可以把地球毁灭的原子弹后,西方文明已经有所警觉曾经挽救过他们的涅槃精神,终究有一天要让他们葬送于自己无限度的涅槃里。

所以,他们开始回望,回望这个古老的东方民族博大宽容的文明胸怀,制造出火药却更愿意拿来放作烟花,亦曾带着帝国的骄傲巡视大西洋的小国,不去占有,也不从对方挖掘对自己的意义,只要去看一看就好,问问有什么需要,而不是踏平别人的土地,就宣称是自己的殖民地。

这个世界,花满天下,草亦有道,虫豸亦各有生途,文明的生态就是百花齐放的热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