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典汉学家林西莉如是说:“山是宇宙中熄灭的火焰,火是熔岩中燃烧的山。”
据说中国最早的火,由炎帝最先使用。所以炎帝的“炎”,是两团熊熊燃烧的火。当人类学会往火里加一把柴禾,人类就学会了让火种延续,中国的文明也从炎帝开始了星火燎原的传承。
炎帝之后的燧人氏据说是最早钻木取火的人,他的“燧”字,就是古代用来取火的木工具。传说燧人氏是看鸟啄燧木发出火光而得到取火灵感。不过壮族的取火神话则与漂亮的萤火虫有关,说古时候人们的火种被大雨熄灭,大家出去找火,见到带着火光的萤火虫逃散,以为它们躲进树木,便劈开树木,然后有火花迸出,人们赶紧弄干艾叶撒在周围,终于生出火,得以把火种带回,从此人们便学会以这种方式取火。
中国古人,在每一个季节,用不同的树木取火,说春取榆柳之火,夏取枣杏之火,秋取柞楢之火,冬取槐檀之火,一年之中,钻火各异木,故曰“改火”。每一个季节的火都带着每一个季节树木的清香,这就是中国古人所追求的生活的品质。
唐宋的清明时节,皇帝会取榆柳之火以赐近臣,名曰“赐火”,以示对朝臣的宠爱。受此赏赐的人亦如韩愈一般对着赐火而抖擞出臣民精神——“惟将新赐火,向曙著朝衣。”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赐火,连着踏青的春天,是个喜庆热闹的事情。欧阳修在这个赐火的清明时节亦开心地写诗:
槐柳来时绿未匀,开门节物一番新;踏青寒食追游骑,赐火清明忝侍臣;拂面蜘蛛占喜事,入帘蝴蝶报家人;莫嗔年少思归切,白发衰翁尚惜春。
这是多么幸福的春天,连蜘蛛都预知了赐火的喜事,而蝴蝶也预报了家人,所以老老少少都那么珍惜这个春天的好时光。
《诗经》里有一句“七月流火,九月授衣”,这个火则是指夏历七月,那颗火红的星从西方落下。这颗大火星现在学名叫“天蝎座α星”。夏历的七月,已相当于秋天了。
春日载阳,女执一筐,微行陌上,爰求柔桑;四月的青草秀葽;五月的斯螽动股;六月莎鸡振羽;七月大火星落下,天要凉了;而八月断壶,剪下葫芦;九月该给将士发授衣服了;十月的蟋蟀,入我床下……
四季似歌有韵味的浓淡,四季入情有人间的冷暖。回望一年的时光,从《诗经》的年代到现在都一样,还是只会因为浅握你手,而哪管他宇宙洪荒。
与火有关的精神,中国人尤其喜欢的是那从佛教引用过来的一种以火焚身而获涅槃的精神,是为凤凰涅槃。
据印度史诗《罗摩衍那》载:每隔五百年,保护神毗湿奴点燃熊熊烈焰,垂死的凤凰投入火中,燃为灰烬,再从灰烬重生,而复成为辉煌永生的凤凰。
五百年,是中国人心目中的一个轮回,那孟子尤其深信这五百年的轮回,他说:“由尧舜至于汤,五百有余岁……由汤至于文王,五百有余岁……由文王至于孔子,五百有余岁……由孔子而来,至于今,百有余岁;去圣人之世若此其未远也,近圣人之居若此其甚也,然而无有乎尔,则亦无有乎尔!”
所以孟子才会要诧异为何五百年过去了,这预言还没实现,才恍然大悟原来这个人舍我其谁啊——“五百年必有王者兴,其间必有名世者。由周而来,七百有余岁矣。以其数,则过矣;以其时考之,则可矣。夫天未欲平治天下也。如欲平治天下,当今之世,舍我其谁也?”
那《西游记》里孙悟空被压在五指山下亦是要在五百年后重获新生,由顽猴变成了富有责任感的人。
席慕蓉诗里亦是有一个小女子的爱恋求了五百年——如何让你遇见我,在我最美丽的时刻,为此,我已在佛前求了五百年,求他让我们结一段尘缘……
顽猴五百年后再到人间,却是步步历难,而后才得正果,人间其实才是那一个焚身以火的时刻。所以,佛家把俗家居宅称为火宅,那《法华经》云:“三界无安,犹如火宅。众苦充满,甚可怖畏。”说在欲界、色界、无色界之三界中,就像居于燃烧的房子,充满了大火,所以说在这个苦宅之中“众苦充满,甚可怖畏”。
因为在这火宅之中的涅槃前的苦,佛家所影响的中国人也自甘成灰,所以眼里只见人间苦难的白居易亦要欣然面对死亡:“欲知火宅焚烧苦,方寸如今化作灰。”
而满眼山河的李白却只叹守不住这人间金玉满堂的好日子,那就好好地喝完这杯酒——“天虽长,地虽久,金玉满堂应不守;富贵百年能几何,死生一度人皆有;孤猿坐啼坟上月,且须一尽杯中酒。”
所以,即使这人间再苦若火宅,痛若涅槃,中国的老百姓亦是要在这有限光阴,无涯火院,只恐蹉跎老却贤。七月流火九月授衣所以,那在佛前求了五百年的女子再到人间,即使化成了一棵树,亦是要憾不能尝尽人间的情痛——我已在佛前求了五百年/求佛让我们结一段尘缘/佛于是把我化作一棵树/长在你必经的路旁;阳光下/慎重地开满了花/朵朵都是我前世的盼望;当你走近/请你细听/那颤抖的叶/是我等待的热情;而当你终于无视地走过/在你身后落了一地的/朋友啊/那不是花瓣/那是我凋零的心……
而我们来到今生,就是要与一个人一起焚心以火,共成涅槃后的那一双凤凰。
佛家说人间是火宅,是一涅槃之地,而中国人则赞叹这苦经涅槃的精彩。几千年来,中国勤劳坚韧的老百姓,即使步步经历这焚身之苦,却依然步步击壤而歌,所以每一次都能引领这个庞大的王国重获新生。一如整合的秦汉、分裂的魏晋南北朝,重合的唐,分裂的五代十国,再合一起的宋……每一次分裂都是下一个凤凰重生的涅槃之时,是一次焚身在火鼎里的熔合,将一切新并入而格格不入却动生乱机的元素重新以烈火熔化,再重炼成一颗没有裂纹的玉。融入新的,重生老的,而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这就是这个庞大的王国每一次得以涅槃化成凤凰的动力。
所以,焚裂的时候有火光四溅的精彩,而重合的时候更有欣欣向荣的生机。
所以,《三国演义》的开篇才会有:话说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周末七国分争,并入于秦。及秦灭之后,楚、汉分争,又并入于汉。汉朝自高祖斩白蛇而起义,一统天下,后来光武中兴,传至献帝,遂分为三国……
分裂是一次壮烈的自我焚碎,是这古老的文明自毁僵身而期再次如细藤初上的新生,那秦碎裂后而成的汉要比秦更明媚,汉碎裂之后重合的隋唐要比汉更壮丽,唐碎裂后再成的宋要比唐更稳重——
那宋朝对于唐朝而言真正是一个革命的时代,指南针、印刷术和火药三大发明以及城市的极速发展让这个时代充满了创新的生机,所谓的“燃料革命”、“印刷革命”、“城市革命”、“商业革命”、“金融革命”、“瓷器革命”等一系列如烟花爆绽的变化,让日本有文史家认为:“唐代是中国中世纪的结束,宋代则是中国近代的开始。”
这是一个即将爆炸而散成山河处处花开的明媚近代,它的一系列创新甚至引领了人类发展的方向。恩格斯在《反杜林论》里如是说:“在14世纪初,火药从阿拉伯人那里传入西欧,像每一个小学生都知道的,它使整个作战方法发生了变革。但是火药和火器的采用绝不是一种暴力行为,而是一种工业的,也就是经济的进步。不管工业是以生产什么东西为目的,还是以破坏什么东西为目的,工业总还是工业。火器的采用不仅对作战方法本身,而且对政治上的统治和奴役关系起了变革的作用。要获得火药和火器,就要有工业和金钱,而这两者都为市民所占有。因此,火器一开始就是城市和以城市为依靠的新兴君主政体反对封建贵族的武器。以前一直难以攻破的贵族城堡的石墙抵不住市民的大炮;市民的枪弹射穿了骑士的盔甲。贵族的统治跟身披铠甲的贵族骑兵队同归于尽了……”
在中国的宋代所发生的初萌如新芽的这一系列变化,就这样顶破了禁锢于人类头上的覆瓦,尤其为西方的文艺复兴提供了重要的物质条件:
纸和印刷术为教育改革提供了传播基础,火药为解除封建武装、创立民众自卫军提供了自我解放基础,罗盘针为地理大发现提供了基础,这一切如蝴蝶效应般最终形成了当前西方文明强势的现代格局。
中国在宋代之后,一系列外来的侵扰打断了这个文明自我修复的螺旋式发展链条,这个帝国开始走向了紊乱,最终失却了极速发展的先机,缓慢地走向了衰败。鸦片战争使这个缓慢下落的过程更是失控至一泻千里,中国人再一次不惮于焚裂自身以前赴后继的血肉之躯重新修补这个文明决堤的缺口。
这个过程是惨烈与悲壮的,我们却再次获得了涅槃后新生的机会,这个机会何以致用,就掌握在当今每一个人的手中。
一枚在中国人手中的烟花到了西方却变成轰向自己的大炮,让人不得不联想到中国古老的故事,故事里猫是老虎的师傅,猫尚且为自己留了爬树这最后的一手,而我们也曾为自己留下了最后一手,那就是文明的意志,无论是精卫填海,无论是卧薪尝胆,无论是柔之胜刚、弱之胜强,也无论是生于忧患而死于安乐,无论是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