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人生似乎如许漫长,经历了世间的春夏秋冬,而在这漫漫长途中,紧要处其实也就那么几步,或峰回路转,或柳暗花明,或坐看云起,那样的几步,你以后的路就确定了结局……
自从这天地之间有了人世,就像庄子问北海:“何谓天?何谓人?”北海回答说:“牛马四足,是谓天;落马首,穿牛鼻,是谓人。”
人间试图将天然的东西都逐渐打上人为的痕迹,给马套上马络,给牛鼻穿上牛鼻绾,但起初的时候这一切尚在天然的基础上抹染修饰,让那荒芜的地方蓝田日暖玉生烟,让那激流断行的地方曲水两行排雁齿、斜桥一道蹈龙鳞,在没有路的地方走出路来,让车行大道上、落花乱马足。
在东方文明的人间作为里,一直谨小慎微地断岸行簪影,荒畦落履痕,生怕惊扰了天地,从父母身中来就以父母为尊,从天地中来,亦以天地为尊,当有一天东方文明的谨慎被看做跟不上社会潮流的落伍之后,西方现代文明独行天下,让人类的出现,就像一句话说的,似一场飓风刮过,将地上的一堆零件吹成了一架波音737。
然而在人类如此脱离自然的极速发展中,我们享受到了前所未有的物质生活,也引出人类最大的祸患将因人来而来。
中国文明,以孔子精神为代表,正如梁漱溟所说:“他使你无所得而畅快,不是使你有所得而满足;他使你忘物忘我忘一切,不使你分别物我而逐求。”
所以,在西方现代文明中,天地之大,够人心驰骋,而在东方古老的文明中,天地之大,让人身安居。无穷宇宙里,人是一粟太仓中,一葛一裘经岁,一钵一瓶终日。
东方的文明,在人间推崇的人之行事里,以无形的大道和习惯约束每一个人的行为。辜鸿铭曾讥讽过西方,不是教会僧侣借上帝权威吓人(中世纪),便是国家军警以法律管制人(近代)。德国米勒利尔在其所著的《社会进化史》里也说:“中国国家就靠千千万万知足安分的人民维持,而欧洲国家没有不是靠武力维持的。”
古印度文明最使人惊异者,是其宗教出世法之盛;近现代西方文明最使人惊异者,是其征服自然利用自然的科学技术之发达;而旧日中国文明最使人惊异者,梁漱溟说,是“其社会秩序恒自尔维持,若无假乎之力”。
中国的文明强调为人君止于仁,为人臣止于敬,为人子止于孝,为人父止于慈,与国人交止于信。所以说中国古人是理性的而西方人是理智的,1920年美国哲学大师杜威博士在北京大学讲演时亦说:“中国一向多理会人事,西洋一向多理会自然。”所以梁漱溟由此倡导当谋其融合沟通,体认情理者为理性,考验物理者为理智,中西各有偏长。
由于持有人之行事的理性而非衡量得失的理智,中国人曾耻于用暴,而让罗素叹服:“世有不屑于战争之民族乎?中国人是已。中国人天然态度,宽容友爱,以礼待人,亦望人以礼答之。道德上之品行,为中国人所特长……如此品性之中,余以其‘心平气和’最为可贵。所谓心平气和者,人在舟中便是仙以公理而非以武力解决是已。罗素《中国之问题》。”
中国的文明更在此公理大道款款而行的绮陌中将人分成了几类,以作人间自省和独善自身的典范——以天为宗,以德为本,以道为门,兆于变化,谓之圣人。以仁为恩,以义为理,以礼为行,以乐为和,薰然慈仁,谓之君子。
圣人和君子都是道德的楷模,落到实践之处,各层人士都各居其位各司其职,而如庄子语:“以法为分,以名为表,以参为验,以稽为决,其数一二三四是也,百官以此相齿;以事为常,以衣食为主,蕃息畜藏,老弱孤寡为意,皆有以养,民之理也。”——以守法为本分,以名誉为表率,以比较为验证,以稽核为决断,按此法、名、参、稽为一二三四的顺序,来排列百官的顺序;以勤事为日常,以衣食为目的,并繁衍生息积蓄储藏,以照顾老弱孤寡为意志,让其皆有所养,此为民之事理。
这样做人的理念,让初始接触东方的西方人感受到了中国仁爱的光芒,而让莱布尼茨写进了《中国最近事情》——“中国在人类大社会里所获得的效果,比较宗教团体创立者在小范围内所获得的,更为优良。他们服从长上,尊敬老人,无论子女如何长大,其尊敬两亲有如宗教,从不作粗暴语,如或有之,便科之以欧洲杀亲之罪,处以绞刑。因此在彼等社会,习惯已成自然,无论对于同辈或下级的人,都竭力讲求礼貌,由我们不惯这种形式束缚的人看来,简直就是奴隶。尤其使欧人惊异的,中国农夫与婢仆之辈,日常谈话或隔了一日会面的时候,彼此非常客气,其殷勤的程度胜过欧洲所有贵族。至于中国官吏,更可想象而知。彼等谈话间,从不侮辱别人,亦不得将其愤怒、憎恶、愤激之情现于辞色。可是在欧洲即或殷勤,或恳切谈话,也不过最初接近的几天,一到彼此相熟,便毫不客气,一不客气很快便会变成讥讽,愤怒,乃至结怨成仇。反之,中国人间,无论邻人也罢,婢仆也罢,因为生活习惯的缘故,总是常常保持着一种礼貌。”
可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渐渐地这中国最近事情变成了中国最远事情……
这句话的意义,用中国艺术研究院非物质文化遗产研究保护国家中心主任田青的话来解释就是——“我们现在的社会就像一个拼命奔跑的人,为了物质进步,我们慌不择路,一边跑,一边丢东西,等我们跑到终点,不但发现爷爷奶奶偷偷塞到我们贴身口袋里的祖传宝贝都丢掉了,而且成为一个赤裸裸的‘现代人’,忘却了自己是中国人。”
尤其中国文明残存于现代的最基本的道德底线遭遇到了现代拜金主义的严重冲击,而近乎崩溃,所以有毒食品药品层出不穷,人们眼里只看到用钱衡量的人生价值,而再不见中国文明里上善若水的恩义……
人在世间行事,留下最多的是痕迹,这些痕迹大多都以文字命名,借以彰显、流传:
比如一个人是孤独的,而两个人在一起就不再寂寞,所以有了从字,小篆是 ,两个人一前一后走在人间大道上;又有了比字,其金文是 ,两个人并肩而行在生命的征途上。比字与从字同形,只是方向相反,《说文》里有:“二人为从,反从为比。”
两个字,如见一幅夜画,天上的月光照着人间的小路,它照耀着千山万水,也照耀着月下紧密相依地行在人间道上的两个人……
两个人这样并肩或相随而行地执手相牵时,人间事如一江长水一泄千里淙淙过身侧,湍湍沸沸冲过千山万壑,唯见她回望你的温柔眼光里满是你的笑颜,唯见她追随你的痴迷眼色里满是你的温柔,再是流年似水万里,再是红尘陷落万丈,幸亏没有与尔错身不相识,幸亏爱情不是我一个人的事,而是两个人的相爱,幸亏就这样牵上了手,一起看流年几度,一起碧落黄泉。
两个人是从,三个人成众,爱情的两人私密被破坏,就有了一种上下的关系和责任,就像一个家庭里,两个人共同负担起一个人的成长,又像孔子所说:“三人行,必有我师焉。择其善者而从之,其不善者而改之。”所以孔子在所行的一路教导众弟子成桃李,又下自成蹊,终在中国文明铺延千年的锦缎上桃李满天下。
众的繁体字“衆”,其甲骨文字形 ,表示许多人在烈日下劳动。而到了金文 ,上面的日就变成了目,像一个人瞪大眼睛监视着大家的劳动,很没情趣的变化,从此天下没人再能唱帝力于我何哉。
与人相关的这些字,在创制之初,都画上了相似的人之动作,所以看这些文字的甲骨文就宛若看到一个个灵动的小人物生机勃勃地活着。比如令字的甲骨文字形 ,上面是集聚的意思,下面是跪着听命的人。
而仄字小篆字形 就像人侧身行过山崖洞穴,这样的逼仄有如李白送朋友入蜀而叹那蜀道——“山从人面起,云傍马头生。”
七岁出家的贯休和尚给皇帝祝寿的时候写诗《寿春进祝圣七首?搜扬草泽》:“仄席三旌切,移山万里来;烟霞衣上落,阊阖雪中开……”
这首诗的主题是“搜扬草泽”,即于草泽之地里举拔人才:在这窄小的席面上,紧挨着挤坐了公﹑侯﹑伯三公显贵,可再大的官争的不过是一块逼仄的席面——“仄席三旌切”,而那些在野未仕的人才人生的境地却才真是浩远广大——移山万里来,衣上落烟霞,天门雪中开。
很大气的诗。
企的甲骨文,上面一个人,下面是“止”脚的意思,表示这个人在踮起后脚跟,所以就有了企立、企足的意思。引申过来的词,比如“企鹅”就是踮起脚尖走路的小鹅,很可爱的形象,而企待的原始意义就是踮起脚的等待,那焦急之态呼之欲出,企及是踮起脚达到,企求就是踮起脚巴巴地请求,那渴求的样子让人不忍亦不能拒绝。
巫字的甲骨文 像古代女巫所用的道具,这个符号如今看起来依然像是能带来某种神奇力量的图腾。到了小篆 就像是双手捧着图腾的祭祀,还有这个凹凸有致的小篆,则像女巫两袖善舞,巫的本义也是能以舞降神的人,所以古时候的巫女其实还真是美女。
诗人张籍去华山庙时,写沿路的女巫让人看着亦是飘飘欲仙:“金天庙下西京道,巫女纷纷走似烟;手把纸钱迎过客,遣求恩福到神前。”“巫女纷纷走似烟”让人不禁想象那移着太空舞步般的仙女在漫天的纸钱里飘过来飘过去,好一幅天女散钱的画面!
记得小学时学那河伯娶亲,最大的感触是把那么漂亮的女巫给扔河里去了,真是可惜。那是第一次去面对大人的世界里生命如此可以轻易被剥夺的难堪,所以一直在心里不可思议着,等到初中学了历史之后,小时候难堪的承受在人类血洗一般的近代史之前已经变得如羽轻飘。
大字的甲骨文就像一个人摊开了手天大地大我也很大的存在。
中国当得起大字作名的便是大禹,因为他拉下天机而修理成人间的正道,他摸到了天理的窍门才制服了天灾,天地间,见他以人的身份浩然存在。
开创中国文明先机的黄帝也只叫做黄,黄的意思是大地之色。黄帝亦是这样匍匐在大地上,拨草成道劈出人间的轨迹,如夸父一般,那撑其立身的手杖躺倒了就化成中国文明的桃花林。
在中国文明这桃花路里一路行来,我们需要像黄帝名字的寓意一般,匍匐在大地上与万物同生长,我们又需要如愚公移山一般,弓腰劳作,为自己开辟人类的安居地,而我们更需要像大禹一样,直起身来顶天立地地与天地共同存在。
从泥暖草生,到蓝田日暖,到虎夷云龙,到蹴踏星河,人类就这样一截一截地长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