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紫玉成烟·血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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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冰雪 (2)

黄龚亭,总有一天,我会得到一切,拥有一切,回过头来,把你踩在脚底,肆意凌辱,叫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剑神一向离群索居,绝少和外界接触,饮过接风酒即告退席。吴怡瑾却无法逃席,这也是她初次与数量众多的同门相处。

人人对剑神徒弟有着无比好奇,姊妹们围住了她叽叽喳喳问长问短,从家世、经历,渐渐问到拜师奇遇。吴怡瑾简单答道:“我家贫困,无以为生而进的叆叇。”平淡得如饮白水,未免令人稍有失望。

“剑神弟子,身份太过荣耀。鹤立鸡群当远之,木秀于林不耻与为群,人家就算有着奇遇,又何必要和你们这些只知饶舌的小丫头细说?”

觥筹交错、笑语喧沸之中,冒出来的这冷于冰、硬如铁的一句话,着实把大伙儿都堵住了,吃惊不已地纷纷静止下来。

吴怡瑾早就注意到这一绝色张扬之丽姝,窄腰紫衣,两袖上绣满繁花,长挑入鬓的双眉略略挑起,眉心一点银色,与她那惊人艳光一起闪亮。吴怡瑾最初揣测她身份,以为就是钱婉若,但看她目光偶尔扫至黄龚亭,那双凤目内射出难以言喻的怨毒、冰冷之色,这情形决难做作,她和黄龚亭有仇无亲。在心里把她所知的人迅速推想了一遍,试探着问:“莫非是谢秀苓谢师姐?”

“嗳嗳,”众人这才回过神,李长老尴尬笑道,“秀苓真是惯坏了,说话没个分寸,怡瑾你莫见怪。”

谢秀苓面色铁青,拂袖而去:“岂敢!我可高攀不上剑神传人!”

众人哑然。半晌黄龚亭笑道:“谢姑娘好大的脾气,看来是借扇敲机,责备下官那日殊不怜香惜玉的作风了。”

李堂主怕吴怡瑾听不懂,解释道:“在你来之前,叆叇无辜卷入一起凶案,黄大人为调查之故,不得已将冰丝馆封锁了数日。我们这里的人全都被抓,这真是一场飞来横祸,是以秀苓心中不快,你请多见谅。”

一少女嗤之以鼻:“全部被抓?好像有一个就没能抓住吧?只怕钱师姐都不算被抓吧?她自己没本事,却……”

丁堂主厉声喝止。

吴怡瑾含笑说:“我和谢师姐是自家人,更是堂主晚辈,岂有见怪之理?请夫人切莫太客气了。”

这小姑娘处处谦让,举止温文,席间众人好感大增,只有黄龚亭微感失望,他故意以话挑之,只想博她一眼,但她竟似丝毫未加注意。

宴罢,吴怡瑾先回自己房里,看了看早已安排到这里睡下的雪儿,沉酣而睡,便走到后面园子里来。

回廊下柔和的嗓音说:“是吴师妹么?”

吴怡瑾愕然转头,见廊下一名少女,柔柔月光包裹着她娇小玲珑的身躯,黑发垂肩:“这位……是钱师姐?”

钱婉若出于害羞,并没出现在接风宴上,但无疑早就听说了剑神师徒大驾光临,微笑颔首。

“这么晚了,师姐还不休息吗?”吴怡瑾慢慢走近,见她剪水双瞳,清丽雅致,回想席间所见的黄龚亭,除了年龄大过不止十岁,其他各个方面都是相称的。只不过那人官高权重、妻妾成群,当真会永远珍惜真情不变么?

钱婉若脸一红,含糊地说:“我睡不着。”

问了这一句,两人都找不到话说。夜沉如水,婉若凝眸的眼光闪若星光,思绪渐渐飘飞开去。

四下里东一晃,西一闪,陆续亮起无数灯火,远远的马嘶人奔,一片杂乱。

钱婉若猛然变了颜色,急站起,一反温柔常态,连声问:“什么事?什么事?”

园门洞开,脚步慌乱,接二连三传来:“宗琅玕过世!”“宗家发丧!”

廊下两人各自吃了一惊,反应却不同。吴怡瑾仅知那宗琅玕即本帮白帮主的丈夫,此人长年缠绵病榻。而钱婉若沉默了一会,无语落下泪来。

吴怡瑾惊道:“师姐?”

钱婉若缓缓摇头,凝噎道:“我没什么……我只是害怕。那一晚、那一晚也是这样,一片安谧,他白天给我的玉环在手中尚未握暖,突然间亮起无数火光,马嘶人奔,刀枪兵器碰撞,那是他亲自带领无数官兵,前来捉拿叆叇!我刚才真怕又是噩梦重来。”

她虽然害羞腼腆,可是冰雪聪明的心里,填不进一丝尘埃。阴影已经落下了,只怕永远难以磨灭。更何况那个人,那个人真的会在意这一丝刻骨铭心的纯白阴影,会用得一生一世去守住那一份比金子更可贵的真诚吗?

某间屋子里突然爆出大叫,声音尖厉,凄惨无比,即使在这般吵嚷嚷的情况下,也听得分外清楚。

吴怡瑾直觉地分辨出那可能是谁的叫声,急掠回她的房间,门里有道黑影猛地蹿出,几乎和她碰了个对面。

那正是雪儿,神情惊恐,眼睛圆睁,手足并用地爬行,速度快得如离弦之箭。

“妹妹。”吴怡瑾叫,在她快要跃出后园围墙时拦住。

两道闪着幽蓝光芒的剑光,从围墙下的某个角落里闪电般射出,吴怡瑾不躲不闪,甚至仿佛没有看见那如飞而至的剑光,在雪儿失声大叫的同时俯身把她抱了起来,在那一刻,她袖中荡出剑气万千,完全没有发出与对方相交的声音,但那两道剑光迅速转变方向,直飞上天。墙角下有一声低微含混的惊呼,随即惊呼以及代表着惊呼的一道身影都隐没在了黑夜里。

吴怡瑾并没有追,微笑着,拍拍雪儿的背:“别怕,别怕。”

她从来不是这样拿大的人,只是感到怀中女孩儿莫名的恐惧,知道自己必须给她以足够的信心和依靠。

重新安排雪儿睡下,一转身,剑神在房门口。

吴怡瑾简单的解释:“有人潜入冰丝馆,似乎是想杀她。”

“嗯。”剑神点点头,注视着灯光下睡熟的女孩。

“师父,你知道是什么人吗?”吴怡瑾试探着问,雪儿是他不知从何处带回来的。他们一到冰丝馆,当夜就有人赶过来,一定不会是偶然。

剑神眼中有奇怪至极的光,但最终摇摇头:“我还不能确定。”

这也是个很奇怪的回答,不说知道,也不说不知道,总之是了解一些什么情况。吴怡瑾不再追问。

她轻轻地掖好被子。雪儿有奇特的睡相,她喜欢四肢朝下趴着睡,起初,吴怡瑾曾经试着纠正她的姿势,然而雪儿在昏睡中总是有比较大的反应,只得顺其自然。

可怜的女孩半张脸露在灯光下面,从额头到眼角以至下巴,到处青紫肿胀,嘴巴破开了很大的口子,偶尔用劲大了,还会有血流出,这半张脸形容可怕而模糊。即使睡着,她总也是皱着眉,脸上有股深重的苦难痕迹。这样的孩子……最多只有十二三岁,她曾经受到过什么样的折磨?什么样的惊吓?

“她真可怜。……也许生来,没有被人爱过、关照过。”

没人回答,吴怡瑾回头看看,剑神不知于何时早就离开了。

雪儿惊动了一下,眼睛瞪得大大的。那双淡而凄惨的眼睛里,此刻慢慢积聚起一点点光芒,在眼眶里滚来滚去。

她张了张嘴,自喉咙口发出意义不明的声响,吴怡瑾柔声说:“好妹妹,别哭,你还病着,多休息。”然而女孩大颗大颗的泪顿时涌出眼眶,这些眼泪似乎同时湿润了她的声带,含含混混地发出几个音节:

“崔……艺……雪……雪……儿……”

声音干涩而嘶哑,仿佛被撕裂焚烧过后的木柴,却是她有生以来第一句人的语言。

那一瞬间,吴怡瑾的泪也落了下来,把雪儿紧紧地搂抱在怀里,轻声反复:“雪儿、雪儿,不要害怕了。以后姐姐会照顾你一生一世。你以后会快乐的,永远都快乐。”

“姐……姐……”

从白衣少女来到冰丝馆,来这个地方拜访求谒的少年数量剧增。

来的不是自言仗剑的侠少,便是号称世宦的子弟,每天一大群,借着各种因由源源而来。

吴怡瑾对此视而不见,好像觉得所有来访的人都是为了仰慕这个在龙华会上大放华彩的叆叇帮而来,由堂主接待即可。没过几天,李堂主败下阵来,说这些人她接待不了。于是让众人客厅奉茶。

几十个少年枯坐在客厅里,一碗茶冲过一遍又一遍,渐渐从清芬扑鼻到了淡而无味,日光也从东面到了西面的时候,往往客厅里还剩下最后十来个。

但就算是枯燥乏味至极的等待,偶然也能从花园中瞥见那道天外飞仙一般的身影。这从一定程度上,令众少年余勇可嘉。

这里面也包括了被吴怡瑾偷偷甩掉、再次循声而来的文恺之。

吴怡瑾一视同仁,一般对待。有时还故意捉弄,安排他在最偏僻,最冷落的地方。有一次在客厅边上,夏雨忽至,浇了文恺之一头一身,落汤鸡也似。

文章魁首、浪子班头,受到如此“特别”待遇,他却不气不恼。他好像根本忘记了老爷已经上京,只管一天又一天地流连在期颐,每天到这客厅来报到,独自而坐。有时吟一两句诗,换得哄堂大笑。

“你以为你是天下文章的人啊?还想用诗文获取佳人芳心?”

文恺之微笑着想,天下文章的人,她亦只当一般草芥。

目下除了安排钱婉若的婚事,没有别的事情,呆着无聊也是无聊,冰丝馆其他女孩子们,常三三两两结伴出去游逛,终于连剑神也叫吴怡瑾有空不妨出去走走。

“见一两个人也不是坏事。”剑神说,“别躲他们跟躲瘟疫似的,你终不能一辈子让老师父跟着你。”

吴怡瑾不依地叫:“师父啊——”

字尾长长,拖着在外人前从不流露的稚气和未经风霜的娇柔。阳光从叶间缝隙洒下的日色照得冰雪颜色微微透明,柔美双唇流泻一抹清新甜静的笑容,剑神微微沉醉,长此以往即使亘古久远也使得。但他不知道这是最后一次听她这样撒娇的语气,也可能是她一生中最后一次全心全意的慕孺情怀。

吴怡瑾到头来没能拗过剑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