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三言二拍二刻拍案惊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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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且说辽东起初闻得江西宁王反时,人心危骇,流传讹言,纷纷不一。有的说在南京登基了,有的说兵过两淮了,有的说过了临清到德州了。一日几番说话,也不知那句是真,那句是假。程宰心念家乡切近,颇不自安。私下问美人道:“那反叛的到底如何?”美人微笑道:“真天子自在湖、湘之间,与他甚么相干!他自要讨死吃,故如此猖狂,不日就擒了,不足为虑!”此是七月下旬的说,再过月余,报到,果然被南赣巡抚王阳明擒了解京。程宰见美人说天子在湖、湘,恐怕江南又有战争之事,心中仍旧惧怕,再问美人。美人道:“不妨,不妨。国家庆祚灵长,天下方享太平之福。只在一二年了。”后来嘉靖自湖广兴藩,入继大统,海内安宁,悉如美人之言。

到嘉靖甲申年间,美人与程宰往来,已是七载。两情缱绻,犹如一日。程宰囊中幸已丰富,未免思念故乡起来。一夕,对美人道:“某离家已二十年了,一向因本钱耗折,回去不得。今蒙大造,囊资丰饶,已过所望。意欲暂与家兄归到乡里,一见妻子,便当即来。多不过一年之期,就好到此永奉欢笑,不知可否?”美人听罢,不觉惊叹道:“数年之好,止于此乎?郎宜自爱,勉图后福。我不能伏侍左右了。”希歔泣下,悲不自胜。程宰大骇道:“某暂时归省,必当速来,以图后会。岂敢有负恩私?夫人乃说此断头话。”美人哭道:“大数当然,彼此做不得主。郎适发此言,便是数当永诀了。”言犹未已,前日初次来的东西二美人,及诸侍女仪从之类,一时皆集。音乐竞奏,盛设酒筵。美人自起酌酒相劝,追叙往时初会与数年情爱,每说一句,哽咽难胜。程宰大声号恸,自悔失言,恨不得将身投地,将头撞壁。两情依依,不能相舍。诸女前来禀白道:“大数已终,法驾齐备,速请夫人登途,不必过伤了。”美人执着程宰之手,一头垂泪,一头分付道:“你有三大难,今将近了,时时宜自警省,至期吾自来相救。过了此后,终身吉利,寿至九九,吾当在蓬菜三岛,等你来续前缘。你自宜居心清净,力行善事,以副吾望。吾与你身虽隔远,你一举一动,吾必晓得。万一做了歹事,以致堕落,犯了天条,吾也无可周全了。后会迢遥,勉之,勉之!”叮宁了又叮宁,何止十来番?程宰此时神志俱丧,说不出一句话,只好唯唯应承,苏苏落泪而已。

正是:世上万般哀苦事,无非死别与生离。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限期。须臾,邻鸡群唱,侍女催促,诀别启行。美人还回头顾盼了三四番,方才寂然一无所见。但有:蟋蟀悲鸣,孤灯半灭;凄风萧飒,铁马玎珰。曙星东升,银河西转。顷刻之间,已如隔世。

程宰不胜哀痛,望着空中禁不住的号哭起来。才发得声,哥子程寀隔房早已听见,不象前番,随你间壁翻天覆地,总不知道的。哥子闻得兄弟哭声,慌忙起来问其缘故。程宰支吾道:“无过是思想家乡。”口里强说,声音还是凄咽的。程寀道:“一向流落,归去不得。今这几年来,生意做得着,手头饶裕,要归不难,为何反哭得这等悲切起来?从来不曾见你如此,想必有甚伤心之事,休得瞒我!”程宰被哥子说破,晓得瞒不住,只得把昔年遇合美人、夜夜的受用,及生意所以做得着、以致丰富,皆出美人之助,从头至尾述了一遍。程寀惊异不已,望空礼拜。明日与客商伴里说了,辽阳城内外没一个不传说程士贤遇海神的奇话。程宰自此终日郁郁不乐,犹如丧偶一般。与哥子商量收拾南归。

其时有个叔父在大同做卫经历,程宰有好几时不相见了,想道:“今番归家,不知几时又到得北边。须趁此便打那边走一遭,看叔叔一看去。”先打发行李资囊,付托哥子程寀监押,从潞河下在船内,沿途等候着他。他自己却雇了一个牲口,由京师出居庸关,到大同地方见了叔父。一家骨肉,久别相聚,未免留连几日,不得动身。晚上睡去,梦见美人走来催促道:“祸事到了,还不快走!”程宰记得临别之言,慌忙向叔父告行。叔父又留他饯别,直到将晚方出得大同城门。

时已天黑,程宰道总是前途赶不上多少路罢了,不如就在城外且安宿了一晚,明日早行。睡到三鼓,梦中美人又来催道:“快走!快走!大难就到,略迟脱不去了!”程宰当时惊醒,不管天早天晚,骑了牲口忙赶了四五里路,只听得炮声连响,回头看那城外时,火光烛天,照耀如同白日,元来是大同军变。且道如何是大同军变?大同参将贾鉴,不给军士行粮;军士鼓噪,杀了贾鉴。巡抚都御史张文锦出榜招安,方得平静。张文锦密访了几个为头的,要行正法,正差人出来擒拿。军士重番鼓噪起来,索性把张巡抚也杀了,据了大同,谋反朝廷。要搜寻内外壮丁一同叛逆,故此点了火把出城,凡是饭店经商,尽被拘刷,转去,收在伙内,无一得脱。若是程宰迟了些个,一定也拿将去了。此是海神来救了第一遭大难了。

程宰得脱,兼程到了居庸。夜宿关外。又梦见美人来催道:“趁早过关,略迟一步,就有牢狱之灾了。”程宰又惊将起来,店内同宿的多不曾起身。他独自一个急到关前,挨门而进。行得数里,忽然宣府军门行将文书来。因为大同反乱,恐有奸细混入京师,凡是在大同来进关者,不是公差吏人有官文照验在身者,尽收入监内,盘诘明白,方准释放。是夜与程宰同宿的人,多被留住下在狱中。后来有到半年方得放出的,也有染了病竟死在狱中的。程宰若非文书未到之前先走脱了,便干净无事,也得耐烦坐他五七月的监。此是海神来救他第二遭的大难了。

程宰赶上了潞河船只,见了哥子,备述一路遇难,因梦中报信得脱之故,两人感念不已。一路无话,已到了淮安府高邮湖中。忽然黑雾密布,狂风怒号。水底老龙惊,半空猛虎啸。左掀右荡,浑如落在簸箕中;前蹻后攧,宛似滚起饭锅内。双桅折断,一舵飘零。等闲要见阎王,立地须游水府。正在危急之中,程宰忽闻异香满船,风势顿息。须臾黑雾四散,中有彩云一片,正当船上。云中现出美人模样来,上半身毫发分明,下半身霞光拥蔽,不可细辨。程宰明知是海神又来救他,况且别过多时,不能厮见,悲感之极,涕泗交下。对着云中只是磕头礼拜,美人也在云端举手答礼,容色恋恋,良久方隐。船上人多不见些甚么,但见程宰与空中施礼之状,惊疑来问。程宰备说缘故如此,尽皆瞻仰。此是海神来救他第三遭的大难,此后再不见影响了。

后来程宰年过六十,在南京遇着蔡林屋时,容颜只象四十来岁的,可见是遇着异人无疑。若依着美人蓬莱三岛之约,他日必登仙路也。但不知程宰无过是个经商俗人,有何缘分得有此一段奇遇?说来也不信,却这事是实实有的。可见神仙鬼怪之事,未必尽无。有诗为证:流落边关一俗商,却逢神眷不寻常。宁知钟爱缘何许?谈罢令人欲断肠。

卷三十八两错认莫大姐私奔再成交杨二郎正本诗云:李代桃僵,羊易牛死。世上冤情,最不易理。

话说宋时南安府大庾县,有个吏典黄节,娶妻李四娘。四娘为人心性风月,好结识个把风流子弟,私下往来。向与黄节生下一子,已是三岁了。不肯收心。

只是贪淫。一日黄节因有公事,住在衙门中了。十来日,四娘与一个不知姓名的奸夫说通了,带了这三岁儿子一同逃去。出城门不多路,那儿子见眼前光景生疏,啼哭不止。四娘好生不便,竟把儿子丢弃在草中,自同奸夫去了。大庾县中有个手力人李三,到乡间行公事。才出城门,只听得草地里有小儿啼哭之声,急往前一看,见是一个小儿眠在草里,擂天倒地价哭。李三看了,心中好生不忍,又不见一个人来睬他,不知父母在那里去了。李三走去抱扶着他,那小儿半日不见了人,心中虚怯,哭得不耐烦。今见个人来偎傍,虽是面生些,也倒忍住了哭,任凭他抱了起来。元来这李三不曾有儿女,看见欢喜。也是合当有事,道是天赐与他小儿,一径的抱了回家。家人见孩子生得清秀,尽多快活,养在家里,认做是自家的了。

这边黄节衙门中出来,回到家里,只见房闼寂静,妻子多不见了。骇问邻舍,多道是:“押司出去不多日,娘子即抱着小哥不知那里去了,关得门户寂悄悄的。我们只道到那里亲眷家去,不晓得备细。”黄节情知妻四娘有些毛病的,着了忙,各处亲眷家问,并无下落。黄节只得写下了招子,各处访寻,情愿出十贯钱做报信的谢礼。

一日,偶然出城数里,恰恰经过李三门首。那李三正抱着这拾来的儿子,在那里与他作耍。黄节仔细一看,认得是自家的儿子,喝问李三道:“这是我的儿子,你却如何抱在此间!我家娘子那里去了?”李三道:“这儿子吾自在草地上拾来的,那晓得甚么娘子?”黄节道:“我妻子失去,遍贴招示,谁不知道?今儿子既在你处,必然是你作奸犯科,诱藏了我娘子,有甚么得解说?”李三道:“我自是拾得的,那知这些事?”黄节扭住李三,叫起屈来,惊动地方邻里,多走将拢来。黄节告诉其事,众人道:“李三元不曾有儿子,抱来时节实是有些来历不明,却不知是押司的。”黄节道:“儿子在他处了,还有我娘子不见,是他一同拐了来的。”众人道:“这个我们不知道。”李三发极道:“我那见甚么娘子?那日草地上,只见得这个孩子在那里哭,我抱了回家。今既是押司的,我认了悔气,还你罢了,怎的还要赖我甚么娘子?”黄节道:“放你娘的屁!是我赖你?我现有招贴在外的。你这个奸徒,我当官与你说话!”对众人道:“有烦列位与我带一带,带到县里来。事关着拐骗良家子女,是你地方邻里的干系,不要走了人!”李三道:“我没甚欺心事,随你去见官,自有明白,一世也不走。”

黄节随同了众人押了李三,抱了儿子,一直到县里来。黄节写了纸状词,把上项事一一禀告县官。县官审问李三。李三只说路遇孩子抱了归来是实,并不知别项情由。县官道:“胡说!他家不见了两个人,一个在你家了,这一个又在那里?这样奸诈,不打不招。”遂把李三上起刑法来,打得一佛出世,二佛生天,只不肯招。那县里有与黄节的一般吏典二十多个,多护着吏典行里体面,一齐来跪禀县官,求他严行根究。县官又把李三重加敲打,李三当不过,只得屈招道:“因为家中无子,见黄节妻抱了儿子在那里,把来杀了,盗了他儿子回来,今被捉获,情愿就死。”县官又问:“尸首今在何处?”李三道:“恐怕人看见,抛在江中了。”县官录了口词,取了供状,问成罪名,下在死囚牢中了。分付当案孔目做成招状,只等写完文卷,就行解府定夺。孔目又为着黄节,把李三狱情做得没些漏洞。其时乃是绍兴十九年八月二十九日。文卷已完,狱中取出李三解府。

系是杀人重犯,上了鐐肘,戴了木枷,跪在庭下,专听点名起解。忽然阴云四合,空中雷电交加,李三身上枷杻尽行脱落。霹雳一声,当案孔目震死在堂上,二十多个吏典,头上吏巾皆被雷风掣去。县官惊得浑身打颤。须臾性定,叫把孔目身尸验看,背上有朱红写的“李三狱冤”四个篆字。县官便叫李三问时。李三兀自痴痴地立着,一似失了魂的,听得呼叫,然后答应出来。县官问道:“你身上枷杻,适才怎么样解了的?”李三道:“小人眼前昏黑,犹如梦里一般,更不知一些甚么,不晓得身上枷杻怎地脱了。”县官明知此事有冤,遂问李三道:“你前日孩子果是怎生的?”李三道:“实实不知谁人遗下,在草地上啼哭,小人不忍,抱了回家。至于黄节夫妻之事,小人并不知道,是受刑不过屈招的。”

县官此时又惊又悔道:“今日看起来,果然与你无干。”当时遂把李三释放,叫黄节与同差人别行寻缉李四娘下落。后来毕竟在别处地方寻获,方知天下事专在疑似之间冤枉了人。这个李三若非雷神显灵,险些儿没辨白处了。而今说着国朝一个人,也为妻子随人走了,冤屈一个邻舍往来的,几乎累死,后来却得明白。与大庾这件事有些仿佛。待小子慢慢说来,便知端的。佳期误泄桑中约,好事讹牵月下绳。只解推原平日状,岂知局外有翻更。话说北直张家湾有个居民,姓徐名德,本身在城上做长班。有妻莫大姐,生得大有容色,且是兴高好酒,醉后就要趁着风势撩拨男子汉,说话勾搭。邻舍有个杨二郎,也是风月场中人,年少风流,闲荡游耍过日,没甚根基。与莫大姐终日调情,你贪我爱,弄上了手。外边人无不知道,虽是莫大姐平日也还有个把梯己人往来,总不如与杨二郎过得恩爱。况且徐德在衙门里走动,常有个月期程不在家里,杨二郎一发便当,竟象夫妻一般过日。后来徐德挣得家事从容了,衙门中寻了替身,不消得日日出去,每有时节歇息在家里,渐渐把杨二郎与莫大姐光景看了些出来。细访邻里街坊,也多有三三两两说话。徐德一日对莫大姐道:“咱辛辛苦苦了半世,挣得有碗饭吃了,也要装些体面,不要被外人笑话便好。”莫大姐道:“有甚笑话?”徐德道:“钟不扣不鸣,鼓不打不响。欲人不知,莫若不为。你做的事,外边那一个不说的?你瞒咱则甚?咱叫你今后仔细些罢了。”

莫大姐被丈夫道着海底眼,虽然撒娇撒痴,说了几句支吾门面说话,却自想平日忒做得渗濑,晓得瞒不过了,不好十分强辨得,暗地忖道:“我与杨二郎交好,情同夫妻,时刻也闲不得的。今被丈夫知道,必然防备得紧,怎得象意?不如私下与他商量,卷了些家财,同他逃了去。他州外府,自由自在的快活,岂不是好!”藏在心中。一日,看见徐德出去,便约了杨二郎密商此事。杨二郎道:“我此间又没甚牵带,大姐肯同我去,要走就走。只是到外边去,须要有些本钱,才好养得口活。”莫大姐道:“我把家里细软尽数卷了去,怕不也过几时?等住定身子,慢慢生发做活就是。”杨二郎道:“这个就好了。一面收拾起来,得便再商量走道儿罢了。”

莫大姐道:“说与你了,待我看着机会,拣个日子,悄悄约你走路。你不要走漏了消息。”杨二郎道:“知道。”两个趁空处又做了一点点事,千分万付而去。

徐德归来几日,看见莫大姐神思撩乱,心不在焉的光景,又访知杨二郎仍来走动,恨着道:“等我一时撞着了,怕不斫他做两段!”莫大姐听见,私下教人递信与杨二郎:“目下切不要到门前来露影。”自此杨二郎不敢到徐家左近来。莫大姐切切在心,只思量和他那里去了便好,已此心不在徐家,只碍着丈夫一个是眼中钉了。大凡女人心一野,自然七颠八倒,如痴如呆,有头没脑,说着东边,认着西边,没情没绪的。况且杨二郎又不得来,茶里饭里多是他,想也想痴了。

因是闷得不耐烦,问了丈夫,同了邻舍两三个妇女们约了,要到嶽庙里烧一炷香。此时徐德晓得这婆娘不长进,不该放他出去才是。却是北人直性,心里道:“这几时拘系得紧了,看他恍恍惚惚,莫不生出病来?便等他外边去散散。”北方风俗,女人出去,只是自行,男子自有勾当,不大肯跟随走的。当下莫大姐自同一伙女伴,带了纸马酒盒,抬着轿,飘飘逸逸的出门去了。只因此一去,有分交:闺中佚女,竟留烟月之场;枕上情人,险作囹圄之鬼。直待海清终见底,方令盆覆得还光。

且说齐化门外有一个倬峭的子弟,姓郁名盛,生性淫荡,立心刁钻,专一不守本分,勾搭良家妇女。又喜讨人便宜,做那昧心短行的事。他与莫大姐是姑舅之亲,一向往来,两下多有些意思,只是不曾得便,未上得手。郁盛心里道是一桩欠事,时常记念的。一日在自己门前闲立,只见几乘女娇抬过,他窥头探脑去看那轿里抬的女眷,恰好轿帘隙处,认得是徐家的莫大姐。看了轿上挂着纸钱,晓得是嶽庙进香,又有闲的挑着盒担,乃是女眷们游耍吃酒的。想道:“我若厮赶着他们去,闲荡一番,不过插得些寡趣,落得个眼饱,没有实味。况有别人家女眷在里头,便插趣也有好些不便。不若我整治些酒馔在此,等莫大姐转来。我是亲眷人家,邀他进来,打个中火,没人说得。亦且莫大姐尽是贪杯高兴,十分有情的,必不推拒。那时趁着酒兴营勾他,不怕他不成这事。好计,好计!”即时奔往闹热胡同,只拣可口的鱼肉晕肴、榛松细果,买了偌多,撮弄得齐齐整整。

正是:安排扑鼻芳香饵,专等鲸鲵来上钩。

却说莫大姐同了一班女伴,到庙里烧过了香,各处去游耍。挑了酒盒,野地上随着好坐处,即便摆着吃酒。女眷们多不十分大饮,无非吃下三数杯,晓得莫大姐量好,多来劝他。莫大姐并不推辞,拿起杯来就吃就干,把带来的酒吃得罄尽,已有了七八分酒意。天色将晚,然后收拾家火,上轿抬回。回至郁家门前,郁盛瞧见,忙至莫大姐轿前施礼道:“此是小人家下,大姐途中口渴了,可进里面告奉一茶。”莫大姐醉眼朦胧,见了郁盛是表亲,又是平日调得情惯的,忙叫住轿,走出轿来与郁盛万福道:“元来哥哥住在这里。”郁盛笑容满面道:“请大姐里面坐一坐去。”莫大姐带着酒意,踉踉跄跄的跟了进门。别家女轿晓得徐家轿子有亲眷留住,各自先去了。徐家的轿夫住在门口等候。

莫大姐进得门来,郁盛邀至一间房中,只见酒果肴馔,摆得满桌。莫大姐道:“甚么道理要哥哥这们价费心?”郁盛道:“难得大姐在此经过,一杯淡酒,聊表寸心而已。”郁盛是有意的,特地不令一个人来伏侍,只是一身陪着,自己斟酒,极尽殷勤相劝。正是:茶为花博士,酒是色媒人。莫大姐本是已有酒的,更加郁盛慢橹摇船捉醉鱼,靦腆着面庞央救不过,又吃了许多。酒力发作,乜斜了双眼,淫兴勃然,倒来丢眼色,说风话。郁盛挨在身边同坐了,将着一杯酒,你呷半口,我呷半口,又噙了一口够着脖子度将过去,莫大姐接来咽下去了,就把舌头伸过口来,郁盛咂了一回。彼此春心荡漾,偎抱到床中,褪下小衣,弄将起来。一个醉后掀腾,一个醒中摩弄。醉的如迷花之梦蝶,醒的似采蕊之狂蜂。醉的一味兴浓,担承愈勇;醒的半兼趣胜,玩视偏真。此贪彼爱不同情,你醉我醒皆妙境。

两人战到间深之处,莫大姐不胜乐畅,口里哼哼的道:“我二哥,亲亲的肉,我一心待你,只要同你一处去快活了罢!我家天杀的不知趣,又来拘管人,怎如得二哥这等亲热有趣?”说罢,将腰下乱颠乱耸,紧紧抱住郁盛不放,口里只叫“二哥亲亲”。元来莫大姐醉得极了,但知快活异常,神思昏迷,忘其所以。真个醉里醒时言,又道是酒道真性,平时心上恋恋的是杨二郎,恍恍惚惚,竟把郁盛错认。干事的是郁盛,说的话多是对杨二郎的话。郁盛原晓得杨二郎与他相厚的,明明是醉里认差了。郁盛道:“叵耐这浪淫妇,你只记得心上人,我且将计就计,餂他说话,看他说甚么来?”就接口道:“我怎生得同你一处去快活?”莫大姐道:“我前日与你说的,收拾了些家私,和你别处去过活,一向不得空便。

今秋分之日,那天杀的进城上去,有那衙门里勾当。我与你趁那晚走了罢。”郁盛道:“走不脱却怎么?”莫大姐道:“你端正下船儿,一搬下船,连夜摇了去。等他城上出来知得,已此赶不着了。”郁盛道:“夜晚间把甚么为暗号?”莫大姐道:“你只在门外拍拍手掌,我里头自接应你。我打点停当好几时了,你不要错过。”口里糊糊涂涂,又说好些,总不过肉麻说话。郁盛只拣那几句要紧的,记得明明白白在心。

须臾云收雨散,莫大姐整一整头髻,头眩眼花的走下床来。郁盛先此已把酒饭与轿夫吃过了,叫他来打着轿,挽扶莫大姐上轿去了。郁盛回来,道是占了采头,心中欢喜。却又得了他心腹里的话,笑道:“诧异,诧异,那知他要与杨二郎逃走,尽把相约的事对我说了。又认我做了杨二郎,你道好笑么?我如今将错就错,雇下了船,到那晚剪他这绺,落得载他娘在别处去受用几时,有何不可?”郁盛是个不学好的人,正挠着他的痒处,以为得计。一面料理船只,只等到期行事,不在话下。

且说莫大姐归家,次日病了一日酒。昨日到郁家之事,犹如梦里,多不十分记得,只依稀影响,认做已约定杨二朗日子过了。收拾停当,只待起身。岂知杨二郎处虽曾说过两番,晓得有这个意思,反不曾精细叮咛得,不做整备的。到了秋分这夜,夜已二鼓,莫大姐在家里等候消息。只听得外边拍手响,莫大姐心照,也拍拍手。开门出去,黑影中见一个人在那里拍手,心里道是杨二郎了。急回身进去,将衣囊箱笼,逐件递出。那人一件件接了,安顿在船中。莫大姐恐怕有人瞧见,不敢用火,将房中灯打灭了,虚锁了房门,黑里走出。那人扶了上船,如飞把船开了。船中两个多是低声细语,况是慌张之际,莫大姐只认是杨二郎,急切辨不出来。莫大姐失张失志,历碌了一日,下得船才心安。倦将起来,不及做甚么事,说得一两句话,那人又不十分回答。莫大姐放倒头,和衣就睡着了去。

比及天明,已在潞河,离家有百十里了。撑开眼来看那舱里同坐的人,不是杨二郎,却正是齐化门外的郁盛。莫大姐吃了一惊道:“如何却是你?”郁盛笑道:“那日大姐在嶽庙归来途中,到家下小酌,承大姐不弃,赐与欢会。是大姐亲口约下我的,如何倒吃惊起来?”莫大姐呆了一回,仔细一想,才省起前日在他家吃酒,酒中淫媾之事,后来想是错认,把真话告诉了出来。醒来记差,只说是约下杨二郎了,岂知错约了他?今事已至此,说不得了,只得随他去。只是怎生发付杨二郎呵?因问道:“而今随着哥哥到那里去才好?”郁盛道:“临清是个大码头去处,我有个主人在那里。我与你那边去住了,寻生意做。我两个一窝儿作伴,岂不快活?”莫大姐道:“我衣囊里尽有些本钱,哥哥要营运时,足可生发度日的。”郁盛道:“这个最好。”从此莫大姐竟同郁盛到临清去了。

话分两头。且说徐德衙门公事已毕,回到家里,家里悄没一人,箱笼什物皆已搬空。徐德骂道:“这歪刺姑一定跟得奸夫走了!”问一问邻舍,邻舍道:“小娘子一个夜里不知去向。第二日我们看见门是锁的了,不晓得里面虚实。你老人家自想着,无过是平日有往来的人约的去。”徐德道:“有甚么难见处?料只在杨二郎家里。”邻舍道:“这猜得着,我们也是这般说。”徐德道:“小人平日家丑,须瞒列位不得。今日做出事来,眼见得是杨二郎的缘故。这事少不得要经官,有烦两位做一做见证。而今小人先到杨家去问一问下落,与他闹一场则个。”邻舍道:“这事情那一个不知道的?到官时,我们自然讲出公道来。”

徐德道:“有劳,有劳。”当下一忿之气,奔到杨二郎家里。恰好杨二郎走出来,徐德一把扭住道:“你把我家媳妇子拐在那里去藏过了?”杨二郎虽不曾做这事,却是曾有这话关着心的,骤然闻得,老大吃惊。口里嚷道:“我那知这事?却来赚我!”徐德道:“街坊上那一个不晓得你营勾了我媳妇子?你还要赖哩!我与你见官去,还我人来!”杨二郎道:“不知你家嫂子几时不见了,我好耽耽在家里,却来问我要人,就见官,我不相干!”徐德那听他分说,只是拖住了交付与地方,一同送到城上兵马司来。

徐德衙门情熟,为他的多。兵马司先把杨二郎下在铺里。次日,徐德就将奸拐事情,在巡城察院衙门告将下来,批与兵马司严究。兵马审问杨二郎,杨二郎初时只推无干。徐德拉同地方,众口证他有奸。兵马喝叫加上刑法,杨二郎熬不过,只得招出平日通奸往来是实。兵马道:“奸情既真,自然是你拐藏了。”杨二郎道:“只是平日有奸,逃去一事,委实与小的无涉。”兵马又唤地方与徐德问道:“他妻子莫氏还有别个奸夫么?”徐德道:“并无别人,只有杨二郎奸稔是真。”地方也说道:“邻里中也只晓杨二郎是奸夫,别一个不见说起。”兵马喝杨二郎道:“这等还要强辨!你实说拐来藏在那里?”杨二郎道:“其实不在小的处,小的知他在那里?”兵马大怒,喝叫重重夹起,必要他说。杨二郎只得又招道:“曾与小的商量要一同逃去,这说话是有的。小的不曾应承,故此未约得定,而今却不知怎的不见了。”兵马道:“既然曾商量同逃,而今走了,自然知情。他无非私下藏过,只图混赖一时,背地里却去奸宿。我如今收在监中,三日五日一比,看你藏得到底不成!”遂把杨二郎监下,隔几日就带出鞫问一番。

杨二郎只是一般说话,招不出人来。徐德又时时来催禀,不过做杨二郎屁股不着,打得些屈棒,毫无头绪。杨二郎正是俗语所云:从前作事,没兴齐来。乌狗吃食,白狗当灾。杨二郎当不过屈打,也将霹诬枉禁事情在上司告下来,提到别衙门去问。却是徐德家里实实没了人,奸情又招是真的,不好出脱得他。有矜疑他的,教他出了招帖,许下赏钱,募人缉访。然是十个人内倒有九个说杨二郎藏过了是真的,那个说一声其中有冤枉?此亦是杨二郎淫人妻女应受的果报。女色从来是祸胎,奸淫谁不惹非灾?虽然逃去浑无涉,亦岂无端受枉来?且不说这边杨二郎受累,累年不决的事。再表郁盛自那日载了莫大姐到了临清地方,赁间闲房住下,两人行其淫乐,混过了几时。

莫大姐终久有这杨二郎在心里,身子虽现随着郁盛,毕竟是勉强的,终日价没心没想,哀声叹气。郁盛起初绸缪,相处了两个月,看看两下里各有些嫌憎,不自在起来。郁盛自想道:“我目下用他的,带来的东西须有尽时;我又不会做生意,日后怎生结果?况且是别人的妻子,留在身边,到底怕露将出来,不是长便。我也要到自家里去的,那里守得定在这里?我不如寻个主儿卖了他。他模样尽好,到也还值得百十两银子。我得他这些身价,与他身边带来的许多东西,也尽够受用了。”打听得临清渡口驿前乐户魏妈妈家里,养许多粉头,是个兴头的鸨儿,要的是女人,寻个人去与他说了。魏妈只做访亲来相探望,看过了人物,还出了八十两价钱,交兑明白,只要抬人去。郁盛哄着莫大姐道:“这魏妈妈是我家外亲,极是好情分。你我在此异乡,图得与他做个相识往来,也不寂寞。魏妈妈前日来望过了你,你今日也去还拜他一拜才是。”莫大姐女眷心性,巴不得寻个头脑外边去走走的。见说了,即便梳妆起来。

武武郁盛就去顾了一乘轿,把莫大姐竟抬到魏妈妈家里。莫大姐看见魏妈妈笑嘻嘻相头相脚,只是上下看觑,大剌剌的不十分接待。又见许多粉头在面前,心里道:“甚么外亲?看来是个人家了。”吃了一杯茶,告别起身。魏妈妈笑道:“你还要到那里去?”莫大姐道:“家去。”魏妈妈道:“还有甚么家里?你已是此间人了。”莫大姐吃一惊道:“这怎么说?”魏妈妈道:“你家郁官儿得了我八十两银子,把你卖与我家了。”莫大姐道:“那有此话!我身子是自家的,谁卖得我!”魏妈妈道:“甚么自家不自家?银子已拿得去了,我那管你!”莫大姐道:“等我去和那天杀的说个明白!”魏妈妈道:“此时他跑自家的道儿,敢走过七八里路了,你那里寻他去?我这里好道路,你安心住下了罢,不要讨我杀威棒儿吃!”莫大姐情知被郁盛所赚,叫起撞天屈来,大哭了一场。

魏妈妈喝住,只说要打,众粉头做好做歉的来劝住。莫大姐原是立不得贞节牌坊的,到此地位,落了圈套,没计奈何,只得和光同尘,随着做娼妓罢了。此亦是莫大姐做妇女不学好,应受的果报。妇女何当有异图?贪淫只欲闪亲夫。今朝更被他人闪,天报昭昭不可诬。

莫大姐自从落娼之后,心里常自想道:“我只图与杨二郎逃出来快活,谁道醉后错记,却被郁盛天杀的赚来,卖我在此。而今不知杨二郎怎地在那里?我家里不见了人,又不知怎样光景?”时常切切于心。有时接着相投的孤老,也略把这些前因说说。只好感伤流泪,那里有人管他这些唠叨?光阴如箭,不觉已是四五个年头。一日,有一个客人来嫖宿饮酒,见了莫大姐,目不停瞬,只管上下瞧觑。莫大姐也觉有些面染,两下疑惑。莫大姐开口问道:“客官贵处?”那客人道:“小子姓幸名逢,住居在张家湾。”莫大姐见说张家湾三字,不觉潸然泪下,道:“既在张家湾,可晓得长班徐德家里么?”幸客惊道:“徐德是我邻人,他家里失去了嫂子几年。适见小娘子面庞有些厮像,莫不正是徐嫂子么?”莫大姐道:“奴正是徐家媳妇,被人拐来坑陷在此。方才见客人面庞,奴家道有些认得,岂知却是日前邻舍幸官儿。”元来幸逢也是风月中人,向时看见莫大姐有些话头,也曾咽着干唾的,故此一见就认得。幸客道:“小娘子你在此不打紧,却害得一个人好苦。”莫大姐道:“是那个?”幸客道:“你家告了杨二郎,累了几年官司,打也不知打了多少,至今还在监里,未得明白。”莫大姐见说,好不伤心,轻轻对幸客道:“日里不好尽言,晚上留在此间,有句说话奉告。”

幸客是晚就与莫大姐同宿了。莫大姐悄悄告诉他,说委实与杨二郎有交,被郁盛冒充了杨二郎,拐来卖在这里,从头至尾一一说了。又与他道:“客人可看平日邻舍面上,到家说知此事,一来救了奴家出去;二来说清了杨二郎,也是阴功;三来吃了郁盛这厮这样大亏,等得见了天日,咬也咬他几口!”幸客道:“我去说,我去说。杨二郎、徐长班多是我一块土上人,况且贴得有赏单。今我得实,怎不去报?郁盛这厮有名刁钻,天理不容,也该败了。”莫大姐道:“须得密些才好。若漏了风,怕这家又把我藏过了。”幸客道:“只你知我知,而今见人再不要提起。我一到彼就出首便是。”两人商约已定。幸客竟自回转张家湾,来见徐德道:“你家嫂子已有下落,我亲眼见了。”徐德道:“见在那里?”幸逢道:“我替你同到官面前,还你的明白。”

徐德遂同了幸逢齐到兵马司来。幸逢当官递上一纸首状,状云:“首状人幸逢,系张家湾民,为举首略卖事。本湾徐德,失妻莫氏,告官未获。今逢目见本妇,身在临清乐户魏鸨家,倚门卖奸。本妇称系市棍郁盛略卖在彼是的,贩良为娼,理合举首。所首是实。”兵马即将首状判准在案。一面申文察院,一面密差兵番拿获郁盛,到官刑鞫。郁盛抵赖不过,供吐前情明白。当下收在监中,俟莫氏到时质证定罪。随即奉察院批发明文,押了原首人幸逢与本夫徐德,行关到临清州,眼同认拘莫氏及买良为娼乐户魏鸨,到司审问,原差守提临清州里即忙添差公人,一同行拘。一干人到魏家,好似瓮中捉鳖,手到拿来。临清州点齐了,发了批回,押解到兵马司来。杨二郎彼时还在监中,得知这事,连忙写了诉状,称是“与己无干,今日幸见天日”等情,投递兵马司。准了,等候一同发落。

其时人犯齐到听审,兵马先唤莫大姐问他。莫大姐将郁盛如何骗他到临清,如何哄他卖娼家,一一说了备细。又唤魏鸨儿问道:“你如何买了良人之妇?”魏妈妈道:“小妇人是个乐户,靠那取讨娼妓为生。郁盛称说自己妻子愿卖,小妇人见了是本夫做主的,与他讨了。岂知他是拐来的?”徐德走上来道:“当时妻子失去,还带了家里许多箱笼资财去。今人既被获,还望追出赃私,给还小人。”

莫大姐道:“郁盛哄我到魏家,我只走得一身去,就卖绝在那里。一应所有,多被郁盛得了,与魏家无干。”兵马拍桌道:“那郁盛这样可恶!既拐了人去奸宿了,又卖了他身子,又没了他资财,有这等没天理的!”喝叫重打。郁盛辩道:“卖他在娼家,是小人不是,甘认其罪。至于逃去,是他自跟了小人走的,非干小人拐他。”兵马问莫大姐道:“你当时为何跟了他走?不实说出来,讨拶!”莫大姐只得把与杨二郎有奸、认错了郁盛的事,一一招了。兵马笑道:“怪道你丈夫徐德告着杨二郎。杨二郎虽然屈坐了监几年,徐德不为全诬。莫氏虽然认错,郁盛乘机盗拐,岂得推故?”喝教把郁盛打了四十大板,问略贩良人军罪,押追带去赃物给还徐德;莫氏身价八十两,追出入官;魏妈买良,系不知情,问个不应罪名;出过身价,有几年卖奸得利,不必偿还;杨二郎先有奸情,后虽无干,也问杖赎,释放宁家;幸逢首事得实,量行给赏。判断已明,将莫大姐发与原夫徐德收领。徐德道:“小人妻子背了小人逃出了几年,又落在娼家了,小人还要这滥淫妇做甚么!情愿当官休了,等他别嫁个人罢。”兵马道:“这个由你。且保领出去,自寻人嫁了他,再与你立案罢了。”

一干人众各到家里。杨二郎自思:“别人拐去了,却冤了我坐了几年监,更待干罢。”告诉邻里,要与徐德厮闹。徐德也有些心怯,过不去,转央邻里和解。

邻里商量调停这事,议道:“总是徐德不与莫大姐完聚了。现在寻人别嫁,何不让与杨二郎娶了,消释两家冤仇?”与徐德说了,徐德也道负累了他,便依议也罢。杨二郎闻知,一发正中下怀,笑道:“若肯如此,便多坐了几时,我也永不提起了。”邻里把此意三面约同,当官禀明。兵马备知杨二郎顶缸坐监,有些屈在里头。依地方处分,准徐德立了婚书,让与杨二郎为妻。莫大姐称心象意,得嫁了旧时相识。因为吃过了这些时苦,也自收心学好,不似前时惹骚招祸,竟与杨二郎到了底。这莫非是杨二郎的前缘。然也为他吃苦不少了,不为美事。后人当以此为鉴。枉坐囹圄已数年,而今方得保婵娟。何如自守家常饭,不害官司不损钱。

卷三十九神偷寄兴一枝梅侠盗惯行三昧戏诗曰:剧贼从来有贼智,其间妙巧亦无穷。若能收作公家用,何必疆场不立功?自古说孟尝君养食客三千,鸡鸣狗盗的多收拾在门下。后来被秦王拘留,无计得脱。秦王有个爱姬传语道:“闻得孟尝君有领狐白裘,价值千金。若将来送了我,我替他讨个人情,放他归去。”孟尝君当时只有一领狐白裘,已送上秦王收藏内库,那得再有?其时狗盗的便献计道:“臣善狗偷,往内库去偷将出来便是。”你道何为狗偷?乃是此人善做狗嗥。就假做了狗,爬墙越壁,快捷如飞,果然把狐白裘偷了出来,送与秦宫爱姬,才得善言放脱。连夜行到函谷关,孟尝君恐怕秦王有悔,后面追来,急要出关。当得关上直等鸡鸣才开。孟尝君着了急,那时食客道:“臣善鸡鸣,此时正用得着。”就曳起声音,学作鸡啼起来,果然与真无二。啼得两三声,四下群鸡皆啼,关吏听得,把关开了,孟尝君才得脱去。

孟尝君平时养了许多客,今脱秦难,却得此两小人之力,可见天下寸长尺技,俱有用处。而今世上只重着科目,非此出身,纵有奢遮的,一概不用。所以有奇巧智谋之人,没处设施,多赶去做了为非作歹的勾当。若是善用人材的收拾将来,随宜酌用,未必不得他气力,且省得他流在盗贼里头去了。

且如宋朝临安有个剧盗,叫做“我来也”,不知他姓甚名谁。但是他到人家偷盗了物事,一些踪影不露出来,只是临行时壁上写着“我来也”三个大字。第二日人家看见了字,方才简点家中,晓得失了贼。若无此字,竟是神不知鬼不觉的,煞好手段!临安中受他蒿恼不过,纷纷告状。府尹责着缉捕使臣,严行挨查,要获着真正写“我来也”三字的贼人。却是没个姓名,知是张三李四?拿着那个才肯认帐?使臣人等受那比较不过,只得用心体访。元来随你巧贼,须瞒不过公人。占风望气,定然知道的。只因拿得甚紧,毕竟不知怎的缉着了他的真身,解到临安府里来。府尹升堂,使臣禀说缉着了真正“我来也”,虽不晓得姓名,却正是写这三字的。府尹道:“何以见得?”使臣道:“小人们体访甚真,一些不差。”那个人道:“小人是良民,并不是甚么‘我来也’,公人们比较不过,拿小人来冒充的。”使臣道:“的是真正的,贼口听他不得!”府尹只是疑心。使臣们禀道:“小人们费了多少心机,才访得着。若被他花言巧语脱了出去,后来小人们再没处拿了。”府尹欲待要放,见使臣们如此说,又怕是真的,万一放去了,难以寻他,再不好比较缉捕的了只得权发下监中收监。

那人一到监中,便好言对狱卒道:“进监的旧例,该有使费。我身边之物,尽被做公的搜去。我有一主银两,在嶽庙里神座破砖之下,送与哥哥做拜见钱。

哥哥只做去烧香,取了来。”狱卒似信不信,免不得跑去一看,果然得了一包东西,约有二十余两。狱卒大喜,遂把那人好好看待,渐加亲密。一日,那人又对狱卒道:“小人承蒙哥哥盛情,十分看待得好。小人无可报效,还有一主东西在某处桥垛之下,哥哥去取了,也见小人一点敬意。”狱卒道:“这个所在,是往来之所,人眼极多,如何取得?”那人道:“哥哥将个筐篮,盛着衣服,到那河里去洗,摸来放在篮中,就把衣服盖好,却不拿将来了?”狱卒依言,如法取了来,没人知觉。简简物事,约有百金之外,狱卒一发喜谢不尽,爱厚那人,如同骨肉。晚间买酒请他,酒中那人对狱卒道:“今夜三更,我要到家里去看一看,五更即来,哥哥可放我出去一遭。”狱卒思量道:“我受了他许多东西,他要出去,做难不得。万一不来了怎么处?”那人见狱卒迟疑,便道:“哥哥不必疑心。

小人被做公的冒认做‘我来也’,送在此间。既无真名,又无实迹,须问不得小人的罪。小人少不得辨出去,一世也不私逃的。但请哥哥放心,只消两个更次,小人仍旧在此了。”狱卒见他说得有理,想道:“一个不曾问罪的犯人,就是失了,没甚大事。他现与了我许多银两,拚得与他使用些,好歹糊涂得过,况他未必不来的。”就依允放了他。

那人不由狱门,竟在屋檐上跳了去。屋瓦无声,早已不见。到得天未大明,狱卒宿酒未醒,尚在朦胧,那人已从屋檐跳下,摇起狱卒道:“来了,来了。”狱卒惊醒,看了一看道:“有这等信人!”那人道:“小人怎敢不来,有累哥哥?

多谢哥哥放了我去,已有小小谢意,留在哥哥家里,哥哥快去收拾了来,小人就要别了哥哥,当官出监去了。”狱卒不解其意,急回到家中。家中妻子说:“有件事,正要你回来得知。昨夜更鼓尽时,不知梁上甚么响,忽地掉下一个包来,解开看时,尽是金银器物,敢是天赐我们的?”狱卒情知是那人的缘故,急摇手道:“不要露声!快收拾好了,慢慢受用。”狱卒急转到监中,又谢了那人。须臾府尹升堂,放告牌出,只见纷纷来告盗情事,共有六七纸,多是昨夜失了盗,墙壁上俱写得有“我来也”三字,恳求着落缉捕。府尹道:“我原疑心前日监的,未必是真‘我来也’,果然另有这个人在那里,那监的岂不冤枉?”即叫狱卒来分付,快把前日监的那人放了,另行责着缉捕使臣,定要访个真正“我来也”解官,立限比较。岂知真的却在眼前放去了?只有狱卒心里明白,伏他神机妙用。

受过重贿,再也不敢说破。

看官,你道如此贼人智巧,可不是有用得着他的去处么?这是旧话不必说。

只是我朝嘉靖年间,苏州有个神偷懒龙,事迹颇多。虽是个贼,煞是有义气,兼带着戏耍,说来有许多好笑好听处。有诗为证:谁道偷无道?神偷事每奇。更看多慷慨,不是俗偷儿。

话说苏州亚字城东玄妙观前第一巷,有一个人,不晓得他的姓名,后来他自号懒龙,人只称呼他是懒龙。其母村居,偶然走路遇着天雨,走到一所枯庙中避着,却是草鞋三郎庙。其母坐久,雨尚不住,昏昏睡去。梦见神道与他交感,归来有妊。满了十月,生下这个懒龙来。懒龙生得身材小巧,胆气壮猛,心机灵变,度量慷慨。且说他的身体行径:柔若无骨,轻若御风。大则登屋跳梁,小则扪墙摸壁。随机应变,看景生情。撮口则为鸡犬狸鼠之声;拍手则作箫鼓弦索之弄。

饮啄有方,律吕相应;无弗酷肖,可使乱真。出没如鬼神,去来如风雨。果然天下无双手,真是人间第一偷。懒龙不但伎俩巧妙,又有几件希奇本事,诧异性格:自小就会着了靴在壁上走,又会说十三省乡谈,夜间可以连宵不睡,日间可以连睡几日,不茶不饭,象陈抟一般。有时放量一吃,酒数斗,饭数升,不彀一饱;有时不吃起来,便动几日不饿。鞋底中用稻草灰做衬,走步绝无声响;与人相扑,掉臂往来,倏忽如风。想来《剑侠传》中白猿公,《水浒传》中鼓上蚤,其矫捷不过如此。

自古道性之所近。懒龙既有这一番唓嗻,便自藏埋不住,好与少年无赖的人往来,习成偷儿行径。一时偷儿中高手,有芦茄茄(骨瘦如青芦枝,探丸白打最胜)、刺毛鹰(见人辄隐伏,形如虿醯能宿梁壁上)、白搭膊(以素练为腰缠,角上挂大铁钩,以钩向上抛掷,遇罥挂便攀缘腰缠上升;欲下亦借钩力,梯其腰缠,翩然而落)。这数个,多是吴中高手,见了懒龙手段,尽皆心伏,自以为不及。懒龙原没甚家缘家计,今一发弃了,到处为家,人都不晓得他歇在那一个所在。白日行都市中,或闪入人家,但见其影,不见其形。暗夜便窃入大户朱门寻宿处,玳瑁梁间,鸳鸯楼下,绣屏之内,画阁之中,缩做刺猬一团,没一处不是他睡场,得便就做他一手。因是终日会睡,变幻不测如龙,所以人叫他懒龙。

所到之处,但得了手,就画一枝梅花在壁上,在黑处将粉写白字,在粉墙将煤写黑字,再不空过。所以人又叫他做一枝梅。

嘉靖初年,洞庭两山出蛟,太湖边山崖崩塌,露出一古冢朱漆棺。宝物无数,尽被人盗去无遗。有人传说到城,懒龙偶同亲友泛湖,因到其处,看见藤蔓缠棺,已被斩断。开发棺中,惟枯骸一具,冢旁有断碑模糊。懒龙道是古来王公之墓,不觉恻然,就与他掩蔽了。即时出些银两,雇本处土人聚土埋藏好了,把酒浇奠。

奠毕将行,懒龙见草中一物碍脚,俯首取起,乃是古铜镜一面。急藏袜中,不与人见。及到城中,将往僻处,刷净泥滓细看,那镜小小,只有四五寸,面上精光闪烁,背上鼻钮四傍,隐起穷奇饕餮、鱼龙波浪之形,满身青绿,尽蚀朱砂水银之色。试敲一下,其声泠然。晓得是件宝贝,将来佩带身边。到得晚间将来一照,暗处皆明,雪白如昼。懒龙得了此镜,出入不离,夜行更不用火,一发添了一助。别人怕黑时节,他竟同日里行走,偷法愈便。却是懒龙虽是偷儿行径,却有几件好处:不肯淫人家妇女,不入良善与患难之家,与人说了话,再不失信。亦且仗义疏财,偷来东西随手撒与贫穷负极之人。最要薅恼那慳吝财主、无义富人,逢场作戏,做出笑话。因此到所在,人多倚草附木,成行逐队来皈依他,义声赫然。懒龙笑道:“吾无父母妻子可养,借这些世间余财聊救贫人。正所谓损有余补不足,天道当然,非关吾的好义也。”一日,有人传说一个大商下千金在织人周甲家,懒龙要去取他的。酒后错认了所在,误入了一个人家,其家乃是个贫人,房内止有一张大几,四下一看,别无长物。既已进了房中,一时不好出去,只得伏在几下,看见贫家夫妻对食,盘餐萧瑟。夫满面愁容,对妻道:“欠了客债要紧,别无头脑可还,我不如死了罢!”妻子道:“怎便寻死?不如把我卖了,还好将钱营生。”说罢,夫妻泪如雨下。

懒龙忽然跳将出来,夫妻慌怕。懒龙道:“你两个不必怕我,我乃懒龙也。偶听人言,来寻一个商客,错走至此。今见你每生计可怜,我当送二百金与你,助你经营。快不可别寻道路,如此苦楚!”夫妻素闻其名,拜道:“若得义士如此厚恩,吾夫妻死里得生了!”懒龙出了门去。一个更次,门内铿然一响,夫妻走起看时,果然一个布囊,有银二百两在内,乃是懒龙是夜取得商人之物。夫妻喜跃非常,写个懒龙牌位,奉事终身。

有一贫儿,少时与懒龙游狎,后来消乏。与懒龙途中相遇,身上蓝缕,自觉羞惭,引扇掩面而过。懒龙掣住其衣,问道:“你不是某舍么?”贫儿幹蹐道:“惶恐,惶恐。”懒龙道:“你一贫至此,明日当同你入一大家,取些来付你,勿得妄言!”贫儿晓得懒龙手段,又是不哄人的。明日傍晚来寻懒龙,懒龙与他共至一所,乃是士夫家池馆。但见暮鸦缭乱,碧树蒙笼。万籁凄清,四隅寂静。懒龙吩咐贫儿止住在外,自己竦身攀树,逾垣而入,许久不出。贫儿屏气吞声,蹲踞墙外。又被群犬嚎吠,赶来咋啮,贫儿绕墙走避。微听得墙内水响,倏有一物如没水鸬鹚,从林影中堕地。仔细看看,却是懒龙,浑身沾湿,状甚狼狈。对贫儿道:“吾为你几乎送了性命。里面黄金无数,可以斗量。我已取到了手,因为外边犬吠得紧,惊醒里面的人,追将出来,只得丢弃道旁,轻身走脱。此乃子之命也。”贫儿道:“老龙平日手到拿来,今日如此,是我命薄!”叹息不胜。

懒龙道:“不必烦恼!改日别作道理。”贫儿怏怏而去。过了一个多月,懒龙路上又遇着他,哀告道:“我穷得不耐烦了,今日去卜问一卦,遇着上上大吉,财爻发动。先生说:当有一场飞来富贵,是别人作成的。我想不是老龙,还那里指望?”懒龙笑道:“吾几乎忘了。前日那家金银一箱,已到手了。若竟把来与你,恐那家发觉,你藏不过,做出事来。所以权放在那家水池内,再看动静。今已个月期程,不见声息,想那家不思量追访了,可以取之无碍。晚间当再去走遭。”贫儿等到薄暮,来约懒龙同往。懒龙一到彼处,但见:度柳穿花,捷若飞鸟。驰波溅沫,矫似游龙。须臾之间,背负一箱而出。急到僻处开看,将着身带宝镜一照,里头尽是金银。懒龙分文不取,也不问多少,尽数与了贫儿,吩咐道:“这些财物,可够你一世了,好好将去用度。不要学我懒龙混帐,半生不做人家。”贫儿感激谢教,将着做本钱,后来竟成富家。懒龙所行之事,每多如此。

说话的,懒龙固然手段高强,难道只这等游行无碍,再没有失手时节?看官听说,他也有遇着不巧,受了窘迫,却会得逢急智生,脱身溜撒。曾有一日走到人家,见衣橱开着,急向里头藏身,要取橱中衣服。不匡这家子临上床时,将衣橱关好,上了大锁,竟把懒龙锁在橱内了。懒龙出来不得,心生一计,把橱内衣饰紧缠在身,又另包下一大包,俱挨着橱门,口里就做鼠咬衣裳之声。主人听得,叫起老妪来道:“为何把老鼠关在橱内了?可不咬坏了衣服?快开了橱,赶了出来!”老妪取火开橱,才开得门,那挨着门口包儿,先滚了下地,说时迟,那时快,懒龙就这包滚下来头里,一同滚将出来,就势扑灭了老妪手中之火。老妪吃惊大叫一声。懒龙恐怕人起难脱,急取了那个包,随将老妪要处一拨,扑的跌倒在地,望外便走。房中有人走起,地上踏着老妪,只说是贼,拳脚乱下。老妪喊叫连天,房外人听房里嚷乱,尽奔将来。点起火一照,见是自家人厮打,方喊得住,懒龙不知已去过几时了。

有一织纺人家,客人将银子定下绸罗若干。其家夫妻收银箱内,放在床里边,夫妻同寝在床,夜夜小心谨守。懒龙知道,要取他的。闪进房去,一脚踏了床沿,挽手进床内掇那箱子。妇人惊醒,觉得床沿上有物,暗中一摸,晓得是只人脚,急用手抱住不放,忙叫丈夫道:“快起来,吾捉住贼脚在这里了!”懒龙即将其夫之脚,用手抱住一掐,其夫负痛,忙喊道:“是我的脚!是我的脚!”妇人认是错拿了夫脚,即时把手放开。懒龙便掇了箱子如飞出房,夫妻两人还争个不清,妻道:“分明拿的是贼脚,你却教放了。”夫道:“现今我脚掐得生疼,那里是贼脚?”妻道:“你脚在里床,我拿的在外床,况且吾不曾掐着。”夫道:“这等,是贼掐我的脚,你只不要放那只脚便是。”妻道:“我听你喊将起来,慌忙之中认是错了,不觉把手放松,你便抽得去了。着了他贼见识,定是不好了。”

摸摸里床箱子,果是不见。夫妻两个,我道你错,你道我差,互相埋怨不了。懒龙又走在一个买衣服的铺里,寻着他衣库,正要拣好的卷他。黑暗难认,却把身边宝镜来照。又道是隔墙须有耳,门外岂无人?谁想隔邻人家,有人在楼上做房。楼窗看见间壁衣库亮光一闪,如闪电一般,情知有些尴尬,忙敲楼窗向铺里叫道:“隔壁仔细,家中敢有小人了!”铺中人惊起,口喊“捉贼”。懒龙听得在先,看见庭中有一只大酱缸,上盖篷筸,懒龙慌忙揭起,蹲在缸中,仍复反手盖好。那家人提着灯各处一照,不见影响,寻到后边去了。懒龙在缸里想道:“方才只有缸内不曾开看,今后头寻不见,此番必来,我不如往看过的所在躲去。”

又思身上衣已染酱,淋漓开来,掩不得踪迹。”便把衣服卸在缸内,赤身脱出来,把脚踪印些酱迹在地下,一路到门,把门开了,自己翻身进来,仍入衣库中藏着。

那家人后头寻了一转,又将火到前边来,果然把酱缸盖揭开,看时,却有一套衣服在内,认得不是家里的,多道这分明是贼的衣裳了。又见地下脚迹,自缸边直到门边,门已洞开。尽皆道:“贼见我们寻,慌躲在酱缸里面,我们后边去寻时,他却脱下衣服逃走了。可惜看得迟了些个,不然,此时已被我们拿住。”店主人家道:“赶得他去也罢了,关好了门,歇息罢。”一家尽道贼去无事,又历碌了一会,放倒了头,大家酣睡。讵知贼还在家里。懒龙安然住在锦绣丛中,把上好衣服绕身系束得紧峭,把一领青旧衣外面盖着;又把细软好物,装在一条布被里面,打做个包儿。弄了大半夜,寂寂负了从屋檐上跳出,这家子没一人知觉。

跳到街上,正走时,天尚黎明,有三四一起早行的人,前来撞着。见懒龙独自一个负着重囊,侵早行走,疑他来路不正气。遮住道:“你是甚么人?在那里来?说个明白,方放你走。”懒龙口不答应,伸手在肘后摸出一包,团圞如球,抛在地下就走。那几个人多来抢看,见上面牢卷密紥,道他必是好物,争行来解。

解了一层又有一层,就象剥笋壳一般。且是层层捆得紧,剥了一尺多,里头还不尽,剩有拳头大一块,疑道不知裹着甚么。众人不肯住手,还要夺来解看。那先前解下的,多是敝衣破絮,零零落落,堆得满地。正在闹嚷之际,只见一伙人赶来道:“你们偷了我家铺里衣服,在此分赃么!”不由分说,拿起器械蛮打将来。

众人呼喝不住,见不是头,各跑散了。中间拿住一个老头儿,天色黯黑之中,也不来认面庞,一步一棍,直打到铺里。老头儿口里乱叫乱喊道:“不要打,不要打,你们错了。”众人多是兴头上,人住马不住,那里听他?看看天色大明,店主人仔细一看,乃是自家亲家翁,在乡里住的。连忙喝住众人,已此打得头虚面肿,店主人忙陪不是,置酒请罪。因说失贼之事,老头儿方诉出来道:“适才同两三个乡里人作伴到此。天未明亮,因见一人背驮一大囊行走,正拦住盘问,不匡他丢下一件包裹,多来夺看,他乘闹走了。谁想一层一层多是破衣败絮,我们被他哄了,不拿得他,却被这里人不分皂白,混打这番,把同伴人惊散。便宜那贼骨头,又不知走了多少路了。”众人听见这话,大家惊悔。邻里闻知某家捉贼,错打了亲家公,传为笑话。原来那个球,就是懒龙在衣橱里把闲工结成,带在身边,防人尾追,把此抛下做缓兵之计的。这多是他临危急智、脱身巧妙之处。有诗为证:巧技承蜩与弄丸,当前卖弄许多般。虽然贼态何堪述,也要临时猝智难。

懒龙神偷之名,四处布闻。卫中巡捕张指挥访知,叫巡军拿去。指挥见了问道:“你是个贼的头儿么?”懒龙道:“小人不曾做贼?怎说是贼的头儿?小人不曾有一毫赃私犯在公庭,亦不曾见有窃盗贼伙扳及小人。小人只为有些小智巧,与亲戚朋友作耍之事,间或有之。爷爷不要见罪小人,或者有时用得小人着,水里火里,小人不辞。”指挥见他身材小巧,语言爽快,想道无赃无证,难以罪他;又见说肯出力,思量这样人有用处,便没有难为的意思。正说话间,有个阊门陆小闲,将一只红嘴绿鹦哥来献与指挥。指挥教把锁镫挂在檐下,笑对懒龙道:“闻你手段通神,你虽说戏耍无赃,偷人的必也不少。今且权恕你罪,我只要看你手段:你今晚若能偷得我这鹦哥去,明日送来还我,凡事不计较你了。”懒龙道:“这个不难,容小人出去,明早送来。”懒龙叩头而出。指挥当下分付两个守夜军人:“小心看守架上鹦哥,倘有疏失,重加责治。”两个军人听命,守宿在檐下,一步不敢走离。虽是眼皮压将下来,只得勉强支持。一阵盹睡,闻声惊醒,甚是苦楚。

夜已五鼓,懒龙走在指挥书房屋脊上,挖开椽子,溜将下来。只见衣架上有一件沉香色潞绸披风,几上有一顶华阳巾,壁上拄一盏小行灯,上写着“苏州卫堂”四字。懒龙心思有计,登时把衣巾来穿戴了,袖中拿出火种,吹起烛煤,点了行灯,提在手里,装着老张指挥声音步履,仪容气度,无一不象。走到中堂壁门边,把门谊开了,远远放住行灯,踱出廊檐下来。此时月色蒙胧,天光昏惨,两个军人大盹小盹,方在困倦之际。懒龙轻轻剔他一下道:“天色渐明,不必守了,出去罢。”一头说,一头伸手去提了鹦哥锁镫,望中门里面摇摆了进去。两个军人闭眉刷眼,正不耐烦,听得发放,犹如九重天上的赦书来了,那里还管甚么好歹?一道烟去了。

须臾天明,张指挥走将出来,鹦哥不见在檐下,急唤军人问他。两个多不在了,忙叫拿来,军人还是残梦未醒。指挥喝道:“叫你们看守鹦哥,鹦哥在那里?你们倒在外边来!”军人道:“五更时,恩主亲自出来取了鹦哥进去,发放小人们归去的,怎么反问小人要鹦哥?”指挥道:“胡说!我何曾出来?你们见鬼了。”

军人道:“分明是恩主亲自出来,我们两个人同在那里,难道一齐眼花了不成?”指挥情知尴尬,走到书房,仰见屋椽有孔道,想必在这里着手去了。正持疑间,外报懒龙将鹦哥送到。指挥含笑出来,问他何由偷得出去,懒龙把昨夜着衣戴巾、假装主人取进鹦哥之事,说了一遍。指挥惊喜,大加亲幸。懒龙也时常有些小孝顺,指挥一发心腹相托,懒龙一发安然无事了。普天下巡捕官偏会养贼,从来如此。有诗为证:猫鼠何当一处眠?总因有味要垂涎。由来捕盗皆为盗,贼党安能不炽然?虽如此说,懒龙果然与人作戏的事体多,曾有一个博徒在赌场得了采,背负千钱回家,路上撞见懒龙。

博徒指着钱戏懒龙道:“我今夜把此钱放在枕头底下,你若取得去,明日我输东道;若取不去,你请我吃东道。”懒龙笑道:“使得,使得。”博徒归到家中,对妻子说:“今日得了采,把钱藏在枕下了。”妻子心里欢喜,杀了一只鸡,烫酒共吃。鸡吃不完,还剩下一半,收拾在厨中,上床同睡,又说了与懒龙打赌赛之事。夫妻相戒,大家醒觉些个。岂知懒龙此时已在窗下,一一听得。见他夫妇惺憁,难以下手。心生一计,便走去灶下,拾根麻骨放在口中,嚼得腷膊有声,竟似猫儿吃鸡之状。妇人惊起道:“还有老大半只鸡,明日好吃一餐,不要被这亡人拖了去。”连忙走下床来,去开厨来看。懒龙闪入天井中,将一块石头抛下井里,“洞”的一声响。博徒听得惊道:“不要为这点小小口腹,失脚落在井中了,不是耍处。”急出门来看时,懒龙已隐身入房,在枕下挖钱去了。夫妇两人黑暗里叫唤相应,方知无事,挽手归房。到得床里,只见枕头移开,摸那钱时,早已不见。夫妻互相怨怅道:“清清白白两个人,又不曾睡着,却被他当面作弄了去,也倒好笑。”到得天明,懒龙将钱来还了,来索东道。博徒大笑,就勒下几百放在袖里,与懒龙前到酒店中买酒请他。两个饮酒中间,细说昨日光景,拍掌大笑。酒家翁听见来问其故,与他说了。

酒家翁道:“一向闻知手段高强,果然如此。”指着桌上锡酒壶道:“今夜若能取得此壶去,我明日也输一个东道:“懒龙笑道:“这也不难。”酒家翁道:“我不许你毁门坏户,只在此桌上,凭你如何取去。”懒龙道:“使得,使得。”起身相别而去。酒家翁到晚,分付牢关门户,自家把灯四处照了,料道进来不得。想道:“我停灯在桌上了,拚得坐着守定这壶,看他那里下手!”酒家翁果然坐至夜分,绝无影响。意思有些不耐烦了,倦怠起来,瞌睡到了。起初还着实勉强,支撑不过,就斜靠在桌上睡去,不觉大鼾。懒龙早已在门外听得,就悄悄的扒上屋脊,揭开屋瓦,将一猪脬紧紥在细竹管上。竹管是打通中节的,徐徐放下,插入酒壶口中。酒店里的壶,多是肚宽颈窄的,懒龙在上边把一口气从竹管里吹出去,那猪脬在壶内涨将开来,已满壶中。

懒龙就掐住竹管上眼,便把酒壶提将起来,仍旧盖好屋瓦,不动分毫。酒家翁一觉醒来,桌上灯还未灭,酒壶已失。急起四下看时,窗户安然,毫无漏处,竟不知甚么神通摄得去了。

又一日,与二三少年同立在北潼子门酒家。河下船中有个福建公子,令从人将衣被在船头上晒曝,锦绣璨烂,观者无不啧啧。内中有一条被,乃是西洋异锦,更为奇特。众人见他如此炫耀,戏道:“我们用甚法取了他的,以博一笑才好?”尽推懒龙道:“此时懒龙不逞伎俩,更待何时?”懒龙笑道:“今夜让我弄了他来,明日大家送还他,要他赏钱,同诸公取醉。”懒龙说罢,先到混堂把身子洗得洁净,再来到船边看相动静。守到更点二声,公子与众客尽带酣意,潦倒模糊,打一个混同铺,吹灭了灯,一齐藉地而寝。懒龙倏忽闪烁,已杂入众客铺内,挨入被中,说着闽中乡谈,故意在被中挨来挤去。众客睡不象意,口里和罗埋怨。

懒龙也作闽音说睡话,趁着挨挤杂闹中,扯了那条异锦被,卷作一束,就作睡起要泻溺的声音,公然拽开舱门,走出泻溺,径跳上岸去了,船中诸人一些不觉。

及到天明,船中不见锦被,满舱闹嚷,公子甚是叹惜。与众客商量,要告官又不直得,要住了又不舍得,只得许下赏钱一千,招人追寻踪迹。懒龙同了昨日一干人下船中,对公子道:“船上所失锦被,我们已见在一个所在。公子发出赏钱,与我们弟兄买酒吃,包管寻来奉还。”公子立教取出千钱来放着,待被到手即发。

懒龙道:“可叫管家随我们去取。”公子分付亲随家人,同了一伙人,走到徽州当内,认着锦被,正是原物。亲随便问道:“这是我船上东西,为何在此?”当内道:“早间一人拿此被来当。我们看见此锦不是这里出的,有些疑心,不肯当钱与他。那个人道:‘你每若放不下时,我去寻个熟人来保着,秤银子去就是。’

我们说这个使得。那人一去竟不来了。我原道必是来历不明的,既是尊舟之物,拿去便了。等那个来取时,小当还要捉住了他,送到船上来。”众人将了锦被去还了公子,就说当中说话。公子道:“我们客边的人,但得原物不失罢了,还要寻那贼人怎的?”就将出千钱,送与懒龙等一伙报事的人。众人收受,俱到酒店里破除了。原来当里去的人,也是懒龙央出来,把锦被卸脱在那里,好来请赏的。

如此作戏之事,不一而足。正是:胪传能发冢,穿窬何足薄?若托大儒言,是名善戏谑。

懒龙固然好戏,若是他心中不快意的,就连真带耍,必要扰他。有一伙小偷,置酒邀懒龙游虎丘。船经山塘,暂停米店门口河下,穿出店中买柴沽酒。米店中人嫌他停泊在此,出入搅扰,厉声推逐,不许系缆。众偷不平争嚷。懒龙丢个眼色道:“此间不容借走,我们移船下去些,别寻好上岸处罢了,何必动气?”遂教把船放开,众人还忿忿。懒龙道:“不须角口,今夜我自有处置他所在。”众人请问,懒龙道:“你们去寻一只站船来。今夜留一樽酒、一个榼及暖酒家火、薪炭之类,多安放船中。我要归途一路赏月色到天明,你们明日便知,眼下不要说破。”是夜虎丘席罢,众人散去。懒龙约他明日早会,止留得一个善饮的为伴,一个会行船的持篙,下在站船中回来。经过米店河头,店中已扃闭得严密。其时河中赏月、归舟吹唱过往的甚多,米店里头人安心熟睡,懒龙把船贴米店板门住下。日间看在眼里,有米一囤在店角落中,正临水次近板之处。懒龙袖出小刀,看板上有节处一挖,那块木节囫囵的落了出来,板上老大一孔。懒龙腰间摸出竹管一个,两头削如藕披,将一头在板孔中插入米囤,略摆一摆,只见囤内米簌簌的从管里泻将下来,就如注水一般。懒龙一边对月举杯,酣呼跳笑,与泻米之声相杂,来往船上多不知觉。那家子在里面睡的,一发梦想不到了。看看斗转参横,管中没得泻下,想米囤中已空,看那船舱也满了,便叫解开船缆,慢慢的放了船去,到一僻处,众偷皆来。懒龙说与缘故,尽皆抚掌大笑。懒龙拱手道:“聊奉列位众分,以答昨夜盛情。”竟自一无所取。那米店直到开囤,才知其中已空,再不晓得是几时失去、怎么样失了的。

苏州新兴百柱帽,少年浮浪的,无不戴着装幌。南园侧东道堂白云房一起道士,多私下置一顶,以备出去游耍,好装俗家。一日夏月天气,商量游虎丘,已叫下酒船。有个纱王三,乃是王织纱第三个儿子,平日与众道士相好,常合伴打平火。众道士嫌他惯讨便宜,且又使酒难堪,这番务要瞒着了他。不想纱王三已知道此事,恨那道士不来约他,却寻懒龙商量,要怎生败他游兴。懒龙应允,即闪到白云房,将众道常戴板巾尽取了来。纱王三道:“何不取了他新帽,要他板巾何用?”懒龙道:“若他失去了新帽,明日不来游山了,有何趣味?你不要管,看我明日消遣他。”纱王三终是不解其意,只得由他。明日,一伙道士轻衫短帽,装束做少年子弟,登舟放浪。懒龙青衣相随下船,蹲坐舵楼。众道只道是船上人,船家又道是跟的侍者,各不相疑。开得船时,众道解衣脱帽,纵酒欢呼。懒龙看个空处,将几顶新帽卷在袖里,腰头摸出昨日所取几顶板巾,放在其处。行到斟酌桥边,拢船近岸,懒龙已望岸上跳将去了。

一伙道士正要着衣帽登岸潇洒,寻帽不见,但有常戴的纱罗板巾,压摺整齐,安放做一堆在那里。众道大嚷道:“怪哉!怪哉!我们的帽子多在那里去了?”船家道:“你们自收拾,怎么问我?船不漏针,料没失处。”众道又各处寻了一遍,不见踪影。问船家道:“方才你船上有个穿青的瘦小汉子,走上岸去,叫来问他一声,敢是他见在那里?”船家道:“我船上那有这人?是跟随你们下来的。”众道嚷道:“我们几曾有人跟来?这是你串同了白日撞偷了我帽子去了。我们帽子几两一顶结的,决不与你干休!”扭住船家不放。船家不伏,大声嚷乱。岸上聚起无数人来,蜂拥争看。人丛中走出一个少年子弟,扑的跳下船来道:“为甚么喧闹?”众道与船家各各告诉一番。

众道认得那人,道是决帮他的。不匡那人正色起来,反责众道道:“列位多是羽流,自然只戴板巾上船;今板巾多在那里,再有甚么百柱帽?分明是诬诈船家了。”看的人听见,才晓得是一伙道士,板巾见在,反要诈船上赔帽子。发起喊来,就有那地方游手好闲几个揽事的光棍来出尖,伸拳掳手道:“果是贼道无理,我们打他一顿,拿来送官。”那人在船里摇手止住道:“不要动手!不要动手!等他们去了罢。”那人忙跳上岸。众道怕惹出是非来,叫快开了船。一来没了帽子,二来被人看破,装幌不得了,不好登山,怏怏而回,枉费了一番东道,落得扫兴。

你道跳下船来这人是谁?正是纱王三。懒龙把板巾换了帽子,知会了他,趁扰攘之际,特来证实道士本相,扫他这一场。道士回去,还缠住船家不歇。纱王三叫人将几顶帽子送将来还他,上复道:“已后做东道,要洒浪那帽子时,千万通知一声。”众道才晓得是纱王三耍他。又曾闻懒龙之名,晓得纱王三平日与他来往,多是懒龙的做作了。

其时邻境无锡有个知县,贪婪异常,秽声狼藉。有人来对懒龙道:“无锡县官衙中金宝山积,无非是不义之财,何不去取他些来,分惠贫人也好?”懒龙听在肚里,既往无锡地方,晚间潜入官舍中,观看动静。那衙里果然富贵,但见连箱锦绮,累架珍奇。原宝不用纸包,叠成行列;器皿半非陶就,摆满金银。大象口中牙,蠢婢将来揭火;犀牛头上角,小儿拿去盛汤。不知夏楚追呼,拆了人家几多骨肉;更嫌苞苴混滥,卷了地方到处皮毛。费尽心要传家里子孙,腆着面且认民之父母。懒龙看不尽许多奢华,想道:“重门深锁,外边梆铃之声不绝,难以多取。”看见一个小匣,十分沈重,料必是精金白银,溜在身边。心里想道:“官府衙中之物,省得明日胡猜乱猜,屈了无干的人。”摸出笔来,在他箱架边墙上,画着一枝梅花,然后轻轻的从屋檐下望衙后出去了。

过了两三日,知县简点宦囊,不见一个专放金子的小匣儿,约有二百余两金子在内,价值一千多两银子。各处寻看,只见旁边画着一枝梅,墨迹尚新。知县吃惊道:“这分明不是我衙里人了。卧房中谁人来得,却又从容画梅为记?此不是个寻常之盗,必要查他出来。”遂唤取一班眼明手快的应捕,进衙来看贼迹。

众应捕见了壁上之画,吃惊道:“复官人,这贼小的们晓得了,却是拿不得的。

此乃苏州城中神偷,名曰懒龙,身到之处,必写一枝梅在失主家为认号。其人非比等闲手段,出有入无;更兼义气过人,死党极多,寻他要紧,怕生出别事来。

失去金银还是小事,不如放舍罢了,不可轻易惹他。”知县大怒道:“你看这班奴才,既晓得了这人名字,岂有拿不得的!你们专惯与贼通同,故意把这等话党庇他,多打一顿大板才好!今要你们拿贼,且寄下在那里。十日之内,不拿来见我,多是一个死!”应捕不敢回答。知县即唤书房写下捕盗批文,差下捕头两人,又写下关子,关会长、吴二县,必要拿那懒龙到官。

应捕无奈,只得到苏州来走一遭。正进阊门,看见懒龙立在门口,应捕把他肩胛拍一拍道:“老龙,你取了我家官人的东西罢了,卖弄甚么手段画着梅花?今立限与我们,必要拿你到官,却是如何?”懒龙不慌不忙道:“不劳二位费心,且到店中坐坐细讲。”懒龙拉了两个应捕一同到店里来,占副座头吃酒。懒龙道:“我与两位商量:你家县主果然要得我紧,怎么好累得两位?只要从容一日,待我送个信与他,等他自然收了牌票,不敢问两位要我,何如?”应捕道:“这个虽好,只是你取得他的忒多了,他说多是金子,怎么肯住手?我们不同得你去,必要为你受亏了。”

懒龙道:“就是要我去,我的金子也没有了。”应捕道:“在那里了?”懒龙道:“当下就与两位分了。”应捕道:“老龙不要取笑!这样话当官不是耍处。”懒龙道:“我平时不曾说诳语,原不取笑。两位到宅上去一看便见。”扯着两个人耳朵说道:“只在家里瓦沟中去寻就有。”应捕晓得他手段,忖道:“万一当官这样说起来,真个有赃在我家里,岂不反受他累?”遂商量道:“我们不敢要老龙去了,而今老龙待怎么分付?”懒龙诈道:“两位请先到家,我当随至。包管知县官人不敢提起,决不相累就罢了。”腰间摸出一包金子,约有二两重,送与两人道:“权当盘费。”从来说公人见钱,如苍蝇见血。

两个应捕看见赤艳艳的黄金,怎不动火?笑欣欣接受了,就想:“此金子未必不就是本县之物。”一发不敢要他同去了。两下别过。

懒龙连夜起身,早到无锡,晚来已闪入县令衙中。县官有大、小孺人,这晚在大孺人房中宿歇,小孺人独自在帐中。懒龙揭起帐来,伸手进去一摸,摸着顶上青丝髻,真如盘龙一般。懒龙将剪子轻轻剪下,再去寻着印箱,将来撬开,把一盘发髻塞在箱内,仍与他关好了。又在壁上画下一枝梅,别样不动分毫,轻身脱走。次日,小孺人起来,忽然头发纷披,觉得异样,将手一摸,顶髻俱无,大叫起来。合衙惊怪,多跑将来问缘故。小孺人哭道:“谁人使促掐,把我的头发剪去了?”忙报知县来看。知县见帐里坐着一个头陀,不知那里作怪起。想着平日绿云委地,好不可爱;今却如此模样,心里又痛又惊。道:“前番金子失去,尚在严捉未到:今番又有歹人进衙了。别件犹可,县印要紧。”亟取印箱来看,看见封皮完好,锁钥俱在。随即开来看时,印章在上格不动,心里略放宽些。又见有头发缠绕,掇起上格,底下一堆髻发,散在箱里。再简点别件,不动分毫。

又见壁上画着一枝梅,连前凑做一对了。知县吓得目睁口呆,道:“元来又是前番这人!见我追得急了,他弄这神通出来报信与我。剪去头发,分明说可以割得头去;放在印箱里,分明说可以盗得印去。这贼直如此利害!前日应捕们劝我不要惹他,元来果是这等。若不住手,必遭大害。金子是小事,拚得再做几个富户不着,便好补填了。不要追究的是。”连忙掣签,去唤前日差往苏州下关文的应捕来销牌。

两个应捕自那日与懒龙别后,来到家中。依他说话,各自家里屋瓦中寻,果然各有一包金子,上写着日月封记,正是前日县间失贼的日子。不知懒龙几时送来藏下的。应捕老大心惊,噙着指头道:“早是不拿他来见官。他一口招出,搜了赃去,浑身口洗不清。只是而今怎生回得官人的话?”叫了伙计,正自商量踌躇,忽见县里差签来到。只道是拿违限的,心里慌张;谁知却是来叫销牌的!应捕问其缘故,来差把衙中之事一一说了,道:“官人此时好不惊怕,还敢拿人?”应捕方知懒龙果不失信,已到这里弄了神通去了,委实好手段!嘉靖末年,吴江一个知县治行贪秽,心术狡狠。

忽差心腹公人,赍了聘礼,到苏城求访懒龙,要他到县相见。懒龙应聘而来,见了知县禀道:“不知相公呼唤小人那厢使用?”知县道:“一向闻得你名,有一机密事要你做去。”懒龙道:“小人是市井无赖,既蒙相公青目,要干何事,小人水火不避。”知县屏退左右,密与懒龙商量道:“叵耐巡按御史到我县中,只管来寻我的不是。我要你去察院衙里偷了他印信出来,处置他不得做官了,方快我心!你成了事,我与你百金之赏。”懒龙道:“管取手到拿来,不负台旨。”果然去了半夜,把一颗察院印信弄将出来,双手递与知县。知县大喜道:“果然妙手!虽红线盗金盒,不过如此神通罢了。”急取百金赏了懒龙,分付快些出境,不要留在地方。懒龙道:“多谢相公厚赐,只是相公要此印怎么?”知县笑道:“此印已在我手,料他奈何我不得了。”懒龙道:“小人蒙相公厚德,有句忠言要说。”知县道:“怎么?”懒龙道:“小人躲在察院梁上半夜,偷看巡按爷烛下批详文书,运笔如飞,处置极当。这人敏捷聪察,瞒他不过的。相公明日不如竟将印信送还,只说是夜巡所获,贼已逃去。御史爷纵然不能无疑,却是又感又怕,自然不敢与相公异同了。”县令道:“还了他的,却不依旧让他行事去?岂有此理!你自走你的路,不要管我!”懒龙不敢再言,潜踪去了。

却说明日察院在私衙中开印来用,只剩得空匣。叫内班人等遍处寻觅,不见踪迹。察院心里道:“再没处去。那个知县晓得我有些不象意他,此间是他地方,奸细必多,叫人来设法过了。我自有处。”分付众人不得把这事泄漏出去,仍把印匣封锁如常,推说有病,不开门坐堂。一应文移,权发巡捕官收贮。一连几日。

知县晓得这是他心病发了,暗暗笑着,却不得不去问安。察院见传报知县来到,即开小门请进。直请到内衙床前,欢然谈笑。说着民风土俗、钱粮政务,无一不剖胆倾心,津津不已。一茶未了,又是一茶。知县见察院如此肝鬲相待,反觉局蹐,不晓是甚么缘故。正絮话间,忽报厨房发火,内班门皂、厨役纷纷赶进,只叫:“烧将来了!爷爷快走!”察院变色,急走起来,手取封好的印匣亲付与知县道:“烦贤令与我护持了出去,收在县库,就拨人夫快来救火!”知县慌忙失错,又不好推得,只得抱了空匣出来。此时地方水夫俱集,把火救灭,只烧得厨房两间,公廨无事。察院分付把门关了。这个计较,乃是失印之后察院预先吩咐下的。知县回去思量道:“他把这空匣交在我手,若仍旧如此送还,他开来不见印信,我这干系须推不去。”展转无计,只得润开封皮,把前日所偷之印仍放匣中,封锁如旧。明日升堂,抱匣送还。察院就留住知县,当堂开验印信,印了许多前日未发放的公文,就于是日发牌起马,离却吴江,却把此话告诉了巡抚都堂。

两个会同,把这知县不法之事参奏一本,论了他去。知县临去时,对衙门人道:“懒龙这人是有见识的,我悔不用其言,以至于此。”正是:枉使心机,自作之孽,无梁不成,反输一帖。懒龙名既流传太广,未免别处贼情也有疑猜着他的,时时有些株连着身上。

适遇苏州府库失去元宝十来锭,做公的私自议论道:“这失去得没影响,莫非是懒龙?”懒龙却其实不曾偷。见人错疑了他,反要打听明白此事。他心疑是库吏知情,夜藏府中公廨黑处,走到库吏房中静听。忽听库吏对其妻道:“吾取了库银,外人多疑心懒龙,我落得造化了。却是懒龙怎肯应承?我明日把他一生做贼的事迹,纂成一本送与府主,不怕不拿他来做顶缸。”懒龙听见,心里思量道:“不好,不好。本是与我无干,今库吏自盗,他要卸罪,官面前暗栽着我。官吏一心,我又不是没一点黑迹的,怎辨得明白?不如逃去了为上着,免受无端的拷打。”连夜起身,竟走南京。诈妆了双盲的,在街上卖卦。苏州府太仓夷亭有个张小舍,是个有名极会识贼的魁首。偶到南京街上撞见了,道:“这盲子来得蹊跷!”仔细一相,认得是懒龙诈妆的,一把扯住,引他到僻静处道:“你偷了库中原宝,官府正在追捕你,你却遁来这里,妆此模样躲闪么?你怎生瞒得我这双眼过?”懒龙挽了小舍的手道:“你是晓得我的,该替我分剖这件事,怎么也如此说?那库里银子,是库吏自盗了。我曾听得他夫妻二人床中私语,甚是的确。

他商量要推在我身上,暗在官府处下手。我恐怕官府信他说话,故逃亡至此。你若到官府处把此事首明,不但得了府中赏钱,亦且辨明了我事,我自当有薄意孝敬你。今不要在此处破我的道路!”小舍原受府委要访这事的,今得此的信,遂放了懒龙,走回苏州出首。果然在库吏处,一追便见,与懒龙并无干涉。张小舍首盗得实,受了官赏。过了几时,又到南京撞见懒龙,仍妆着盲子在街上行走。小舍故意撞他一肩道:“你苏州事已明,前日说的话怎么忘了?”懒龙道:“我不曾忘,你到家里灰堆中去看,便晓得我的薄意了。”小舍欣然道:“老龙自来不掉谎的。”别了回去,到得家里,便到灰中一寻,果然一包金银同着白晃晃一把快刀,埋在灰里。小舍伸舌道:“这个狠贼!他怕我只管缠他,故虽把东西谢我,却又把刀来吓我。不知几时放下的,真是神手段!我而今也不敢再惹他了。”

懒龙自小舍第二番遇见,回他苏州事明,晓得无碍了。恐怕终久有人算他,此后收拾起手段,再不试用。实实卖卜度日,栖迟长干寺中数年,竟得善终。虽然做了一世剧贼,并不曾犯官刑、刺臂字。至今苏州人还说他狡狯耍笑事体不尽。

似这等人,也算做穿窬小人中大侠了。反比那面是背非、临财苟得、见利忘义一班峨冠博带的不同。况兼这番神技,若用去偷营劫寨,为间作谍,那里不干些事业?可惜太平之世,守文之时,只好小用伎俩,供人话柄而已。

正是:世上于今

半是君,犹然说得未均匀,懒龙事迹从头看,岂必穿窬是小人!

卷四十宋公明闹原宵杂剧

(《贵耳集》、《瓮天脞语》纪事即空观填词)

○第一折提纲

(末上)

〔青玉案〕东风未放花千树,早吹陨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蛾儿雪柳黄金缕,笑靥盈盈暗香去。众里寻香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李师师手破新橙,周待制惨赋离情。小旋风簪花禁苑,及时雨元夜观灯。

○第二折破橙

(生扮周美成上用支思韵)

〔仙吕引子〕〔紫苏丸〕穷秀才学问不中使,是门庭那堪投止!甚因缘得逗女娇姿?总君王禁不住相思死。〔忆秦娥〕香馥馥,樽前有个人如玉。人如玉,翠翘金凤,内家装束。娇羞爱把眉儿蹙,逢人只唱相思曲。相思曲,一声声是,怨红愁绿。自家周邦彦,字美成,钱塘人氏。才学拟扬云,曾献《汴都》之赋;风流欺柳七,同传乐府之名。

典册高文,不晓是翰墨林中大手;淫词艳曲,多认做繁华队里当家。只得混俗和光,偷闲寄傲。见作开封监税,权为吏隐金门。此间有个上厅行首李师师,乃是当今道君皇帝所幸。此女风情不凡,委是烟花魁首,亦且善能赏鉴,钟爱文人。小生蒙彼不弃,忝在相知。今日天气寒冷,料想官家不出来了,不免步至他家,取醉一回则个。(行介)

〔仙吕过曲〕〔醉扶归〕他九重兀自关情事,我三生结下小缘儿,两字温柔是证明师。尽树起莺花帜,任奇葩开暖向南枝,这芳香自惹蜂蝶恣。(旦扮李师师上)

〔前腔〕舞裙歌扇烟花市,便珠宫蕊殿,有甚参差?谁许轻来觑罘罳,须不是闲阶址!花胡同排下个海神祠,破题儿先把君王试。

奴家李师师是也。谁人在客堂中?上前看去。(相见介)呀!元来是周官人,甚风吹得到此?(生)小生心绪无聊,愿与贤卿一谈。想今日天气严寒,官家不出,故尔造访。(旦)既如此,小妹暖酒,与官人敌寒清话。丫鬟,取酒过来!(丑扮丫鬟持酒上)有酒。(旦送介)

〔桂枝香〕高贤来至,撩人清思。俺这家门户呵!假饶终日喧阗,只算做黄昏独自。论知心有几?论知心有几?多情相视,甘当陪侍。(合)意孜孜,最是疼人处,吹灯带笑时。(生)

〔前腔〕迂疏寒士,馋穷酸子。谢娘行眼底种情,早赏识胸中奇字。论知音有几?论知音有几?这般怜才谁似?办取志诚无二。(合前)(小生扮宋道君,道服带二内侍上)

〔赚〕美玉于斯,微服潜行有所之。风流事,谁知王者必无私?(内侍喝)

驾到!(生旦慌介)(旦)忙趋俟。(生)书生俏胆无双翅,(躲床下介)且向床阴作伏雌。(小生)听宣示,从容祗对无迁次。(旦拜介)妾当万死,妾当万死!

(小生)赐卿平身。(旦)愿官家万岁!(小生)爱卿坐了讲话。(旦谢恩介)圣驾光临,龙体劳顿,臣妾敢奉卮酒上寿。(内作乐,旦送酒介)(小生)朕有新物,可以下酒。(袖出橙介)(旦)芳香酷烈,此地所未有也。(小生)此江南初进到,与卿同之。(旦)容臣妾手破,以刀作齑,配盐下酒。(小生进酒介)

〔棹角儿序〕这新橙芳香正滋,驿传来江南初至。须不是一骑红尘,也烦着几多星使。试看他下并刀,醮吴盐,胜金齑,同玉脍,手似凝脂。(吹笙合唱)寒威方肆,兽烟袅丝。笑欣欣调笙坐对,醉眼迷眵。

(小生)酒兴已阑,朕将还宫矣。(旦)臣妾有一言,向官家敢道么?(小生)恕卿无罪。(旦附耳,作低唱)

〔前腔〕问今宵谁行侍私?(小生笑介)不要管他。(旦)这些时犹烦唇齿。

听严城鼓已三挝,六街中少人行止。试看他露霜浓,骑马滑;到不如休,回去,着甚嗟咨?(合前)

(小生)爱卿爱朕,言之有理。传与内侍,明早还宫。(搂旦肩介)

〔尾声〕留侬此处欢情恣,抵多少昭阳殿里梦回时。(合)怎知道,行雨行云在别一司。(同下)

(生作床下出介)奇哉,奇哉!吓杀我也!侥幸杀我也!你看他剖橙而食,促膝而谈,欲去欲留,相调相谑。若中史官在旁,也该载入起居注了。小臣何缘,得以亲见亲闻?不免将一时光景,作一新词,以记其事。(词寄《少年游》念介)并刀如水,吴盐胜雪,纤手破新橙。锦幄初温,兽烟不断,相对坐调笙。

低声问,向谁行宿?城上已三更。马滑霜浓,不如休去,直是少人行。词已写完,明日与师师看了,以博一笑。

〔皂罗袍〕偶到阳台左次,遇东皇雨露,正洒旁枝。新橙剖出傲霜姿,玉笙按就纤纤指。低声厮诨,含娇带嗤。不如休去,殷勤致辞,怕官家不押个鸳鸯字?未许流莺过院墙,天家于此赋《高唐》。

大鹏飞在梧桐上,自有旁人说短长。

○第三折讯灯

(外扮宋公明,领从人上用江阳韵)

〔中吕引子〕〔粉蝶儿〕四海无人,谁知俺满怀忠壮!这些时且自埋藏,借山东烟水寨,三关兴旺。问谁当?这横行一时无两。

一水洼中能出令,万山深处自鸣金。包身义胆奇男子,也自称名在绿林。我乃山东宋江,表字公明。现为梁山寨主,替天行道。人多称我为及时雨。目下天气严寒,不知山下有甚事体。且待众兄弟到来,试问则个。(众扮梁山泊好汉,净扮李逵,照常上场诗,通姓名,相见介)(外)众兄弟,山下有甚事来?(众)启哥哥得知,朱贵酒店里拿得一班莱州府灯匠,往东京进灯的。未敢擅便,押在关前听令。(外)休得要惊吓他,押上堂来我问咱。(众)得令。(杂扮灯匠挑灯上)朝为田舍郎,献灯忠义堂。寨主本无种,男儿当自强。(众)灯匠当面。(外)

〔中吕过曲〕〔尾犯序〕率土戴君王。岂是吾侪,不晓伦常?诌佞盈朝,致闾阎尽荒。灯匠,无非是繁华景物,才显出精工伎俩。争知道,脂膏尽处,黄雀觑螳螂!(杂叩头介)

〔前腔换头〕应当,灯铺乃官行。里甲排门,痛比钱粮。今年官家大张灯火,庆赏元宵,着落本州解造五架好灯。这灯呵!妙手雕镂,号玲珑玉光。(外)我多取了你的,你待如何?(杂)惊惶!若还是山中尽取,难销破京师业帐。(作悲介)从何处,重寻儿女,更一度哭爹娘!

(外)听之可伤!我逗你耍来。若取了你的,恐怕你吃苦,不当稳便。只取你小的一架,值多少价钱?(杂)本钱二十两。大王跟前,不敢说价。(外)就与你二十两。其余的你们自解官。(杂)多谢大王。双手劈开生死路,一身跳出是非门。(下)(外)众兄弟,据灯匠所言,京师十分好灯,我欲往看一遭。

〔前腔换头〕京华靡丽乡。少长山东,未得徜徉。改换规模,到天边日旁。

(众)斟量,若还遇风波竞险,须难免干戈闹嚷。分明是,龙居浅地,索是要提防。

(外)我日间只在客店里藏身,夜晚入城看灯,不足为虑。且听我分拨:我与柴进、戴宗、燕青一路,史进与穆弘一路,鲁智深与武松一路,朱仝与刘唐一路。只此四路人,暗地相随,缓急策应。其余兄弟,尽数在家守寨。(净李逵云)说东京好灯,我也要去走一遭。(外)你如何去得?(净)我如何去不得?(外)你生性不善,面庞丑恶。(净)几曾见我那里吓杀了别人家大的小的?若不带我去,我独自一个先赶到东京,杀他一场,大家看不安稳。(外)既然要去,只打扮做伴当,跟随着我,不许惹事便了。

〔前腔〕王都本上邦。须胜似军州,马壮人强。此去私游,要行踪敛藏。

(众)须仗,一队队分行布摆,一步步回头顾望。从今日,长安梦里,搅起是非场。(外)明日黄道吉日,就此起行。(众)得令。

且解征袍脱茜巾,洛阳如锦旧知闻。

相逢何用通名姓,世上于今半是君。(众调阵下)

○第四折词忤

(旦扮李师师上用庚青韵)

〔南吕过曲〕〔一江风〕是生来落得排场胜,那个曾红定?但相逢便有姻缘,暮雨朝云,暂主巫山令。嫦娥不恁撑,君王取次行。是风流占尽无余剩。

妾身李师师。前日正与周美成饮笑,恰遇官家到来,仓忙避在床下。

后来官家语言动止,尽为美成所见。美成填作一词,眼前说话,尽作词中佳料。似此才人,真堪爱敬。今日无事在此,且把此词展玩一遍则个。(小生道服,扮道君上)

〔前腔〕离宫闱喜踏闲花径,种下风流性。但相从可意冤家,别样温柔,反似多侥幸。知他是怎生?拚倾若个城。任朝端絮不了穷三圣。

已到师师家了。师师那里?(旦迎驾介)臣妾候迎圣驾,愿官家万岁!(小生)赐卿平身。爱卿,朕因元宵将近,暂息万机。乘此清闲,访卿夜话。(旦)臣妾洁除几席,专候驾临。(小生看案上介)爱卿在此看些甚么?(见词介)原来是一首词。(念前词介)此乃前日与卿晚夕的光景,何人隐括入词?(旦)不敢隐瞒,实出周邦彦之笔。(小生)周邦彦为何知得这等亲切,似目见耳闻的一般?(旦)臣妾万死。前日偶与周邦彦在此闲话,适遇驾到,邦彦无处躲避,窜伏床下。故彼时官家与臣妾举动言语,悉被窥见,作此词以纪其事。(小生怒介)轻薄如此,可恨!可恨!

〔锁寒窗〕是何方劣相酸丁,混入花丛举止轻!看论黄数黑,画景描形。机关逗处,唇枪厮逞。怎当他风狂行径!(合)思量,直恁不相应,便早遣离神京。(旦跪介)邦彦之罪,皆臣妾之罪也。望天恩宽宥!(起介)

〔前腔〕念他们白面书生,得见天颜喜倍增。任一时风欠,写就新声。知他那是违条干令?总歌讴太平时境。(合)思量,有恁不相应,便早遣离神京?(小生)这个断难饶他。明日分付开封府,逐他出城便了。

(旦)一曲新词话不投,(小生)明朝谪遣向边州。

(合)是非只为多开口,烦恼皆因强出头。

○第五折闯禁

(末儒巾扮柴进,贴小帽扮燕青,同上用齐微韵)

(末)金吾不禁夜,玉漏莫相催。则俺是梁山泊上第十位头领,小旋风柴进。

这个兄弟,是第三十六位头领,浪子燕青。随俺哥哥宋公明下山,到东京看灯。

哥哥在城外住下,俺和这个兄弟先进城来探听光景,做一番细作。

早已入城来了也。〔北正宫〕〔端正好〕却离了水云乡,早来到繁华地。路旁人不索猜疑,满朝中不及俺那山间位,衠一味怀忠义。

(贴)哥哥,来到东华门外。你看,街上的人好不多也!(末)

〔滚绣球〕景色奇,士女齐。满街衢游人如蚁,大多来肉眼愚眉。(手指介)

兄弟,你看那戴翠花,着锦衣,一班儿纷纷济济,走将来别是容仪。多管是堂中珠履三千客,须不似山上兜鍪八面威,煞有跷蹊。

兄弟,俺到酒坊中坐下。你去看那锦衣花帽的,与我赚将一个来者。(贴)

理会得。(丑扮王班直上)花有重开日,人无再少年。俺乃穿宫班直老王的便是。

方才宫中承应出来,且到街上走一走。(贴迎揖介)观察,小人声喏!(丑作不认介)你是何人?咱不认得。(贴)小人的东人和观察是旧交,特使小人来相请。

观察莫不姓张?(丑)俺自姓王。(贴)小人贪慌失措了。正是叫小人请王观察。

(丑)你主人是谁?(贴)观察同小人去,见面就晓得。(丑)而今在那里?

(贴)在这阁儿里。(走到介,对末云)请到王观察来了。(末迎介)

〔倘秀才〕见说着良朋遇值,(揖介)忙举手当前拜礼。(丑还礼介)在下眼拙,失忘了足下,愿求大名。(末笑介)俺是恁二十年前一旧知。

这些时离别久,往来稀,今朝厮会。

(丑想介)其实一时想不起。(末)小弟且不说,等兄长再想。想不出时,只是罚酒。(杂送酒肴上,末送酒介)

〔滚绣球〕俺这里殷勤待举觞,尊兄且莫推。谁教你贵人忘记?辞不得罚盏淋漓。(丑)在下吃不得急酒,醉了须误了点名。(末)正要问兄长,头上为何戴这朵翠花?(丑)官家庆赏元宵,我们左右内外,共有二十四班,每班二百四十人,通共五千七百六十人。每人皆赐衣袄一领,翠叶金花一枝,上有小小金牌一个,凿着“与民同乐”四字,因此每日在这里点视,如有宫花锦袄,便能够入内里去。(末)小弟却不省得。元来是打扮乔,入内直。便饮一醉不妨。总无过随行逐队,料非关违误了军机。小的每旋一杯热酒来,奉敬兄长者。(贴取酒下药介,末奉酒介)兄长饮此一杯,小弟敢告姓名。(丑)在下实想不起,愿求大名。(末灌酒介,丑饮介)(末)你早忘眼底人千里,且尽尊前酒一杯,则交我含笑微微。

(丑作醉倒介)(末)早已麻倒了也!且脱他锦衣花帽下来,待俺穿戴了,充做入直的,到内里看一遭去。(换衣帽介)兄弟,你扶他去床上睡着。酒保来问时,只说这观察醉了,那官人出去未回。好生支吾者。(贴)不必分付,自有道理。(扶丑下)(末)俺如此服色进内去,料没挡拦也呵。(行介)〔倘秀才〕本是个水浒中魔君下世,权做了皇城内当筵傀儡。抵多少壮士还家尽锦衣。从此去,到宫闱,没些儿回避。

呀,你看禁门上并无阻碍,一直到了紫宸殿。殿门上多有金锁锁着,进去不得。且转过凝晖殿。殿旁有路,转将入去,原来又是一个偏殿,牌上金书“睿思殿”三字。侧首一扇朱红槅子,且喜开着,不免闪将入去。

〔滚绣球〕幸逢着殿宇开,闯入个锦绣堆。耀人睛帘垂翡翠,看不迭案满珠玑。则见架上签,尽典籍。奚超墨龙文象笔,薛涛笺子石端溪。御屏上山河一统皆图画,比及俺水泊三关也在范围。这的是帝王宏规。

转过御屏后边,元来这是素面,却有几个大字在上,待我看者。(念介)山东宋江,淮西王庆,河北田虎,江南方腊。呀,好不利害也!

〔叨叨令〕御屏上写得淋淋侵侵地,多是些绿林中一派参参差差讳。列两行墨印分分明明配,俺哥哥早占了高高强强位。(拔刀介)俺待取下来也么哥,俺待取下来也么哥!(作挖下走介)急抽身,且自慌慌忙忙退。

已把四字挖下,急走出殿门回去者。

〔滚绣球〕这事儿好骇惊,这事儿忒罕希。到那帝王家一同儿戏,俏一似出函关夜度鸣鸡。(贴上接介)哥哥来了也。看得如何?(末)且禁声,莫笑嘻,干着的一桩机密,免教他姓字高题。(将字与贴看介)略施万丈深潭计,已在骊龙颔下归。落得便宜。

(贴)请问哥哥,这是甚么意思?(末)此处耳目较近,不便细说,到下处见了大哥,自知明白。且脱下衣帽咱。(换衣帽介)(贴)这人还未醒,把衣服交与店家罢。(叫介)酒保!(酒保上)官人有何分付?(末)俺和这王观察是兄弟,恰才他醉了,俺替他去内里点名了回来。他还未醒,俺却在城外住,恐怕误了城门。剩下的酒钱,多赏了你。他的服色号衣,多在这里,你等他醒来,交付还他。俺们自去了。(酒保)官人但请放心,男女自会伏侍。(笑介)这样好主顾,剩钱多赏了我。明日再来下顾一下顾。若要号衣用时,我在戏房中借一付与你。(下)(末)

〔尾声〕俺入宫的俏冥冥已将望帝春心递,那醉酒的黑越越兀自庄周晓梦迷。却不道他是何人我是谁,借得宫花压帽低,天子门庭去复回,御墨鲜妍满袖携。少不得惊动官家心下疑,索尽宫中甚处追?空对屏儿三叹息,怎知俺小旋风爷爷亲身来看过了你?

(同下)(丑吊场上)一觉好睡也。酒保,方才请我的官人那里去了?(内应)他见你醉了,替你去点了名回来,你还未醒。恐怕误了城门,他出城去了,留下号衣在此还你。(丑)好没来由!又不知姓张姓李,说是我的故人,请我吃得酩酊,敢是拐我当酒吃的?酒保,他会钞过不曾?(内)会钞过了。(丑)奇怪!酒钱又不欠,衣服又在此,他拐我甚么?我不是落得吃的了?看来我是个刷子,他也是个痴人。诗云:有人请吃酒,问着不开口。灌我醺醺醉,他自往外走。这样好主人,十番撞着九。好造化!好造化!(笑下)

○第六折折柳

(生扮周美成上用先天韵)

〔双调引子〕〔捣练子〕愁脉脉,意悬悬,夺去微官不值的钱。只恨原宵将近矣,嫦娥从此隔天边。

桃溪不作从容住,秋藕绝来无续处。人如风后入江云,情似雨余粘地絮。下官周美成,只因今上微行妓馆,偶得窃窥,度一新词,致触圣怒。宣示蔡京丞相,着落开封府,要按发我课税不登。府尹说:“惟有此官,课额增羡。”蔡京道:“圣意如此,只索迁就屈坐。”劾上一本,随传圣旨:“周邦彦职事废弛,日下押出国门。”好不冤枉也!我想一官甚轻,不做也罢。只是原宵在即,良辰美景,万民同乐,独我一人不得与观。这也犹可,怎生撇得下心上李师师呵!他着人来说,要到十里长亭送我起程,敢待来也?(旦上)

〔海棠春〕何处是离筵?举步心如箭。

呀,美成已在此了。(相见介)(旦)官人,风波忽起,离别须臾。无限衷情,特来面语。(生)贤卿远至,足感深情。只是我事出无端,非意所料,这分别好难割舍呵!(旦)小妹聊具一杯,与君话别。(生)生受你。想小生呵!〔仙吕入双调过曲〕〔园林好〕书生命,随方受邅;书生态,无人见怜。投至得娘行缱绻,侥幸煞并香肩,平白地降灾愆。(旦)

〔前腔〕遇君王,承恩最偏;遇多才,钟情更专。强消受皇躬垂眷,一谜里慕英贤,怎知道事相牵!(生)想那日呵!

〔江儿水〕寒夜挑灯话,炉中火正燃。君王蓦地来游宴,躲避慌忙身还颤,眼睁睁馋口涎空咽,刬地芳心思展。(合)一曲新词,到做了《阳关》三转。(旦)

〔前腔〕当日心中事,君前不敢言。谁知魆地龙颜变,判案些时无情面。笑啼两下恩成怨,教我如何过遣!(合前)(生)

〔五供养〕穷神活现,一个新橙,剖出冤缠。开封遵圣意,不论羡余钱。官评坐贬,端只为床头铨选。一霎分离去,怎俄延!(合)何日归来,旧家庭院?(旦)

〔前腔〕君王不辨,扫煞风光,当甚传宣?知心从避地,无计可回天。奴身命蹇,禁不住泪痕如线。愁看原宵月,两地自为圆。(合前)

(旦)君家以词得名,以词得罪。今日之别,岂可无词?(生)小生试吟一首,以纪折柳之情。(词寄《兰陵王》)(念介)柳阴直,烟里丝丝弄碧。隋堤上,曾见几番,拂水飘绵送行色。登临望故国,谁惜,京华倦客?长亭路,年去岁来,应折柔条过千尺。闲寻旧踪迹。又酒趁哀弦,灯照离席。梨花榆火催寒食。愁一箭风快,半篙波暖,回头迢递便数驿。望人在天北。凄恻,恨堆积。渐别浦萦回,津堠岑寂,斜阳冉冉春无极。念月榭携手,露桥吹笛。沉思前事,似梦里,泪暗滴!

〔玉交枝〕题词一遍,谢承他举贤荐贤。而今再把词来显,真个是旧病难痊。鸳鸯拆开为短篇,长吟只怕还重谴。(合)拚今宵孤身自眠,又何妨重重写怨!(旦)

〔前腔〕心中生羡,看词章风流似前。虽经折挫留余喘,尚兀自挥洒联翩。

本是连枝并头铁石坚,到做了伯劳东去西飞燕。(合前)(生)俺和你就此拜别。(拜介)(生)

〔川拨棹〕辞卿面,记平时相燕婉。再不能整宿停眠,再不能整宿停眠。立斯须三生有缘。(合)怎教人着去鞭?任从他足不前。(旦)

〔前腔换头〕诉不了离愁只自煎,揾不了啼妆只自湮。从此去度日如年,从此去度日如年,愿君家长途保全。(合前)(生)

〔尾声〕临行执手还相恋,归向君王一句言,道床下人儿今去的远。一番清话又成空,满纸离愁曲未终。情到不堪回首处,一齐分付与东风。

○第七折赐环

(贴扮燕青上用齐微入声韵)〔商调引子〕〔绕地游〕来游上国,到处无人识,向章台寻消问息。

白云本是无心物,又被清风引出来。俺浪子燕青,前日随着柴大官人进城探路。被柴大官人计入禁苑,挖出御屏上四字。俺宋公明哥哥晓得官家时刻不忘,思量寻个关节,讨个招安。那角妓李师师,与官家打得最熟。今欲到他家饮一巡儿酒,看取机会,着我先去送贽见之礼。来到此间,不免扯个谎哄他。里面有人么?(丑扮妈妈上)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是那个?(贴拜介)是我。(丑)小哥高姓?(贴)老娘忘了?小人是张乙的儿子张闲便是。从小在外,今日方归。

老娘怎不认识了?(丑想介)你不是太平桥下的小张闲么?(贴)正是。(丑)你那里去了?许多时不见。(贴)小人一向不在家,不得来看老娘。如今伏侍个山东梁客人,是燕南、河北第一个有名的财主,来此间做买卖。一者就赏原宵,二者要求娘子一面。怎敢说在宅上出入?只求同席一饮,称心满意。先送一百两金子为进见之礼,与娘子打些头面器皿。若得往来往来,还有罕物相送。(出礼物介)(丑看,伸舌介)好赤金也,火块一般的!只一件,我女儿今日为送周监税,出城去了,却不在家,怎么是好?(贴)少不得回来的,小人便闲坐一坐,等个回音。(小生上)

〔绕地游后〕和风丽日,忆娇姿来相探觅,是光阴怎生闲得?自家道君皇帝便是。前日睿思殿上,失去了“山东宋江”四字,想城中必有奸细,已分付盘诘去了。心下好生不快,且与师师闲话去。(内喝)驾到!(丑慌介)官家来了,怎么好!女儿不在,谁人接待?张小乙哥,便与我支应一番则个。(贴)我正要认一认官家,借此机会上前答应去。(叩头介)男女万死,叩头陛下,愿陛下万岁!(小生)师师怎么不见?(贴)师师城外去了。(小生)你是何人?(贴)男女是师师中表兄弟,一向出外,今日回来。(小生)抬起头来我看。(贴抬头介)(小生)怪道也一般俊秀的。你既是师师兄弟,必有技艺。(贴)男女吹弹歌舞,多晓得些。(小生)赐卿平身,唱曲奉酒。(贴送酒。随意唱时曲一只介)(小生)此时已是更余,师师还未见到,可恼!可恼!(旦愁妆上)

〔忆秦娥〕愁如织,归来别泪还频滴。还频滴,翠帏春梦,江南行客。(见介)(贴暗下)(小生)更余兀守方岑寂,何来俏脸添悲戚?添悲戚,向时淹润,这番狼藉。

(怒介)你看啼痕满面,憔悴不胜。适自何来,意态如此?(旦)臣妾万死!臣妾知周邦彦得罪,押出国门,略致一杯相别。不知官家来此,接待不及,臣妾罪当万死!(小生冷笑介)痴妮子!只是与那酸子相厚。这酸子轻口薄舌,专会做词。今日你去送别,曾有词否?从实奏来。(旦)有《兰陵王》调一词。(小生)你起来唱一遍看。(旦)容臣妾奉一杯,歌此词为官家寿。(小生)使得。(旦送酒介)

〔商调过曲〕〔二郎神〕柳阴直,在烟中丝丝弄碧。曾见隋堤凡几历,飘绵拂水,从来专送行色。无奈登临望故国,谁怜惜京华倦客!算长亭,年来岁去,柔条折过千尺。

〔集贤宾〕闲寻旧日踪与迹,趁哀弦灯照离席。榆火梨花知在即,一霎时催了寒食。风高箭急,待回首,迢遥多驿。人在北,怎生不恨情堆积!〔琥珀猫儿坠〕萦回别浦,津堠已岑寂,冉冉斜阳春景极。念相携素手露桥笛。凄恻,前事沉思,暗泪空滴!

(小生笑介)好词,好词!关情之处,令人泪落,真一时名手!怪不得他咬文嚼字。明日元宵佳节,正须好词,不免赦其罪犯,召他转来为大晟乐正,供应词章。传旨与两府施行去。(旦叩头介)如此,多谢天恩。(小生笑介)连你也欢喜了。

〔尾声〕道一声赦也欢交集,词去词来还则是词上力。(旦)可正是成败萧何一笑值。

(旦)新词动听不争多,成也萧何败也何。

(小生)遇饮酒时须饮酒,得高歌处且高歌。(下)

(旦吊场)(丑引贴见旦介)小乙哥,过来见了姐姐。(旦)我正要问,这是那一个?(丑)儿,这是太平桥张小乙哥。他引了一个大财主,是山东梁员外,送了一百两金子为见礼,要与你吃一杯儿酒。因你未回,留他在此。恰遇圣驾到来,无人接待,亏得他认做了你的中表兄弟,支持答应,俄延这一会,等得你回来。也是个道地人儿!(贴)小人有幸,得瞻天表,且候着了娘子。小人回去回复员外,还着他几时来?(旦)明日是原宵,驾幸上清宫,必然不来,却请员外过来少叙便是。(贴)小人理会得。正是:嫦娥曾有约,(丑、旦)明夜早些来。(同下)

○第八折狎游

(外宋江上用萧豪韵)

〔双调引子〕〔梅花引〕留连客舍已元宵,谁能识,恁根苗?(末柴进上)凭是宫庭,鱼服曾行到。(合)宿卫重重成底事?待看尽莺花春色饶。

(外)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差之一时,失之千里。俺宋江不到东京看灯,怎晓得御屏上写下名字?亏得俺柴进兄弟取了出来。这两日闻得城门上堤防甚紧,却是人山人海,谁识得破?俺一来要进去观灯,二来要与当今打得热的李师师往来一番,觑个机会。昨日燕青兄弟已到他家,约定了今日,又兼得见了官家回来。俺想若得我宋江遇见,可不将胸中之事,表白一遍?讨得个招安,也不见得。

(末)哥哥,招安也不是这样容易讨的。借这机会通些消息,或者有用,也未可知。目今且落得去游耍一番。(贴燕青上)欲赴天边约,须教月下来。哥哥,此时正好进城了。(外)我与柴大官人做伴,同去走遭。戴宗、李逵两个兄弟,扮做伴当,远远跟着便了。(同行介)

〔仙吕入双调过曲〕〔六么令〕官街乱嘈,趁着人多,早过城壕。无人认识大英豪。齐胡混,醉酕醄。镇闻满市皆喧笑,镇闻满市皆喧笑。

(贴)从此小街进去,便是李家瓦子了。(众行介)

〔前腔〕笙歌院落,煞是撩人,一曲魂消。君王外宅贮多娇。灯光映,月轮高。画栏十二珠帘悄,画栏十二珠帘悄。(旦同鸨、女童上)

〔前腔〕游人似潮,明日相期,佳客游遨。此时月色上花梢。(贴)近前去,把门敲。(旦出见,迎外、末介)(外、末)慕名特地来相造,慕名特地来相造。

(相见礼介)(贴向旦指外介)这位就是员外。(旦)昨日张闲多谈大雅,又蒙厚赐;今辱左顾,绮阁生光。(外)山僻之客,孤陋寡闻;得睹花容,生平愿足。(旦)这位官人,是员外何人?(外)是表弟华巡简。(旦)多是贵客。夙世有缘,得遇二君,草草杯盘,以奉长者。(外)在下山乡,未曾见此富贵。花魁娘子,名播寰宇。求见一面,如登天之难;何况促膝笑谈,亲赐杯酒?(旦)员外奖誉太过,何敢当此?丫鬟,将酒过来!

〔二犯江儿水〕〔五马江儿水〕逢霁色,皇都春早,融和雪正消。看争驰玉勒,竞睹金鳌,赛蓬莱结就的岛。迤逦御香飘,群仙不待邀。楼接层霄,铁锁星桥,大家来看一个饱。〔朝原歌〕幸遇着风流俊髦,厮觑了轩昂仪表。〔一机锦〕不枉了两相辉灯月交。

(外)多蒙厚款。美酒佳肴,清歌妙舞,鄙人遇此,如在天上。不胜酒狂,意欲乱道一词,尽诉胸中郁结,呈上花魁尊听。(末)哥哥,花魁美情,正当请教。(外)待不才先诉心事呵!

〔前腔〕问何处堪容狂啸?天南地北遥。借山东烟水,暂买春宵,凤城中春正好。薄幸怎生消?神仙体态娇。(起介)想汀蓼洲蒿,皓月空高,雁行飞,三匝绕。(做裸袖揎拳势介)谁识我忠肝共包!只等待金鸡消耗。(拍桌介)愁万种,醉乡中两鬓萧。

(末)表兄从来酒后如此,娘子勿笑。(旦)酒以合欢,何拘于礼?只是员外言语含糊,有许多不明处。(外)借纸笔来,写出请教。(旦)取笔砚过来,向员外告珠玉。(外写介,词寄《念奴娇》,念介)天南地北,问乾坤、何处可容狂客?借得山东烟水寨,来买凤城春色。翠袖围香,绛绡笼雪,一笑千金值。

神仙体态,薄幸如何消得?想芦叶滩头,蓼花汀畔,皓月空凝碧。六六雁行连八九,只等金鸡消息。义胆包天,忠肝盖地,四海无人识。离愁万种,醉乡一夜头白。(旦)细观此词,员外是何等之人?心中有甚不平之事?奴家文义浅薄,解不出来,求员外明言。(外欲语介)(内叫)圣驾到后门了!(旦慌介)不能相陪,望乞恕罪!(急下)(外对末、贴介)我正要诉出心事,却又去接驾了。我们且未可去,躲在暗处瞧一回。(末、贴)大哥有些酒意了,小心些则个。(外)晓得。

始信桃源有路通,这回陡遇主人翁。

今宵剩把银釭照,犹恐相逢是梦中。(各虚下)

○第九折闹灯

(净扮李逵,大帽青衣,内抹额束腰。杂扮戴宗随上。用东钟韵)(净)浩气冲天冠斗牛,英雄事业未曾酬。手提三尺龙泉剑,不斩奸邪誓不休!俺黑旋风李逵便是。俺大哥好没来由,看灯看灯,竟与柴大官人、燕小乙哥走入人家吃酒去了。却教我与戴院长,扮做伴当,跟随在门外坐守。这可是俺耐烦的?不要恼起俺杀人放火的性子来,把这家子来杀个罄尽!(做势介)(戴)哥哥怎生对你说来?(净)只怕大哥又说我生事,俺且权忍片时也呵。

〔北双调〕〔新水令〕看长安灯火照天红,似俺这老苍头也大家来胡哄。恕面生也花世界,少拜识也锦胡同。偌大英雄,偌大英雄,替他每守门阑,太知重!(虚下)(小生、旦上)

〔南仙吕入双调过曲〕〔步步娇〕三五良宵冰轮涌,帝辇宸游动。

(旦)今日该驾幸上清宫,欢情那处浓?(小生)朕今日幸上清宫方回,教太子在宣德殿赐万民御酒,御弟在千步廊买市,约下杨太尉同到卿家。久等不至,只得自来。(旦)不道馀恩,又得陪从。(小生)今日佳辰,宜有佳词。传旨宣周邦彦。(旦)斟酒泛金钟,这些时值得佳词供。(生上)小臣周邦彦。闻得陛下在此,特来献元宵新词。(小生)念与朕听。(生念介)(词寄《解语花》)风销焰蜡,露浥烘垆,花市光相射。桂华流瓦,纤云散、耿耿素娥欲下。衣裳淡雅,看楚女、纤腰一把。箫鼓喧、人影参差,满路飘香麝。因念帝城放夜。

望千门如昼,嬉笑游冶。钿车罗帕,相逢处、自有暗尘随马。年光是也,惟只见、旧情衰谢。清漏移、飞盖归来,从舞休歌罢。(小生)好词!好词!得景得情。才子佳人,俱在朕前。可喜,可喜。周邦彦升为大晟乐府待制,赐与御酒三杯。(生饮酒谢恩介)(同唱)斟酒泛金钟,这些时值得佳词供。(同下)(净上、戴随上)(净)

〔北〕〔折桂令〕渐更阑,古寺声钟。等的人心热肠鸣,坐的来背曲腰躬。须知俺兄弟排连,尽多是江湖志量,怎走入花月樊笼?一壁厢主人情重,那堪俺坐客心慵。折倒威风,做哑妆聋。这的是黑爹爹性格温柔,今日里学得个举止从容。(下)(外、末、贴上)

〔南〕〔江儿水〕万里君门远,乘舆蓦地逢,天颜有喜亲承奉。(外)何不急趁樽前无拦纵,把一生忠义多相控?(末、贴)这个使不得。便亲写下招安何用?打破沙锅,少不得受那奸邪搬弄。(下)(净、戴上)(净)

〔北〕〔雁儿落带得胜令〕俺则待向章台猛去冲,(戴)这里头没你的勾当。

(净)莽儿郎认不得鸾和凤。俺则待踏长街,独自游,(戴)我不与你去,你须失了队。(净)急忙里认不出桃源洞。因此上权做个不惺憁,酩子里且包笼。

困腾腾眼底生春梦,实丕丕心头拽闷弓。难容,无明火浑身迸!宋公明也!尊兄,这儿也算不公!(坐场上介)(丑扮杨太尉上)

〔南〕〔侥侥令〕君王曾有约,游戏晚来同。(作走进门,戴走避,净坐不理介)(丑)是何处儿郎真懵懂,见我贵人来,不敛踪!

(问净介)你是那里的狗弟子孩儿?见了俺杨太尉,站也不站起来。从人拿住者!(净大喊,脱衣帽,露内戎装介)

〔北〕〔收江南〕呀,要知咱名姓呵,须教认得黑旋风!(将丑打倒介)一拳儿打个倒栽葱。(丑跌介,戴劝介)使不得,使不得!(净)方才泄俺气填胸。

(放火介)不是俺性凶,不是俺性凶,只教你今朝风月两无功。(净大喊介)梁山泊好汉全伙方在此!(外、末、贴急上)

〔南〕〔园林好〕听喧闹鱼游釜中,急奔脱鸟飞出笼。浑一似山崩潮涌,你看官家也从地道走了。惊凤辇,离花丛。回首处,隔巫峰。

(内喊介)休教走了黑旋风!(外)燕小乙哥,黑厮性发了,只怕有失,你是他降手,快去接了他出城!(净舞介)

〔北〕〔沽美酒带太平令〕谁人来犯俺锋?谁人来犯俺锋?(贴扑净跌介)(净看贴起笑介)元来是旧降手又相逢。(贴)不要生事,随哥哥去罢。

(净随众走介)恁道是保护哥哥第一功,顿金锁走蛟龙。须知是做郎君要担怕恐。(扮高俅追败下)(五虎将上接介)(净同众唱)看明晃晃旌旗簇拥,雄纠纠貔虎相从。宋公明翠乡一梦,杨太尉伤司告讼。俺呵,一班儿弟兄逞雄,脱离着祸丛。呀,这的是闹东京一场传诵。

〔北〕〔清江引〕宋三郎岂是柔情种?只要把机关送。惹起黑天蓬,好事成虚哄,则落得闹元宵一会儿哄。

周美成盖世逞词豪,宋公明一曲《念奴娇》。

李师师两事传佳话,合编成妆点《闹原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