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举八股之弊，至明迄清，坑陷天下聪明材力之士，几六百年。清季废科举，士人始脱离苦海。现今名公学士，大抵皆此中过来人，谈之犹为色变。数十年后，士咸由学校出，承学术思想变迁之余，优游自得。此中甘苦，如天宝遗事，恐无人复能话及者。余就见闻所及，略述数章，他年编吾国近世文学史者，亦儒林中一段伤心历史也。
科举时代，童子试尤惨无人理。院试入场之时，使差役遍身搜索，如罪犯入监狱然，作俑者欲藉此以拔取真才。其后愈趋愈下，搜索愈严，弊窦愈甚，于是变为发草案，当堂提复。年长者始有戒心焉，当草案有名之时，必多方修饰，恨无返老还童之法。某生年近五旬，拔取草案，恐复试摈斥，遂去其须，而复试之摈斥如故也。友人改唐人诗以嘲之："老大离家少小回，乡音未改嘴毛摧。老妻相见不相识，笑问儿从何处来。"
童子应县试，分已冠、未冠，其实皆童子也。已冠之题目，多割文裂义，必欲窘作者之心思，塞作者之耳目，使之不成一字而后快。未冠题目稍为平易，所考十五岁以下之童子，稍长皆不得与焉。然应试者每避难而趋易，虽中年以上，亦乐就未冠，久试不第者尤甚。有某叟，年五十余，应县试考三十次，尚考未冠，自题七绝云："县试归来日已西，老妻扶杖下楼梯。牵衣附耳高声问，未冠今朝出甚题？"
科举未废以前，每届大比，士子入场，凡书籍、被褥及造饭、汲水各器具，均须携以自随，负载者累累，直囚犯之不若。完卷出场，卧未贴席，而唱名之声又复彻耳，无异缇骑传呼、不容稍留者。乘兴而往，兴尽而返，如是者三。昔人云："士子鏖战三场，非有龙马精神、驴骡筋骨、蝜蝂呆气、橐驼毅力不可。"其尤惨无人理者，莫若科岁试，迫之以功令，监之以吏卒，促之以时刻，虐之以搜索，困之以饥渴，于时咸视文场为畏途。每届考期，咸有戒心焉。
有姓齐名升甫者，年近知非，童子军中历二十余战，每战辄北，自是败军之将，谈虎色变矣。一日偕其同志六人聚饮于禅院，齐首坐，六人者胥文阵羸卒，怯于战者也。酒方酣，忽有走而呼者曰："某宗师以某日按临各属。"众大惊，纷纷下席，窜走一空，惟齐某不为动也。众趋避他室，俟齐至，决议应付之策；久之不至，众往窥之，见齐蹲坐如故，问之无言，呼之不应，趋前牵其衣，则随手而僵--盖齐遽受惊，神魂飞越，已赴兜率宫矣。六人哭之哀，有挽联云："曲谱阳关，偏弄得三叠声酸，怕听煞尾；魂招禅院，最痛是一生命苦，只剩光头。"
又某生赴试，有友人拈小令以嘲之云："轿夫小狗才，无端抬个学台来，吓得我灵魂儿飞在九霄云外。愿来生我做轿夫，你做秀才，我也抬个学台来，看你魂儿在不在。"某生闻之不怿，曰："仆虽不才，何至仓皇失措，如某所云耶？"及揭晓，被遗而归，途中以诗自嘲云："恭贺先生命运通，饯行侑酒鼓东东。临场常想天开眼，索句翻思地有窿。笔扫千人军尽墨，炮轰三响泪流红。伤心傍晚归家日，悄悄无言饿火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