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标§”小引
距滁州西去三百许里,有一座小城,名唤舒城。名是好名,听起来意气缓缓,但当此乱世,城中人果真还能舒许如许吗?――没有人知道。但当那首琴曲响起来的时候,听到的人心里是不由会静的。章 泛若不系之舟。
琴曲就响在醉颜阁。――舒城之所以吸引人,大概还不只为了它那些幽深的小巷,也不只为了小巷旁边那些寂寂的老屋,只怕还为了章 阁内木头作的地板上,正坐着一个弹琴的少年,他穿着一身白衣,那是一种旧旧的白,把旧历七月的月光揉碎洗褪后、再捣上千遍大概就是这样一种颜色了。这身衣软软的,穿在他身上有一种物我谐适的味道。他的膝上摊着一张用乌沉沉的桐木制就的七弦琴,操的琴曲名叫《停云》,只听他口里轻轻地唱着:
霭霭停云、蒙蒙时雨,八表同昏、平陆伊阻,静寄东窗、春醪独抚,良朋悠邈、搔首延伫;
歌声虽轻,却高低适耳,对首阁中坐了个老者,听了章 就伸出一只戴着汉玉戒指的手端起一杯舒城的‘苦苏酒’慢慢地喝了下去。至此,才轻轻以手击了一下桌子,口内轻声道:“一解”。他旁边侍立着一个青衣小帽的僮子,忙就又替他斟上一杯酒。口内奇怪道:“我就不懂,老爷子前两天还说别人正欠着你一大笔钱,不知收不收得回来,这时不为那操心,却还有心思在这儿喝酒。”
那老者微笑道:“是不知道收不收得回,但这个债主与众不同,风险大,利息也大。有机会赚,为什么我不能喝?”
看来他特别喜欢章 这笔帐,距该还的日子已整整拖过十七天了,咱们钱庄以前可从来没有过这样的事,您怎么还有闲心坐着?小的真是好奇:那借钱的人是谁?每次只传来一张纸条,画一个四不象的东西,就算签了字画了押了,竟然跟老爷子您每次都是几十万两银钱的来往,还从来没有质押的,老爷子您就不怕钱不能收回来?”
那老者笑道:“怕,怎么不怕,但他还需要质押吗?只他的一个名字放在那里,只怕就已经足够了。日子是拖得得久了些,但他有他的难处。――何况、他现在不正在为我抚曲偿息吗?”
那个僮子不由目瞪口呆,也是章 也是巢湖一带出了名的财主,‘通济财庄’的大东家,名叫鲁消,江湖人称鲁狂潮。当时宋金分割而冶,也只有他钱庄上的银票可以通行于南北,他的银号分为‘北庄’和‘南庄’,专门用来分别打理两处的生意,家财万贯,富可敌国。他为人一生也精明过人,于银钱来往从不吃亏,也不轻信于人,他怎么会这么相信楼下那一个看来不过二十一二岁的少年?那僮子向楼下望去,只听那少年一段过门后已操至第二解,却是:
停云霭霭、时雨蒙蒙,八表同昏、平陆成江,有酒有酒、闲饮东窗,愿言怀人、舟车靡从;
那老者似已听了进去,一只手一直在轻轻叩着桌子,以应节拍,双眉微锁,至此才轻吐了一口气,喃喃道:“二解”。
那僮子似是还是没想通,明知这时不该说话,但还是忍不住好奇心重,问道:“欠债人原来就是他?他是谁?这曲子又有什么特别?弹弹曲子就能值延期该罚的每天近千两银子的利息了?老爷子你一向不喜欢丝竹呀。”
老者微笑道:“那些俗手弹的我当然不喜欢,但他的琴曲,就算为附庸风雅,我也不敢说不喜欢呀。唉、愿言怀人,舟车靡从,――这样的琴曲,难道还不值?”
那僮子望着楼下少年,撇嘴道:“我就没听出哪里值了?”
那老者微笑道:“那是因为,你还太小,也没有用心听。――就凭他这是头一次为抵帐给人抚琴,难道还不值吗?”
那僮子似也对那弹琴人越来越好奇:“他是谁?”
老者叹了口气,目光似有笑意,可笑意中藏着苦涩,更深处更是种说不出什么味道的味道:“他?他只怕是――这世上最穷的人,最不闻达的人,也最落落寡合的人。”
僮子还待说什么,却听身后一阵轻轻的脚步响,一个家人模样的人走上楼来,在老者身后早早就躬了身子,双手捧递过一张条子。那僮子接过,再转递与老者。老者看了,半晌不语,然后一挥手,那家人退下去了,老者才道:“江南消息,那批镖银已经过江了。”
僮子不信道:“就凭杜淮山、焦泗隐加上王木几个就真能把那批镖货弄到手?秦稳未免太没用了。缇骑章 太奇怪了!”
老者不答,半晌道:“我就猜到他会另有人助,只是没想到,会是一个如此隐遁之人。嗯嗯,九幻虚弧、九幻虚弧,那该究竟是怎样一剑?竟能杀得缇骑都大败亏输?袁二重伤身退。这一下,江湖大势,只怕是要变了。”
他言语中透出很少见的迟疑,那僮子似从未见到主人章 什么样的人?这时,却听楼下歌声又起,却已歌到三解:
东园之树、枝条再荣,竟用新好、以招余情,我亦有言、岁月于征,愿得促膝、说彼平生;
他唱来幽委曲折,听的老者却似是也感慨系之,口里喃喃道:“――愿得怀人、说彼平生;愿得怀人、说彼平生……他怀的就是那个人吗?”
那僮子似是不愿看到主人这么显出迟疑,故意打岔道:“镖银过了江,起码有一样好处,老爷子您的钱有了着落了。”
那老者摇头道:“不错,是有着落了,不过――你也别想得那么简单,那银子就算过了江,你以为就会安稳吗,袁老大与章 这次还轮不到我收帐的。”
僮子奇道:“不会吧,那单镖虽然说小不小,但说大也不是非常地大,难道缇骑就会如此看不开,为它得罪那么多人,擅毁当年之约,进入江北?二十几万两银子,就真值得这么多高手出面硬抢?”
那老者却嘿嘿道:“不为那银子,怕是只为这趟镖里另有干连,牵涉到一桩极大的秘密。嘿嘿,天下高人,尽有不为那银子动心的,但只怕很少有人不为那秘密动心的了!”
他的心情似也很激动,人看来虽一向举止苏徐,这时却猛地仰尽一杯酒,一双老眼中放出光来,显出一种年轻人也没有的精猛。却听那楼下歌声忽又响起,这次的声音却忽转高亢,歌声却是:
翩翩飞鸟、息我庭柯,敛翮闲止、好风相和,岂无他人、念子实多,愿言不获、抱恨如何!
章 念子实多’,却为什么‘愿言不获,抱恨如何’?只怕那一曲《水调》,还没唱罢江南,这四解《停云》,又要舞破舒城了。”
静了一静、却听楼下传来一个清澈的声音道:“一日歌一曲、一曲偿千金。今日之琴债已付,鲁老,小可明日再来。”童子往楼下一望,见那弹曲少年果然已抱琴而去。他那么旧白的衣捧着那么古旧的琴,一路踏去,似还踏在他适才奏出的音符里。那童子眼一花,觉得那少年虽在动着,却有一种说不出的静,那是――心静,在泄进门口的阳光中,恍如隔世之水止云停……
“3标§”一解:(霭霭停云、蒙蒙时雨;八表同昏、平陆伊阻。静寄东窗、春醪独抚;良朋悠藐,搔首延伫)
江北的雪很早,干冽的空中有鸟翼划过,雪中的人舔舔干涩的唇,觉得:干涩的唇同样也需要酒意流过,需要那暖暖的一辣,顺着唇、顺着喉、直到胃,需要那一道辣入的感觉――否则章 在这样的冷天,才会有那么多的雪中把盏:没有那杯酒如割,又如何消得这冷冽清澈?
杜淮山与沈放就在喝酒。
“易先生是个什么样的人?”
沈放问。
杜淮山一时却没有说话。他望着窗外干粉一样的雪,似在想着怎么回答。自进入滁州地面,他收到消息,便不再北行,一路反折向西行去。到了巢湖地界,雪见停了,却见沈放与三娘子一头青骡、一只叫驴地从后面赶了上来。杜淮山是何等人物,虽然沈放笑道和他们彼此有缘,但见沈放夫妇再次有意与自己等人同行,又时时攀谈,这时又问起这话,已猜知他心中打算。却听他淡淡道:“这个一两句话间倒难以剖白,我念一首他幼年时写的诗来给沈兄听听吧。”
说着,他眯起眼“――章 让沈兄见笑,但诗意间却颇多值得感概之处,还值得沈兄体味一下。”
说着,他轻声吟道:“诸葛才调最无伦,颔首金戈整纶巾。龙哭千里求天下,客坐茅庐许三分。终死无功终尽瘁,也极叱咤也温文。不是斯人苦平淡,岂昧时势六出军?”
他一口淮北口音,且嗓音粗嘎苍老,用来吟诗本未必合适,但偏偏他一脸庄容。――诗中写的就是曾隐居隆中,后来出山辅佐刘备的诸葛亮。他表字孔明,后世人称诸葛武候。历来咏诸葛武候之诗文最多,沈放就读过不知多少,但见章 河南梁小哥儿、苏北庾不信遥相呼应。一人支调天下义军之粮草衣帛,苦算筹谋、左支右绌,但始终不倒。别人可能不知,但是我们老哥儿俩是知道他所尽的心力的。也是为有他,天下之义军叛臣,孽子孤儿才有个归心之所与安身立命之地,淮上百姓也得了些个休养生息。楚将军、梁小哥儿与庾不信等人可谓名扬天下,但天下知道淮北易先生者能有几人?他也不求人知,甚至惧于人知,但章 所成无功之功真不知有多少。――但天下自有恨他之人,比如北方金人就曾有言:‘欲得淮上、先杀杯酒’,――杯酒就是易先生的绰号了,沈兄你说――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沈放静静听着,半晌、问:“天下果真还有这样的人?”
杜淮山含笑颔首。
沈放就端起酒壶,给自己满斟了一杯酒,然后望着杜淮山道:“兄弟在江南时、心忧家国、却无可效力,常恨恨于有负此生。若是早知天下还有此等英才,就是命卖给他也心甘了。我沈某论别的不行,但钱谷兵革,运筹谋画、帐务来往、笔札书信,只怕倒也能为人尽上一份心力,易先生身边只怕也缺一个章 骸骨以报。只是、杜老,你说,他会用我吗?”
杜淮山似是就在等他章 缓缓地一饮而尽,心中似从未曾如此快意过。这时――窗外正雪干天净,窗内已是杯酒盟成。
正说着,却见焦泗隐急步行来,手里握着两三只信鸽,杜淮山一看便知有消息传来。他一向自信有识人之能,今得沈放加盟,便也不再避他,问:“是什么消息?”焦泗隐一脸郑重,道:“据镇江快讯,袁老大出京了。”
杜淮山一惊道:“当真?”
焦泗隐沉沉地点点头。杜淮山问:“可还是为了这批镖货的事?”
焦泗隐道:“不错。据说,袁老大极痛忿于袁二之伤,不满骆寒之剑下无情,已扬言要对当日困马集雨驿中人全力追杀,已派画工绘影图形,传下令来。而且他放出话来,说骆小哥儿这趟镖中,别有一个关乎天下大势的隐密,得之者虽不能说威行天下,但已庶几可令大江南北情势一夜之间事变时异――他这话分明是要挑动天下豪杰动手,用意无非是逼那骆小哥儿出来。据说,江南文家与长江老龙堂已有些闻风而动的意思了,只怕淮上从此多事。最让人吃惊的是,外传袁老大已经亲临镇江,也知道镖银到了咱们手中,很不满意义军此次所为――说咱们过江开扒,有违当年盟约,有意渡江北来,亲自向易先生讨个说法。他这回如果真的渡江北上,只怕就不是一两句话可以打发的了。弄到后来只怕会兵戎相见,咱老哥儿俩只怕给易先生惹麻烦了。”说着轻声一叹:“唉,此情此境,易先生真还当得上袁老大这一头天大的麻烦吗?”
杜淮山面色转为凝重。问:“那老家中稼轩兄可有消息传来?易先生身边到底怎样?”
焦泗隐叹道:“――还是缺人,‘十年’‘五更’俱有事在外,各有要务,家中只有小甘、小苦留守,连稼轩兄也已赴鄂北处理楚将军之事。最近六安府中六合门主瞿老英雄又去世,六合门中大乱,危及淮南之盟。加上巢湖之帐纷纷到期,一笔笔加来,恐怕有四五十万两银子之巨,易先生实在抽不出人,这事又太大,就亲身去了。”
杜淮山一向凝静,这时不由也紧皱双眉,扼腕道:“他这时还一个人出门?那他的喘疾……”他明显的心中已烦乱无限,一只手紧紧绞住桌边上的花纹,抬首望向门外天空中的冻云。浮云敝日,日影虽一些不见,但日边云红却也十分绚然。杜淮山望着望着,似乎心中就静了一静,重又恢复平和的口气问道:“易先生可有什么话留给咱们?”
焦泗隐道:“他只说如果顺利,叫咱们马上把镖银押到江北舒城,他在那儿有人接应我们。要是没有得手的话,也不必在意,他会有办法的。”
杜淮山叹了口气,心想:他还能有什么办法,特别是目下他章 才对焦泗隐道:“你一会儿出去嘱咐王木他们一声,今晚大伙儿好好歇歇,把马都喂好,明日一早大伙儿就都要起个绝早,马不停蹄,一定要在三天之内赶到舒城,不能再让易先生久等。”
――第二天一清早他们如杜淮山说的就动了身,一路上走得急,披星带月,晓行夜宿,一干人第三天一早就到了舒城。上了冻的车辙让马车走在上面不免颠颇,但好在赶车的两人尽是老道的车夫,又有临安镖局的一干小伙子,所以车子在路上走得就一直还算顺畅。
到了舒城时,沈放也没想到章 外抗强梁,几年之间,这里已被筑成了河南义军最重要的粮仓。现在易先生过手的粮草倒有一小半是从这里提调来的。
沈放一路上也觉出杜淮山表面上为人虽冷,但做事却细心周到。章 把章 调配各处粮饷的话,这些话对自己必有助益。
舒城是个小城,一下来了这么多人,跟车看热闹的小孩儿就一下呼啦啦地来了不少。王木抓住一个笑问道:“醉颜阁怎么走呀?”
那小孩儿笑道:“那可是酒楼呀,你们章 该先去找客栈,那里可没有住宿的地方。”
王木便看向杜淮山。杜淮山沉吟了下道:“那也好――只是不知道易先生到底有多急,咱不能让他久等。这样,你和金和尚带着镖车先找个客栈盘桓下来,顺便歇歇,我与沈兄夫妇先去醉颜阁看看。――这里虽平静,但毕竟还是官家之地,你们千万小心,留两人在客栈外候着,一有动静,急忙来报,免得敌手太强时都被敌手缠住了脱不开身。”
沈放听了心下佩服,暗道:老江湖到底有老江湖的作派。焦泗隐则更谨慎些,怕只王木和金和尚几人担不起章 荆三娘及杜淮山三人先向醉颜阁去看看消息。
三人还未到醉颜阁,杜淮山先看见路边一家小吃铺,便停下步和沈放笑道:“咱们先吃点东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