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座的目光一时都盯在楼下的朱妍身上,只见她的泪不断滴下,却委身坐在地上。寻死一次以后,她似已忘了死念,把几乎陪了她一生的琵琶如朋友一般抱着,整个人痴痴地,不知在想什么。不知觉她中指动了一下,正拂在琴弦上,声音传出,她才似对这外面的世界有了些知觉。她把一双眼四处茫然地看着,一切都是空的,黯淡的、不可依靠的,只有这琴、只有这琴是熟悉的了。这个世界是如此的寂寞,寂寞得只剩下这把琴了。她的手不由自主的往平日最熟的地方按去,弦索轻颤,也就不由地向她平日最熟的曲子滑去。琵琶摔了一下,声音微破,弦柱又震动了,音准有些乱,但更增凄迷。朱妍拨弦的银甲也已跌落了两三只,她也不去寻,似全然不觉,随手奏去,零零乱乱地凑起来的还是刚才那首《叨叨令》——美艳如她的女人也只是想找段可以一生一世叨唠不绝的情啊。
只听她低唱道:
“想当初香儿火儿,罚下了真真诚诚的誓;送他去的车儿马儿,掉下些孤孤凄凄的泪;盼杀那鱼儿雁儿,并没有寒寒温温地寄;提起那轻儿薄儿,不由人煎煎熬熬地气。兀的不痛杀人也么哥!兀的不痛杀人也么哥!闪得俺朝儿暮儿,受尽了烟烟花花的罪。”
曲调凄凉,连醉颜阁的茶佣也不由伸袖拭泪。却听朱妍的喉咙渐转高亢:
你听那金儿鼓儿,每日价丁丁东东的响;你和那姬儿妾儿,不住的咿咿呀呀的浪;不想着鞋儿袜儿,当日个寒寒酸酸的样,也不念我肠儿肚儿,可怜皱痴呆呆地望。兀的不气杀人也么哥!兀的不气杀人也么哥!为甚么神儿圣儿,似这等糊糊涂涂的帐!
一曲歌罢,她控制不住情绪,猛地把那柄陪她多年的琵琶向柱上摔去,一柄良琴可怜玉碎,她人则已掩面痛哭,楼上的吴玉琢脸上不由一阵红一阵白,连伯颜看了也觉痛惜,生硬地开口道:“兀那小娘子,你不情愿也就算了,咱家也没逼你什么?”
朱妍却不理他,缓缓站起,她的身材在照进门洞的旭日阳光中有一种绝世的窈窕。却听她叹道:“好冷啊——谁能为我抚曲,我为他舞歌。”
在遭受到人生最大打击的时刻,她唯一能想到的也只是让她爱恨俱难的舞与歌。
忽听廊下有琴响了三两声,满座一愕,这时才都见到适才三娘望见的那个旧衣少年。只见他膝上横琴,端然静坐,左手轻捻,右手慢挑,是他那儿发出的琴声。朱妍不由也一愕,她适才一语本不过是寂寞空虚、自伤无俦的意思,却没想到真有人携琴于此,还是时下少见的七弦。其声冷冷、其韵清清。朱妍本是识音之人,一听之下,已知琴为良木、人为解音。不由回目望去,却听那边琴弦又奏响了三五声,隐隐有劝慰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