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话说来平淡,但很艰涩,看来是出自真心。章 露中折葵,路逢农人、买菜换米的事;那些一逞轻功、一逞厨艺,斗趣胡闹的玩笑;还有那些野蔬充膳、落叶添薪的清淡相对都已恍如一梦。章 赵无极理理自己在晚风中的萧萧白发,他的时日也不多了。‘吾日暮、故倒行逆施之’,大丈夫不立功业于在世,不登要路于当道,这场人生,岂不白走一趟?
他看向骆寒,整顿好自己的伤感,平静的道:“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江南本是一滩死水,幸你东来,一剑搅浑。站在我的立场,无论如何,也不能让你就这么逸去的。”
“我不是要与你生相博,但我起码要困你七日,不只是我,整个江南不知有多少人此时要借你这一剑。七日之后,大局已现,到时你想走也走不得了。”
“其实,这对你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以你之能,埋名塞外岂不可惜?现在正是个好机会,只要你抓住,有很多势力可以为你所用,你就未尝不可以异军突起,自竖一帜。我们只要你领头与袁老大一战,拖住他,拖住他的精力,大家就都有机会局变江南。”
骆寒淡淡道:“如果不呢?”
赵无极道:“那小老儿就只好出手了。”
骆寒已站起,他的左边,霞光一绽,照亮了他的左脸。那是一种秀硬的轮廓,虽无声,但那轮廓似已能说出他想要说的话:他要自己的生活,不要所有的牵扯与羁绊,不要势力,也不要为人所用,只听他静静道:“――战吧。”
耿苍怀一路疾赶,来到采石矶边时,只用了两天。江边是空的,他到江边时已是子夜――十一月初三,天上似有若无地挂了一弯细痕,那就算是月了,眼力差的人几乎看不见。
细月如丝,月下的江边,却什么也没有,没有骆寒,也没有赵无极,耿苍怀只看到了一条船。这条船之所以引起耿苍怀注意,是因为它孤零零地停在离岸边四丈处,甲板上器物散乱。
耿苍怀喊了一声,船上也没有人。他跃上船,见船是被一支竹篙钉穿甲板钉入江底泥中的,所以连日以来,没有被冲走。船中已进了半船水。甲板上,杯盘狼藉,看用具,都是银的,工艺精美,似是中都旧物。――看来石燃说的不错,船的主人只怕正是“宗室双歧”中的赵无极。
耿苍怀掏出一个火摺子,迎风捻亮,在船中细看了看。他的眼尖,一扫之下,已有所发现,然后他又跃到岸上看了一看。岸边有一个足印,印在一块硬地上,把一截树根都已踩断――那脚印颇深,已进了一半水,耿苍怀点点头;他又跃入船中,船舱中却少了一根顶梁,象是被抽出的,舱已浸水,耿苍怀弯腰在水中捡起一个杯子,一个银盘。杯子已裂成两半,盘子上则有一孔。耿苍怀揣摩当时情景,这船上果似曾有一战,如果是的话,那先出手的一定是赵无极。因为甲板上有裂纹,那裂纹是顺着木板的原有花纹丝丝裂开的,骆寒不是这样的出手,――这样的出手别无二家,分明是当年陈抟以一手武功换得宋太祖一座华山的“鼎鼐真经”。看来是赵无极是要逼骆寒上岸。
他不想战,他只想要缠住骆寒。
骆寒果然上岸,岸上才有那一个瘦深的脚印。他一上岸,赵无极大概把船撑开,骆寒却一跃而起,赵无极船撑出四丈,骆寒已经跳上,以竹篙钉船于江中,江中水深,那竹篙露出甲板外也就不足一尺。然后骆寒出剑,赵无极不及还手,章 无人能料,赵无极以杯挡、杯裂,以盘挡、盘透,然后赵无极才有暇从船舱上抽出他太祖爷举以兴兵,名闻天下的齐眉长棍!
只是其后怎样?耿苍怀看着岸上草迹,两人分明没有上岸。可船上也没有痕迹,这两人到了哪里去?耿苍怀苦思不解,有些焦躁。他也不知自己为何焦躁,除了袁老大托他带信给骆寒外,他应该与这事毫无相干。就算他在困马集欠骆寒一个情,但遭他使嫁祸,被缇骑缠杀近两个月,也该扯平了,但耿苍怀还是忍不住关心骆寒。
他不是担心他的武功,而是、对付赵无极这等老狐狸,有时,光凭武功,是远远不够的。
他抬起头,想起他那日走出山门后石燃的话:“你必须找到骆寒,他也必须出面。十年来,还无一人可撼动缇骑于丝毫。如今,他知有多少人趁势作乱?就是我们七马中,飞骑已伤,铁骑已丧,骠骑卢泠哥也无消息,估计都是文家趁势出的手,他们的人也没好。袁老大已经发怒,他一剑纵横,做完就走,嘿,不杀他怎么平这江南之乱?”
忽然,耿苍怀闻得一声驼鸣,悠长嘹厉,如此静夜,听之神颤。耿苍怀一振,那声音就象是骆寒的骆驼发出的。他身形跃起,遁声寻去,沿江直行了四五里,只见江流忽转,眼前忽然出现了一座山,那山势横出,逼得那江水向左转去,山下二水中分,也就留下一处浅浅的沙滩。那骆驼正是在那沙洲上悲鸣,毛色苍草,骨骼耸峭,正是骆寒骑的那头耿苍怀一愕,却不见他的主人身在何处。只见那骆驼俯首闻了下那江水,然后又是仰天嘶鸣,声音哀厉,耿苍怀心中一静:骆寒去了哪里,赵无极又去了哪里?
以骆寒之一剑孤险,赵无极无把握不会出手,他又凭什么自信可困住骆寒?
其实耿苍怀所料的倒是大半没错。那日,赵无极抽出齐眉棍后,他与骆寒两人就静住,一在船头,一在船尾。赵无极也不愿独撄骆寒一剑之锋,半晌笑道:“有本事你就追我到水里,小老儿在水里可是可以泡上四天四夜不吃饭的!反正我也不是要胜你,我不是袁老大,他才是你的任务,只是要缠住你,要你过不了江,先滞留住再说。”
说着,哈哈一笑,连人带棍,一跃入水。
骆寒一愕,没想这老人会用上这招,未免无赖。他虽艺高胆大,但十余日交往,已知这赵无极必是个高手,自己这次南来,所遇之人,除耿苍怀外,论武学修为,怕以他为翘楚。有他有水中,自己如骑驼渡江――自己倒罢了,驼儿可是自己心爱之物,可不能让那赵无极伤了。
他沉吟一会儿,就待退回岸上,赵无极却一跃出水面道:“骆小哥儿,我知你来自沙漠,化外之人,只怕从小到大没见过这么多水。怎么?不敢下来?”
骆寒明知他激将,冷笑了下,终究少年气盛,冷笑道:“水战我又怕你何来?”说着,长吸了一口气,双足一顿,轻轻跃起,宛如空花幻影,钻入水中,竟毫无声息。入水前,他已招呼骆驼独自渡江,他要在水中相护。
骆寒一入水中便睁眼,然后便觉不好,水中似已布下了什么带刺激的药,刺痛双眼,他只有闭上,但已看清了赵无极的所在。只见自己入水后,他却在往水面上窜。骆寒一挺腰,双足一踏,往江心一窜,便出了两丈开外,他知道赵无极必会跟来,江水流动,下的药不能持久,他不惧赵无极这一点,没几下他就游到了个江水清澈的所在,才重又睁眼,已看见自己骆驼的四个蹄子在不远处摇摆。
这时,却见赵无极也游至距他不过三尺之处,他两人全身浸在水中,俱不肯冒出水面。那赵无极咧嘴对他笑了下,双手不住冲骆寒比划。骆寒还不明所以,却见赵无极已向下沉去,盘膝坐向水底沙地。他双足叠加,把齐眉棍向江底一插,伸指在沙上写道:“坐。”
要知长江之水本就湍急,加上水的浮力,想这么随随便便在江底安坐实在是件大难之事。骆寒一哼,知赵无极要和自己比静力,也沉到底,自顾坐,但他坐的姿式与赵无极不同,不是盘膝,而是一膝平放,一膝竖直,赵无极一愕,知骆寒这别是一路练气法门。
只见他又伸出一指,在水中沙地上划道:“咱们较量较量气息如何?看看谁比谁先奈不住。气长者胜,看谁忍不住先浮上江面。”
骆寒知道,其实赵无极露的章 瞬息万变,带动剑锋,起落之间,只怕差之毫厘,去之千里;而论到“疾”,有这水的阻碍,想来也必大打折扣。
而他自己,自幼勤修“鼎鼐功”。这门内功宋太祖号之为‘当朝一品’,视为宗室之宝,自然也就非同小可。这气功出于道家。当年陈抟老祖就是以此功秘决三百一十有七句换得太祖皇帝华山一座。这门功夫外求其重,内就其虚,而其宗旨要窍,则归于“上善如水”四个字。这四字原出于老子《道德经》,只此四字在鼎鼐功歌决中就前后往复出现不下三十余次。赵无极这套功夫勤修颇苦,私下忖度,陈抟传这套功夫与太祖,绝非只为换一座华山那么简单,只怕是以武功为谏劝:上善如水,上兵伐谋――关连的也是治国平天下的大道理。所谓马上得天下,也不可以马上治之。
赵无极对付骆寒这招,真可谓“以已之钝,挡敌之无锋”,正合了道家武功的大关旨。
只见赵无极这时又以指划字,笑书道:“敢不敢?”
却见骆寒眉毛一挑,他在水中无法说话,内力修为也不是赵无极这淳和丰沛的一路,难以在江底沙地上成字,却猛然出剑。他并不是用剑在沙地上划字,而是伸臂在水中挥转,随他剑势,他剑尖上漾起丝丝尖细水纹,仔细看去,却也成字,却是――“比吧。”
赵无极一笑,调了一口气息,双目微垂,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竟打起坐来,似要在水底坐上一年一般。他这门内功基于道家紫府先天真气。道家功夫原以自身为一宇宙,其中之呼吸吐讷,远非常规。练至极处,皮肤每一个毛孔都可以与外界互纳吐吸。只见赵无极坐到后来,腰间腰带在水中自动松开,一身衣服也在水中飘散,看上去宽松舒适。他的眉毛随着气宇的调息也渐渐展开,面含微笑,肌肤松弛,很快已进入物我偕适之境。细看他皮肤四周,竟似有极细微极细微,肉眼几乎难见的气泡轻轻泛起,随生随灭。他本来神貌平常,又是一身渔夫打扮。但功到深处,只见江水之底,微光之中,赵无极须眉飘拂,衣裳容畅,其形其势,隐现一派宗师风致。
骆寒好奇地看着他。他自己的气息也极长,曾在青海湖中苦练过三个冬季,一度为之皮肤龟裂。但到底比不过赵无极这种沉淀千余年的道家养气工夫。渐渐过了一盏茶工夫,赵无极的气息却是愈来愈舒畅,只见他伸手在沙上划道:“闲来无事,且待我练练字。”
顿了顿,又写道:“前人书空咄咄,今日我水中书沙咄咄,未知孰人更有风致。”
他意兴闲雅,竟有心思说起笑话来。接着,他大袖一挥,果然在水中挥洒开来,横起竖收,竟真的写上了字,一起笔却是东晋王旬(是王字旁加一个旬字,打不出来)的《伯远帖》,其笔意之放纵,姿态之酣劲,骆寒虽不懂,也感觉得出。
骆寒一开始只当他真在写字,不一会儿,就觉出身边水流变异。赵无极越写越快,那水流也就在骆寒身边越绕越快。这种以水流干挠气息之术就完全是道家法门了。然后赵无极手下忽然一缓,竟又学起了唐人小楷,妩媚端正,一笔一划,一丝不苟。他的鼎鼐功本自水中练得,为体会‘上善如水’那四字的精义,而他这书法也是他练功时的别得心传,写到后来,赵无极宛如水晶言主,飘飘俗仙,恍非非世上之人。骆寒却面色渐红,一口气似憋不住,终于吐出来。
见骆寒吐出长长一口气泡,赵无极喜之不禁,正要在沙地上写“你输了,”却见骆寒吐气后脸色反平静下来,张口含住一口水,良久吐掉,再含一口水,又吐掉。双手抱单膝,洋洋然行若无事。赵无极一愕――只听说极北之地达斡尔人善长水中换气之术,以便冬季北海捕鱼,这少年所行,似乎就是那种异术,只不知他是从何学得?
只见骆寒已收了剑,伸一指在水中划道:“这么比,咱们不知要比到哪年哪月?”
赵无极就是要拖住他,才不在乎时间长短,伸手书道:“良朋难得,小老儿难得得你这一忘年之交,水底静坐,岂不远胜尘海操劳。我年纪已大,余日不多,我都不急,你急什么?”
他两人俱是划水传意。骆寒写到最后一笔,赵无极才觉出一股水势向自己眉间暗涌而来。骆寒以指为剑,意不在字,而在剑意。
赵无极张嘴欲哈哈大笑,张开嘴,才发现是在水中,只能喉头做势“咕咕”两声,以示大笑。以左掌划了“哈哈”两字,化解开来骆寒攻来的那一招。
只见骆寒又写道:“你为什么一定要留住我?”
赵无极一愕,但骆寒笔笔皆如剑势,叠递而来,不容他迟疑。他也以掌划字,回道:“因为我要看你和袁老大斗上一斗。”
“不只是我,江南武林,不知有多少人翘首等这一战呢。”
骆寒不再说话,只是或指或点,一招招攻来。赵无极就继续以掌为笔,架开他一招招森然来势,左手却在沙上写道:“你可知,袁老大在江南武大,结了有多少怨?”
骆寒伸指冷冷一刺,随手写道:“那与我何干?”
沉吟了下:“又与你何干?”
赵无极一愕,却似被这一问问出了怒火:“可有他在,就会护着那昏君奸相,永远不会迎二圣回来!”
他说的二圣也就是他的叔、兄――徽钦二宗。
骆寒冷冷笑书道:“只怕二圣已经死了。”
赵无极胸中一滞,虽在水中,两行热泪还是滚滚而下。以掌划字,他这时悲愤,掌中就运上了力,划得水势都嘶嘶做响:“那也该迎取他们的骨殖回来。”
骆寒冷冷划道:“多少贫人都抛尸荒野,没人答理,这么个二圣,有什么用处,迎不迎又有如何?”
赵无极却写道:“可他们是皇帝。”
骆寒写道:“两个昏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