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旭一直见他们言语闲闲,不知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这时方听出剑光石火交触的味道来,精神不由一振。
只见赵无量挥了挥手,望向华胄道:“不过,以小老儿之念,所谓英雄,当然要心系家国,上护京庙,忠君爱民,以此意为先,不知可说得是也不是?”
那华胄有些了解地望着他,微笑道:“看来赵老心中,一直仍以二帝为念啊。”
赵无量心中一痛,这是他心中最沉痛的话题,不能容忍华胄这些新贵这么轻悠悠地提起,一怒说道:“不错,身为子民,不能心悬二帝,迎之骨返,就当不得英雄二字!”
他最仇恨于当今天子、也即昔日的康王赵构之处也就在此。他为贪一已之帝位,数度轻弃迎返二帝、直捣黄龙之机,在赵无量心中,此人实已成为宗庙叛逆。后人文征明曾以词论史云:“岂不惜,中原蹙;岂不念,徽钦辱;但徽钦既返,此身何属?千古争夸南渡错,当时自怕中原复。笑区区一桧又何能?逢其欲!”
赵无量心中也是此意――没错,赵构其实是怕中原恢复的。如果当年中原已复,迎回二帝,他这个皇帝该怎么算?秦桧之成势,也不过是迎合了他这一点卑鄙污浊的私欲罢了。
赵无量心中又想起了他章 兄,想到这儿,赵无量面前就似浮起了堂叔与堂兄的相貌。可如今……二帝北狩,家国拆裂。自端康之乱后,两个皇帝就这么生生被人掳去,困居五国城。每思及此,赵无量心中还不由一阵撕痛――为什么人间至乐总与至痛处关联在一起?最繁华的与最凄凉的宛如挛生,从不分离。你才才沉迷,就悠忽梦醒。赵无量低头沉吟,自壮年至今,不知有多少次,他在梦中重忆,都黯然哭醒,以至泪孤枕……而这些,华胄这个后生小子懂得什么,他又懂得什么叫家国之痛!
华胄却微微沉吟:“二帝已经不在了,但二帝就是生还,又能怎么样呢?”
他看向赵无量,似是想给这个老者陈述一个事实。只听他静静道:“再请他们正位为君?――国就是他们亡的啊,难道让他们再亡一次吗?”
他这话就是再有理些,在赵无量听来也承受不了。他翻然色变,正待发话,只听华胄轻喟道:“其实所谓爱国,也是各人有各人的爱法的。如赵老所思,只怕爱的更是那个亡国,同样也爱是那个亡君,爱那亡国的繁华,也爱那个亡君耗损天下以成已欲的私欲。”
赵无量心中大怒,忿然欲斥,可话到喉边忽咽住了。他心中到底是个洞明透澈的人,只是一向多苛责别人,少分析自己。就算分析自己,但人深心里核心处的一些观念,一些信仰,再利的自剖之刃也不会将之轻轻触及的。
赵无量只觉耳中一炸,他是爱的是那个亡国吗?不错,那些上国歌欢,宗庙盛事,户盈珠玑,市列罗琦,文藻华绘,巧妙万端,无一不是玩物丧志的。而那些让他切切念念此生难忘的欢娱,也无一不是构建于万民的水火之上的。赵无量心中一痛,他以前没想到,但,他真的爱的是章 艺术、歌、舞、诗、画、绫罗、建筑、癖好……原就是最要人力供养的。一个王朝,开国之初,与民更始,休养生息。但人都是不安份的,他们渴望祟奇尚巧,渴望华美与艺术,哪怕明知物力艰辛,但一个人、一个社会,总会忍不住聚万民血汗来铸就些辉煌与艺术,王权不过是把章 欲达极限的一种喷发。而章 自慰与自炫,如一场繁华一场梦,在喘息连连的细民们终于体力无支下溃倒了。赵无量胸中忽似隐有深情――他是爱这场亡国的,爱那必亡的国与导致必亡的欲望。――他热爱欲望,只痛恨那个喷薄之后的结果。
赵无量胸中怒火如被一瓢冷水浇中,心中怒气一时冰溶雪消,是这样吗?是这样吗?他怔怔地望着华胄,怎么这个年轻人,会说起这些,想到这些?
去此数里,就是曾经一度繁华过的建康。建康,旧称建业,金陵,曾为六朝国都,城中气象,原本非凡。章 晋、随、唐。一代一代都是这么过来的。不是没有前车之鉴,可你一旦重新集聚起体力,你就会全忘了那场崩溃之痛,再一次陷入欲望的无休止的攀登中。
明睿的老者们他们死去了,新生的欲望与崩溃的悲剧重新上演,这几乎是一场无情的戏弄,是一幕一幕无休止的戏起戏落,生人一代代就是为了让他们一次次品尝那崩溃之苦吗?所有的欢歌最后终成往事。陈迹难再。一个家国与一个人的生命的悲剧在深处又是何其相似。
当其初生,诱之以艳景,及其暮年,又告之以真相――而那是多么残忍的一个生命的真相,赵无量思及于此。
对于金陵人说,好在,还有一些余韵。
因为有座“晚妆楼”。
“晚妆楼”是从梁代传下来的一座小楼,楼中这近二十年正住着一个女子,她就是萧如,人人皆知的南梁后裔。她的祖上曾辉煌无比――萧梁太子,昭明文选,风流雅慨,名驰一代。
她有一个知交叫吴四。吴四,南京半金堂的大少,每次一步步登上“晚妆楼”时,都觉晚妆楼的楼板上洒落的阳光恍惚还是六朝落日洒落的点点碎金,让他都有点怕踩破它。吴四总不由想着萧如是一个什么样的女人?他已见过她无数次,但每次重见前,他都还是会有一种新鲜之感。这就是萧如的魅力。她出身于后梁一姓。这也许还没什么特别,毕竟那个王朝已遥隔数百载――
特别的是她身上常蕴的那种余韵。
――晚妆楼中,余日熔金。
――晚妆楼外,暮云合璧。
楼中的女子,吴四知她常在想一个男人,想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那个男人心中的寂寞有时会让思忆他的人一旦忆起都觉得这寂寞了。但那女子没有明言过,她思念起时只会用五只嫩指顺着自己的长发捋下去,轻轻地捋下去。那轻轻的动作似乎已述说尽了她的寂寞。
此前数日,吴四在晚妆楼正低声地品着箫给萧如听。她身前的案上,放着一阙新成的易安词。
萧如道:“华胄说很想约见赵无量。”
吴四“噢”了一声。
萧如倦倦一笑:“我想,他是想用一篇说词,熄尽赵无量争雄之心。”
只听她浅浅道:“说英雄,谁是英雄?百代更替,浪起沙回。谁当自量?谁主沉浮?赵无量是个老顽固。可华胄,他的言辞一向很能打动人。”
她的装束有古意,全身上下只长发上束了一个金箍做为唯一的装饰。窗外,是秦淮水流了千载的流艳与绮丽,她的眸中是一种六朝烟水洗过后的倦。她也是繁华场中笙歌人,但国已亡,家何寄。可败落也可以成就一种美,这是一代代累积在骨里的秀致。――是否只有袁老大的英雄之气,才有资格将之弹压匹配?
只听萧如倦倦一叹,像是叹着人生中种种美好的但终究冰销雪融的欲望:“那赵无量,也是一个爱着亡国的人啊。”
亡国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吴四在晚妆楼中坐着,心里细细地想,他自负倜傥风流,但也一向不能全明章 一缕寂寞、挟着千年来朝更代异,江山悲咽的风声细细浸了进来。地板上细金如鳞,如鳞的余辉中,萧如的木屐曾多少次踩过那微斑余晕、吉光片羽?她就是章 较年轻人还要热衷的心。说英雄,谁是英雄――吴四心中忽然想到的是此刻石头城上华胄正在和赵无量谈及的话题。――袁老大是吗?一个人如果能面对萧如章 犹思作为、犹宣威武、犹图进宜,那也的确……允称英雄了。
却见赵无量沉默良久,才开口道:“那在华老弟眼中,又是什么样的人才算英雄?什么人,才担得起这样的两个字?什么人,才算不是贪图那亡国的一瞬之欢?袁老大是吗?还有谁人是?以华兄年少英发,却屈居人下,实不能不令人可惜。袁辰龙究竟何德何能,令如华兄者都倾倒如此?”
他的语意里犹有反讥。这是他的反击,赵无量可不是只言片语就可瓦解其胸中定见之辈。
华胄的眼里忽浮现出一丝敬佩。只听他缓缓道:“再年轻些时,我倒是还算自许英雄的,也不服章 志气、谋略、意性,会在种种摧磨下不折自消。那时我极为苦闷,知道仅依仗由少年意气而来的抱负是不够的。我华某向不自谦,但也自知不是英雄了。遇袁老大后,我先也不服,但时日即久,其九死未悔、愈挫愈坚的入世之心不由不让人佩服。赵老前辈,凭良心说,你我武功已成,都有小小的野心与抱负,也都曾有不可一世的自许与自期。但天下之中,如你我辈,就算不多,百数十人总还是有的,可有谁有毅力在章 搔扰万民之处,但辕门之中,就没有此事。凭心而言,赵老,章 给国人指就一个可以触及的前景与鹄的,也没能力构建一个哪怕很糟糕但还算完整的轶序。”
“做为属下,我就算再夸袁老大如何英雄了得他人也未见会采信。但如我华胄,是甘心在他的指挥之下仅做一枚棋子的。是袁老大教会我认识:现实只是如此,哪怕要整顿一件小小的事业,做一点小小的改动,都要付出巨大的努力。而敢于直面此滔滔人世的,不称英雄,还叫什么?”
赵无量只觉自己入世的信心已在他言语之下一句句消解。如华胄所说,他爱的真是那一个必亡的家国吗?而就算给他时机,他是不是能比袁某人整顿出一个更好的万民乐业的轶序?他是老人,胜败多见,知道年轻之人,往往把自己的欲望当作了能力。自己是不是也不过仅有欲望,而乏能力?城头芫阔,两人相对,虽敌意在胸,但一种寂寞不知何时已在你不知不觉中袭来。这是这天地生民所需共面的一场寂寞,在这天地长风间,浸着彼此的心。
――章 迎返二帝、重建宗庙的欲望之外,就觉出了那寂寞的强大。人原来是靠欲望生活的,刚才华胄的话已让他联想到北宋两百年的过去。那几乎是一个从五代十国之中疮夷满体的病体到渐渐康复,到追逐奢欲,到不能自制,再到崩溃瓦解的一个完整过程。一念及此,他就不能不佩服袁老大,他就是要给章 江湖世家、四乡豪纵,他袁辰龙得罪的还算少了?费力劳民,兼并不法,鲸吞蚕食,凭良心讲,袁辰龙在朝数年,是一直将之压制的。而那,几乎是人人反对的。
当年东京城中的烟火,不只达官贵人用以自炫,就是荒郊野人,只要自居宋室子民,也是引以自豪的。你要限定那喷发的烟火,裁制人生的奢欲,有人愿从吗?人欲为此,必须先灭已欲。他不能不承认,袁老大一向自居是极为朴素的。支持袁老大势成今日,感召同门的已绝不仅是他雄压天下的一点欲望,而是一种信念。光这一点,自己已不及他多矣。
满朝文武,已有多少人在章 浪扼孤舟的勇气。
不说别的,满朝文武,敢直抗秦相的奢欲的有几人?
敢拂逆当今的又有几人?
赵无量废然而慨。
半晌,赵无量干巴巴地道:“那照华老弟所说,就是武功练到再好,也不足以称为英雄了?”
如果如此,江湖中千百年来的武人,所追诉的岂不都是一场空花梦幻?
华胄轻轻一拍腿:“我以前也这么看。虽然这么想很是难堪,但人是知耻而后勇的,我也一向认为自己武技已算不错,这么想明白后才知自己到底是谁。但今日,我又明白所谓英雄的另一重含义了。”
“――江湖中不是没有英雄,章 河南梁小哥儿、襄樊楚将军、眉楼顾回眸,秉承一念,自开基业,只怕也担承得了章 稍逊一筹而已。而如李若揭,毕结、文府诸公、秦桧者流,纵权势滔天,不过诱众人私欲以成一已之欲的一小人耳,――赵老以为如何?”
赵无量仅从紧紧的闭着的嘴唇中挤出了一个字“噢?”
他不能轻易颔首,他还有他的尊严,但心里却在想:在秩序与欲望、寂寞与坚执的倾轧中图存,是每一个有能力触到这几个词的人都不得不面对的问题。他的眼中浮起一丝寂寞之色,他不能不觉得华胄所言未尝无理。
只听华胄道:“所以此次江南之变,看似繁琐,种种图谋、种种人马、种种构陷,但说到底,也还是骆袁之争。是一场个人的肆无忌惮的自由与袁老大欲整束天下的秩序之间的冲突。旁人纵如沉渣偶泛,也不过如此。”
这一句断言下后,他眼中寂寞之色深了些,但寂寞后反有一种年轻生命对这骆袁对决的渴望。赵无量看着华胄年轻眼中那一种虽力图冷静却也扼制不住的热情,不知怎么第一次有了种服老而羡慕的感觉。――年轻真好,他是不会再有那种伴随着生命力的年青华茂的热情了。难道这场人生,这个江湖,当真已没有他这个衰年老朽的余戏了?
赵无量望向城下――锣鼓已响,拍板声催,一个个角儿已粉墨登场了,如文翰林,如金日殚……,但这是他人的戏梦了。他一衰龄老者就算勉力登场,就算做得再好,在旁观者眼中,甚或在自己眼中,也不过只有一种勉力混场的可笑与悲凉罢了。
――因为主角注定是别人的了。
――那就当看客吧。
但当看客,你都没有足够的激起热情的生命的力了。
一念及此,赵无量忽然有些愤恨起这个点破自己迷梦的华胄。他情愿自己没听到他这席看似平和的话,也情愿自己还可以一心一意地沉入局中。
而局外,寂寞如海。――如此好戏,你已不能不自居局内,此心何甘、此情又何堪?
石头城头,赵无量与华胄二人细话英雄。
但石头城外,还有不少能人高手在。
他们是不是也会猜测他二人正在共话些什么?
文翰林在山坡上静静地坐着。
他被华胄斥为小人,但他如果听了华胄的话,也许会扬眉不屑地冷冷一笑。――书生之见,不过是书生之见罢了。――章 扼压欲望的飘扬卓厉之士所能洞见的。因为他心里知道,所谓几千年的民族生存智慧,几千年的历史,并不是由所谓英雄来书写的。他们所讥刺的“小人”习性,就不知埋葬过多少甚或比袁老大更杰出的英豪。
英雄只是一瞬,历史是弱民与奴隶共同扛负的,是由懂得造势如他的人来享用的。同时,更多也是小人写就的。
他不惧于当一个众人所谓的小人。
因为他的智慧告诉他:英雄只辉煌于一时,而小人和欲望,永当其道。
秦淮河对面的田野之中,骆寒忽道:“多言无益,你们出招吧。”
“3标§”第五章王图
秣陵城中多树,像样的宅弟便多半掩映在树影萧森里――“是处人家、绿深门户”,金吾卫在秣陵的衙门便也是如此。
时过子夜,那场宴席也开场将近一个多时辰了。章 空而净的庭院里生有一些积年古木。如今冬侵,树叶调零,那瘦脱了形的枝桠孤耸耸地刺向夜空,却也刺不穿这城市三更过后的那一种清幽冷寂。
――有酒岂可无歌?伴歌还需艳舞。小筵桌前,只见歌舞方浓。
那是两队美人,共有十七八个,茜裙绢扇、粉颈嫣颊,正牙板轻拍、白伫步起。随着夜色加深,只见歌声舞态渐加柔靡。
厅中的铜炉内生着炭火,地上则铺着细羊毛团花密织的厚软毡子。那队舞者步步柔腻,她们的汗水已细细地浸出在两颊之上,一缕缕熏香便伴着那汗滴蒸腾而起,浸满了整个花厅。红烛之光映得舞者们脸上一个个粉滑脂腻,一支笙管低低地奏着《颤声娇》,舞者们头上的娥儿雪柳也正随步而颤,宛转生娇。
那些舞者们正舞到折枝舞步,相互穿花,一时只见扇飞裙展,身上的薄衫随风飘起,错杂一室。如果不是那扇为了嫌热特特支起的雕花木窗里还不时泛进一些寒气,如此春光,只怕让旁观者都还以为是在一个春夜里。
距这雅致小厅不过数丈的大门口耳房的屋顶,黑黝黝的乌瓦上,这时正伏了个人影。耳房檐下悬着一对灯笼,但被屋檐遮住,倒衬得这房顶越发黑了。那人正凝目向这厅里望着。歌舞妖矫,他却没看向那些歌舞着的美人。厅里有几人正在深宵小聚。主座之人常服小帽,身材微胖,手指上戴着个汉玉搬指,意态闲贵;打横陪座的人却身材适中,穿着件绯袍,下颏上长着部山羊胡子,稀稀疏疏,看来极为精明干练;下首三个俱是侍卫服色,衣呈赭黄,端坐凝定,很少说话,似是大内侍卫打扮――看来这些人物俱非寻常。
坐在客位上的是个四十有许的男子,他气度凝重,从这里只能看得到他的一个后背。那后背一望却凝如山岳,隐隐有种泰山崩于前而不动于色的声势。
屋瓦上的人一动不动,连呼吸都调得细不可闻。他本是惯盗,着了一身黑衣,衣服与屋瓦的颜色融在一起,在章 韦吉言与那三个侍卫,他都自信有能力掩过他们的耳目,但屋中那个只见背影的人却不能不让他顾忌良深。
他在这席小宴开酌之始就已来了。从那时起,就见那只见背影的人一共只说了不过十余句话,极少客套,言辞间也极尽简净。其余时间,他目光似望着那队歌舞美人,但分明意不在此。
屋顶的人忽极细而长地吸了一口气,心里暗道:袁老大、袁老大果然非凡。他在这屋顶已旁观了一个多时辰,只见袁辰龙洒洒落落,块然独坐,没什么警备神色,却绝没见他的全身上下露出一丝可乘之机。
彼此都是习武之人,度人修为常得之于平常小事,难得的是袁辰龙动静如常,却非有意为此,只这份渊沉岳峙的气度及其无意间所生发出的武学修为,就不由不让观者敬服了。
只听主座之人笑道:“袁统领怎么看着像有心事?菜也不吃,酒也少喝,咱们一向各各忙于公务,少得相聚,今日正该好好亲近亲近,难怪别人都说:袁兄一向伤于谨严,稍稍有些过重威仪了。”
他就是金吾左使李捷,虽没着官服,但衣带所缀鱼饰也可表明他是四品官阶。这官阶不算高,但金吾卫可说是皇帝的近卫军,分左右两军,以左为尊。宋室承袭唐制,高阶只是虚赠,掌有实权的人反而品阶较低。
当今朝中,他可算得上势力颇盛。尤其是绍兴五年他汲引叔父李若揭入宫中供奉获得赵构宠信之后,声价更增,人称‘天子护卫’。李若揭号称“天下武学之宗”,一身技艺,大是非凡,连袁老大也不得不深为顾忌,在座下首的三个侍卫就是李若揭的三个弟子。
李捷相貌不错,自命风流,于袁大一向不甚相和,但他的神色中只见亲匿之意。
座中打横相陪的却是秦丞相府中的长史韦吉言。宰相家人七品官,他贵居长史,位可就不只七品了。秦桧对他一向颇为看重,所以他虽非当朝正员,但一举一动也一向颇受人瞩目。下首李若揭的三个弟子额眉高耸,紫气隐现,看来俱已得了李若揭‘紫宸’一脉的真传――虽只章 深宵密议,消息传出,怕足以让人咋舌的了。
只见座中杯盏虽陈,袁辰龙却很少动箸。李捷笑道:“今天我这个主人可做得有些失败――客人都没吃什么,照西晋金谷规矩,这儿的厨子美人实在该拿去杀了。阿纹,你来劝袁统领喝一杯酒,他再不饮的话,我只好拿你出去杀了。”
他话虽笑着说的,那个姿色娇好的美人‘阿纹’却也身形微颤。袁辰龙却于这时不待她来劝,已自斟自饮了一杯。他的举动一下就封死了李捷接下来的劝酒。只听他尴尬笑道:“我倒是忘了,都下盛传袁兄一向在金陵城有一个红粉知己,就是这秣陵城中名传吴下的萧如,这些庸俗脂粉,袁兄当然不会在意了。”
他呵呵一笑,又道:“好了,酒就算喝好了吧。我知袁兄你忙,今夜衔王命得以招你相会,你耐着性子已很陪了兄弟一会儿了,也算大给面子,咱们该提到正事儿了。”
说着他一回头,问道:“几时了?”
旁边一个侍童笑道:“快四更了。”
李捷与韦吉言相互间就交换了个眼色,似是在说:“是时候了吧?”
韦吉言微微颔首。袁辰龙冷眼旁旁,但其眉眼动静已尽入他眼中余光,心下一紧:石头城果然有事。
――李捷是那种三句话就可以和人拍着肩膀称兄道弟的人,只是他今日碰到了袁辰龙。两人虽同朝任职,但一向交往不多,今日他卖弄唇舌,足说了一个多更次的怎么养马、怎么放鹰,以及官场、美女、珠玉、声色……无数闲题,无奈袁老大就是不接口。他这做主人的为了不冷场,也撑得颇为辛苦,好容易拖到这时,可以触到正题了,他也觉得心里一阵轻松。只听他笑道:“说起来,这事还真尴尬,可以说――说大就大,说小就小。皇上不找别人,单单看上袁兄,也足可看出皇上对袁兄的倚重了。”
袁辰龙并不接话,静静听他往下说。
李捷一拍自己大腿,叹道:“袁兄该知那个伯颜吧?就是数次前来屡屡无礼的那个北使。要说,他们可也真不安份,总要寻些新花样出来,再不肯过些太平日子。好容易承秦丞相绍兴和议,安稳了几年,偏偏常无端生出些事来。大家隔淮而治,国泰民安,就这样子不是很好吗?偏这次伯颜又生出了个新花样,他带来了一个什么北朝‘金张门’的高手,说北主完颜氏传话给咱们朝廷,指责南人萎弱,治下不靖,朝廷之外居然还有个什么‘江湖’,其中俱为不臣之士,而咱们朝廷竟不能压服,以至近年拥聚淮上,屡犯和议。他们要问问咱们朝廷到底管不管,又有没有能力管?如若不行,不如请他们‘金张门’的高手出面,代为统领缇绮,压服逆乱,以靖局势。”
他含笑而言,心中大是得意。这番话明明已是指责袁辰龙的意思,虽借北朝之人口生发,在他却也是大快己意。――厅外屋檐上的人闻言就一惊:北朝有意逼迫朝廷驱使袁老大染指淮上?近来苏北一带已数遭缇骑逼迫了,那还只是为了骆寒之事。如果当今朝廷之意已决,那日后淮上就不免更增侵扰了。
厅内的袁辰龙却握着手里的竹箸,并不说话。他眉头微皱,李捷也不知他在想些什么。
只听李捷哈哈笑道:“当然,这只是他们借口罢了。袁兄近年来之治绩功德,谁人不知,谁人不赞?就是有一二宵小袁兄于偶然间无意放纵,那也是一两条漏网之鱼,无害袁兄声誉的。――来,咱们别光顾说话,喝酒,喝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