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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借红灯(3)

见到这场面的人只怕都忍不住骇异,那真是什么样的人都有!门口纱帷碧盖地停了几辆绣毂香车,也有的马儿雕鞍玉辔,可它们旁边就是一头随地扔着驴粪蛋的瘦驴。厅前本来宽敞的尘土地上,这时被一个个煎油豆腐的,卖卤肉的,做羊肉泡馍的,炸馓子的大摊子小挑子塞满,它们就混同在那些驴马骡的牲口堆里。

天上的太阳直白白地照下来,那些牲口的气味,人的汗气,食物的香气,都明澈澈地静止住了似的,互不干犯。偶尔有人动作大了点,或是哪匹马儿打上个响鼻,再或有一个小孩儿跑过,那些各安其事的气味便媾合混同在一起,掺合成一种说不上是愉快还是烦恼的刺激。

大厅外是章 搓肚子上皮泥的,更有当众洗脚的。

更奇怪的是,这厅人里居然还有七八个女孩子混同在一起,人虽不多,但装束齐整,所以格外扎眼,让人看了更增疑惑。

说它是个庙会、或是个渡口,可以形容得出那份杂乱,却描述不出那些人互不干犯、各守一地的隔膜之色,更包容不进那席地而睡的人腰襟下偶然露出的那柄系着红绸的刀把儿。

“这里就是古家的祠堂?”

这厅里原来不仅有前来参与盛会的,更有单为看热闹而来的江湖人。

如今,古杉召亲一事可谓轰动江湖了。各地赶来的人竟自不少。

“是古家的,可和古杉没什么关系,他跟他们不是一支。祠堂这一支好象也没什么人了,要不这么大个祠堂不会荒废得连个看守的都没有。这一次不是来咸阳的人多么?各处驿舍客栈住不下,就给咸阳城一个有名的青皮胡兔子瞧住了机会。他找来手下十几个混混把这儿打扫了下,把偏房跨院都收拾出来,租给人住。这祠堂大,先只收拾了一半,已全租出去了。厅上这批都是后来的,因剩下一半的房子还没收拾好,只得先在这厅上歇着,下半晌只怕就可以收拾好,各自住进去了。”

说话的额头上长个大包,原是在黄河上混的马海儿。他开堂立舵的地方离这儿原不远,所以地理人情谙熟。他这次倒没有什么姑娘弟子要出嫁,只纯为看热闹而来。

先说话的一人看着这厅内乱糟糟的局面,摇着头,半是鄙夷半是乐在其中地问:“真热闹。这倒是奇了怪了,那古杉虽一向并不行走江湖,可以他那‘咸阳?’三个字的名头,早已响彻一时了,干什么娶个亲还要闹出这么大的声势?凭白招惹来这么些人,这可和他一向的姿态不太相和啊。”

旁边马海儿嗤声一笑。他样子粗豪,语气里却精滑透骨:

“你以为他愿意?这事儿追究起来可不那么简单。光凭他那家世,想嫁他的人恐怕多了,但只怕高攀不上,所以一向没人扯下脸来闹,提亲的反而倒少。这次要不是传说他被‘邪帝’的女儿迟慕晴看上,不为害怕他结上那门亲事,那些名门正派也得不了这么个藉口,央求到弘文馆去。弘文馆又哪会费上这么大的劲儿?嘿嘿,他们口上不说,实际上,这姓古的只怕比邪帝那老儿还更像扎在他们眼中的一根刺儿。”

先开口那人不由咦了一声:

“邪帝?”

好象听到就被吓了一大跳。

他还要问,因旁边已有几个人在侧着耳朵在偷听,马海儿哼哼两声就再怎么也不肯开口了。

这话头儿田笑却听到了。

他这时就在厅内,可没混在人堆里,他独自一个在边上洗脚。

――他是到过这咸阳几次的,现在这厅里倒不是为混在人堆里凑热闹,只因他每次来咸阳都宿在这不要钱的祠堂,这次也不例外。没想今天回来,咸阳本城的青皮胡兔子居然派人把祠堂全占了,也包括田笑住的地方。他说要收拾收拾,好收租费。派了人带笑请田笑让出来。

为几个钱的小事,田笑也懒待跟他吵闹。他本来正在洗脚,刚洗了一半,让出来时就把那盆子也端了出来在大厅上继续。

这时他正拿眼看那厅里的几个女子,就这么一个一个地细瞧下去,只觉风姿粉晕,腰腿眉眼,当真各各不同。这些女子才真叫女子,象这不齐整的世界中难得的一份齐整,不妥贴的生中一场努力的妥贴。她们跟男人是大不一样的,怪不得男人会这么喜欢朝她们看。

这时田笑正望向东首那一桌――那厅里原放着不知从哪儿凑来的几张七扭八歪的八仙桌。他竖着耳朵,却听那桌上一人正笑道:“江湖上多年寂寞,总算出了这么件大事。这一次,陈老拳师一向的精心调教算是没有白费了。贵千金这一次在擂台上肯定会给陈老拳师争足个面子,也正好叫那些一向小视八极门的人看看。”

那桌上主人却是来自湘西的“八极门”的门主陈老拳师。

只见他面色红润,口角放笑,可惜没长胡子,否则料来还要捋须而笑。

只听他笑道:“呵呵,兄弟,你这话可说中了老哥哥我的心思。自从朝廷弘文馆名场一开,衡量天下武林人士,江湖人总算有了个名榜可依,可这江湖人也不像是个江湖人了。那出头露脸的事就全留给那些名门大派的弟子了,哪有咱们的份儿!咱们这小门小派的就是教出个好的子弟来,也只有在镖行里小混混,这些年受了多少鸟气!好容易赶上这一场,虽是女儿家事,却也算轰动江湖。我这妮子资质还行,加上老朽我细心调教了这么些年,不指望她真的夺了那擂台第一,可这身艺业,怎么着也可以亮亮相,露露脸,帮我争口气吧?”

这一桌想来都是来给他捧场打气的故旧,一时人人闻言而笑,脸上油光泛得满桌子一片。

那陈老拳师身边的女儿却与他年纪相差甚远,想来是晚年得女,看他神色,倒似对其大是疼爱。

田笑见他们说得谈笑风生,那陈老拳师身边的女孩儿却只是安安静静地坐着。她不插嘴,低了头,手里一颗一颗剥着水煮花生。

――如今这咸阳城里的江湖人大都是为了古杉而来,可原来那传说中的大红帐幕原来究竟只还是个背景,衬映着大家伙儿争抢的不过还是那些个名利。

大多数人来这里不是为那婚事,只求露一露脸,会会熟人,长长见识,顺便得点谈资。可那些女孩儿不同,大概只有她们会认真想起那桩婚事。

田笑只见那女孩儿脸上忽然慢慢地红了起来,有层次的,先是眼皮,然后颧骨,最后是颊,慢慢地才浸透过她脸上遮着的脂粉,最后又红回眼皮上去。直到一双眼皮都有些桃色了,映得下面的眼盈盈欲滴。

那么慢慢的红在这一厅吵吵嚷嚷中,无人发觉。可如细心看去,却让人大可感念玩味。

田笑不由心里低低叹息了一声,记住了那女孩的名字,却是“陈杞”。

这时他身侧却听有人说道:“怎么着,古杉还要摆擂招亲?他们这一门,不是有个规矩,亲事都是从小订下的吗?他双亲虽已不在,可不是自幼早把他的亲事订给了‘喑哑侯’的女儿?我记得,十九年前为这个还专门传出了个江湖贴,广告过天下的。”

旁边一人答道:“这事你都不知?那门亲早退了!”

“退了?”

“可不是。那姓古的虽说家世清华,但他这一门一向隐秘,远不如江湖中别的门派世家来得喧赫,所以这事竟没什么人知道。退亲的事也是悄悄的,内情外人都不得而知。只知,为这事,据说喑哑侯家那女儿――他们是姓封的,她就是后来人称‘疯喉女’的那个,退亲后不上三天就疯了。”

“封喉女?”

旁边一人疑惑道:“倒底哪三个字?是‘疯喉女’吗?就是那个后来抛弃侯门,流落江湖,最爱疯着喉咙唱歌、最后都不知所踪的那个女孩子?她这名字可真来得蹊跷。”

“你还不知她这名字的来历?据说,退婚之后,她不吃不喝,好有三天。最后,提起笔来,一共就写了七个字:‘何须见血方封喉?’打那以后,就再也一个字不说,一个字不写,然后不知怎么就遁出侯门了。除了偶尔疯着喉咙唱唱歌,再无一句话。就是唱歌,也多半荒郊野外的,让人见不着她的人,只听得到她的歌。”

旁边人低低而笑道:“原来也是个痴心的。”

知情那人莞尔一笑:“你看看这厅上的这些女孩儿,加上这次来咸阳的她们的师长,这世上,痴心的何尝少了?痴心加妄想的只怕就更多!”

田笑听了这一段,不由猛地一抬头。

不过是个没头没尾的故事,却不知怎么让他只觉心头一惨,惨得那门外的阳光都看着发白了,仿佛那光也不过是人声街声中无人听到的一个疯女孩子哑着喉咙唱的歌。

他心里不由暗骂了句古杉害人,却猜不出这又关联着些什么江湖隐秘。

却听旁边人道:“喂,我说,你们有没有细心的,出去数上一数。这一次,咸阳城到底来了多少个女子?”

章 赵、魏,一个也不少。据说汾阳王富贵府也来了位郡主……”

说着一眨眼:“还有、‘小白鞋’也来了。”

旁边人不由一笑。却有人道:“……何止那么多!我说最少有六十几,还不算看热闹的。你只算名门大派的了,小门小派的没算……”

“还有绿林道上的呢!听说绿靶子山上十七把刀已打定主意要招那姓古的回去给他们小妹做压寨先生了。”

……他们正争论得热闹,先前一人却笑道:“这么些个,加在一起,不知比起那‘帝女花’迟慕晴来,却又如何?”

这句话如同扬汤沃雪,听到的人一时都没了声,才开口的紧抿了嘴,没说话的却微张开口,似乎一时都遥想起传说中的那位“帝女花”的风神姿态,惊其才而羡其艳,一时竟无一人接口了。

却是这时,有一个当地混混儿靠近田笑边上,含笑道:“这位爷……”

田笑这时却正看着门外。

他还在想着刚才听到的话,也没留意。

门外,无意识的,他正看见一个老者。其实他也没太看清那老者,看清的却是挡在那老者身前的咸阳城的泼皮胡兔子。

胡兔子本是咸阳城本地一个顶呱呱的无赖,这次咸阳城为打擂召亲的事闹了个鸡飞狗跳,却给他得了个巧宗――衙门里的太爷与六扇门的捕头们得了这机会,正趁机广结各处名门世家,个个忙个不迭,照说这正是他们这批泼皮发财胡闹的机会,他却约束了手下的各青皮不许各处滋事。这胡兔子还是个有脑子的,虽然江湖常言“强龙压不过地头蛇”,可一下来了这么多个强龙,却也让他不由得不屏声静气。细想之下,反得了个主意,借机占了这祠堂,还全租了出去,认真算下来,回头确可大赚上一笔银子。

这时,他手下混混正自里里外外打扫忙碌个不停。他一人得空,负了手得意地在那祠堂门口晃,门外那些做小生意的见了他谁敢不忙不迭唤声“大爷”?

他正自得趣得紧呢!

田笑见了他那小人得志之态,不由好笑。好笑过后,却也生厌。就是这小子,害得自己现在没房住。

他不再理那胡兔子,蹬了蹬脚,低下头来却翻翻覆覆地看起手里那块擦脚的布来。

要说一块擦脚的布能有什么好看?

可那块布却是一块“蓝”。

――说起来,环子这丫头一向没有个姑娘家的样,可这次到了咸阳,不知怎么着,竟突然开始摆弄起女孩儿家的手艺来。说是认识了一个什么“线线姐姐”,突然对染布感起兴趣来。

那“蓝”本是咸阳城里一样家传作坊的手艺。一块粗布,也不知怎么一弄,就给染出这样俊的蓝底白花来。这块布还是前两天环子刚染的,在那什么“线线姐姐”的教导下,竟自还染得不错。可那块布比帕子大,又比包袱皮小,做什么都不好。环子喜孜孜地拿来给田笑看时,田笑不知派什么用场。最后还是环子大度,咧嘴一笑,“实在不行,你就拿它擦脚吧。”

这还是田笑第一次拿那布擦脚,这时怎么看都于心不忍。

他望着身外乱糟糟的一切,想起刚听到的几段话和这厅内见到的女儿,不知怎么猛地想起一句戏词。

那是戏文里说的:

洗手净指甲,

做鞋泥里踏。

花柳年华,青葱岁月,却这样荒唐的婚事,被人牵了鼻子皮影戏似的在名利场间胡闹……

……吵吵闹闹地祠堂里,他泡着脚的一盆水,和手里崭新的环子才染的这块布……“洗手净指甲,做鞋泥里踏”……有如这世上的一切东西,有如这人生的一切……一经致用,仿佛终究被糟蹋了……

门外那老者衣着很是寒酸。他的身子大半被胡兔子的背影遮住了,所以也不大看得到。间或露出一膝一肘,瘦瘦的脖颈,只觉寒苦伶仃。

只见他好象在央求着想进来,不知想凑个热闹还是想讨两个酒钱。胡兔子却正鄙视地看着他。

他粗横地拒绝着那老者,觉得他快失心疯了――知道这是什么地儿?也想往里进!

――胡兔子自己身后,就多半是正鄙视着他这个咸阳地界一个小小泼皮的江湖大豪们,他们住这祠堂也不过是随手赏几个钱给这泼皮花花,胡兔子自己心里也有数,所以也不进那厅,只在厅口鄙视着外面的人们。

离得远,田笑也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他隔着很多人看过去,只觉得大厅里人声嘈杂,大厅外却阳光静静。那两人之间上演的似乎是一场人生的哑剧。一个求,一个阻。然后,只见胡兔子似乎被那老者惹得恼了,他的巴掌忽挥了起来。接着,就一巴掌又一巴掌向那老者脸上抽去。

田笑愣了愣,只觉得他这么用力打起那老者的脸来,却是无声的。外面的太阳明晃晃的,照得那动作仿佛都慢了下来,象太热的天儿空气发生抖动,迟滞得影像传递起来都不利落。

田笑一时呆住,他怀疑自己是不是花了眼,下意识扫眼去看厅中人的反应。大厅中很多人也看到了,他们的眼神说明他们都看到了,却只扫了一扫,就各自收回眼继续说他们的话。

厅外尘土静静。阳光定定的,虽有杂声,但那些声音胶合成了一大块透明的板,反而像静的不动的,让正发生的一切像超出现实的不可能,无法想象,因为过于真实反而显得不真实起来,迟滞得田笑一时都忘了反应。

猛一激灵,田笑才突然感到愤怒!

――什么乌龟王八蛋!

他一缩脚就要奔出去,气得手上筋都暴暴的。

可他还没站起,那老人却已经退走。

他退得象不快,但似乎一下就已没入人群不见了。田笑的湿脚才趿上鞋,身边那青皮也正看向门外,脸上一片笑眯眯的,口里喃喃道:“打,该打,打死那老东西!”

田笑还要怒冲冲起身,却见那胡兔子脸上骄矜之色未收,忽然伸手捂向腮帮子。

他捧起脸,一只手不够,又加了一只手。然后,弯下腰来就对着地上咳。

他才咳了一口,就吐出了一颗牙。那牙吐落到尘埃里,完整整的焦黄,上面还带了血丝,竟是完完整整的一颗大牙。

可他咳了一口还不够,一共咳了七口,也足足吐出了七颗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