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笑重重地又清了清喉咙,环子才觉出不对。她抬起眼,看到田笑正一只眉毛高一只眉毛低地乜斜着自己,脸上不由腾的一红――她回回嚷着跟田笑做小时,脸上都没这么红过!
田笑一时心中酸辣杂陈,哼声道:“那是!你抱着那块什么玉,也就再不用念叨着跟你田哥做小了……说别人不怕羞,我看你是连羞字都忘了!”
他正要摇唇鼓舌,抓住机会痛斥这小妹子见色忘义时,却听得一个苍老的声音道:“小二,再给我来一碟红油肘子。还要一大盘牛肉,一大盘羊筋。”
田笑侧头向那发声处望去,只见小店靠里的阴暗暗的墙角下,正坐着一个老人家。
这小店儿不大,那老人要的东西在这只有三五张桌子的小店里,可算得上好菜了。也不知以他那干巴巴的身子,要这么多菜吃不吃得下。
那老人身边就是油腻得看不出本色的墙。那老人也脏了吧叽的,看着不比那墙清亮多少。田笑只看得着他个后脑勺。只见几根花白的头发,稀稀少少,费力挽了个鬏,用一根筷子把那鬏儿插着。可惜他头发太少,那筷子随着他的小脑袋的摇晃,颇有一种摇摇欲坠的危势,映着他的细脖子小肩膀,颤悠悠的只觉荒唐。
环子回头一看,忍不住“扑哧”一笑。
章 环子和那老头儿两桌客。田笑向那老者桌上望去。好家伙!只见那不大的桌上,堆碗叠盘,已不知放了多少个菜,那盘子都撂起到三层了,居然还要加!
瞧那老头的样子,肚子瘪瘪,脖子细细,也不象什么肚大的主,偏饿死鬼投胎似的,好象吃了这顿就没了下顿了,上奈何桥前要抢着填满个肚子,好让那肚子涨得突起来隔断那黄泉路。
他一只黑手里一双筷子翻翻拣拣,在十几个盘子中间逡巡来去。看脸上那神情,竟有一代名将沙场秋点百万兵的气概。
后面那小二应了一声,与掌柜的皱眉互看了眼,看样子说不出是高兴还是担心。
他们高兴的是这么大点儿个店一个月也难得做到什么大点的生意;担心的却是,以那老头的穷酸样儿,不知最后付不付得起这桌菜的菜钱。
红油肘子是凉菜,有切好了装了盘的,小二先端着一歪一扭地送上来。
他正打了主意要开口叫老头儿先把帐结了,还在想这话该怎么说,绞得脑浆都疼了,一条腿也更跛了起来。他心思沉重,路走得越发歪歪斜斜,眼看走到那老头儿桌边了,眼里望着老头才要开口,脚下不知怎么一绊。田笑只觉得眼一花,却见那小二突然失了重心,直向那桌子上撞去。
他一个残疾人,本就控不住脚步,这时一跌,手里还端了个盘子,另一手疾忙向桌上一支,才勉强支住。可手里盘子已经落地,地上本来就滑,再溅了红油,那小二两腿挣扎了下,终于还是滑倒。
田笑心慈,才待伸手过去扶那小二,却听那边那老头子一片惊呼:“我的壶,我那可怜的宝贝壶!”
原来刚才的碎响之中,不只那盘红油肘子落地,桌上一片盘倾杯倒,连同的还有那老头儿自带的一把紫砂茶壶。
只见那老头儿颜色大变,人一下从凳子上溜了下来。他腿短,本够不到地。这时整个人都快闪了架似的,哭丧着脸,居然趴在地上去捡他那壶。
可那壶已碎成无数片。他就这么拣着,拣一片脸上伤心之色就重上一分,渐渐渐渐,都涕泪纵横起来。一双手一片一片归拢着那紫砂壶的碎茬儿,口里如丧考妣地哭了出来:“我的壶啊!你跟了我一辈子,传了祖宗八九代,两三百年头的紫砂壶啊!你居然,居然,就这么个被个笨伙计给撞碎了!”
再没有比一个老人落泪大哭更让人惊慌失措的了。那边那小二早忘了自己的疼,爬起来站在那儿发呆。后边的掌柜的本来一脸怒色,怒于这伙计的不争气,心疼他那盘红油肘子,这下也被吓得忘了。
却见那老人突地一怒跳起,打了那伙计一巴掌,直蹦蹦地就蹦到那板凳上,手重重地往桌上一拍,拍得桌子杯摇盘响,那撂得三层高的盘子再度遭劫,被震得乱成一片。
重响声中,却夹杂着那老头儿的一声低哼,原来他手里还沾着紫砂碎片,想是一拍桌时割着了自个儿。却见他眼冒怒火,瞪向那小二,口里大骂道:“你知道我章 居然这么着就给我撞碎了,我一辈子的心血啊!”
只听他居然呜呜地哭了起来,“这一辈子,我什么也没干成,什么也没积下,就剩这一个壶。本以为壶里乾坤大,茶中岁月长,也不图什么了,就指着这壶可以陪我这一世了。可你,可你竟然把我一辈子的成就都给毁了。”
那小二一时满脸惶然,后面的掌柜的也给吓住了。小二哆嗦着嘴,想要道歉,可他小门小户的,一辈子没见过稀奇玩意儿,一辈子也没闯过这么大的祸,挣了半天,都挣不出一个字来。
那老头儿神情大悲,连这边的环子看过去,都不由心底愀然。
那小二与掌柜的正惶愧无地时,田笑本也迷蒙着,正替那老者惋惜,可眼光一转,却见那小二与那掌柜的正急得对视失措之际,那老儿苍桑悲痛的眼中忽滑过一丝狡狯的得意。
田笑是什么人?江湖他走得多了,这些下五门的伎俩有什么想不到!
他一时不由心下了然。
他又盯了那老者一眼,更加觉得自己判断不错。那老头儿年老成精,此时即做戏子又做看客,欣赏着自己的表演在别人心中带来的效果。环子还在替那老者痛惜,田笑却已察觉原来那老头儿才是个老狐狸。地上惊惜失措的、觉得做错了事的闯了天大的祸的小二与掌柜的才是两只怯懦的绵羊。
田笑鼻子里一笑,眼珠子一转,冲环子叹了口气,就题发挥道:“唉,说起这壶的事,看看只平常,其实平常的壶里确实藏着好多宝贝的。这老丈的茶壶且不说了,原来我家里也有一个宝壶。”
环子突然听他打岔,不由大奇。
她回过眼,却听田笑叹道:“我那个却是个尿壶。”
环子“扑哧”一下,差点没乐出来。
只听田笑继续道:“……我家原在开平府那块地儿。那里本是个贫瘠之地,原来也曾膏腴过,可惜耕作太勤,伤了地力。说起我家那尿壶,可是从我爷爷的爷爷的太爷爷的祖爷爷的不知哪辈子的爷爷就用起了。那里面尿茧结得那叫一个厚啊!一壶清水倒进去,都能泡出比哪个壮劳力的尿都浓上一千百万倍的尿来。方圆百里,再没有人家比得过的。偏那年开平府大涝,涝后大旱,旱后缺肥,这样下去四乡里只怕要饿死人了,还是我爷爷把那壶借了出去,一家一家人捧着拿它接了清水轮流浇地。你猜怎么着,那壶里的肥力那叫个壮!那一年庄稼长得那才叫个旺!本来是个灾年,没成想最后却成了个丰年。多少人丰衣足食,过得了那个年,没有卖儿卖女,出门讨饭,就全靠了它了!那壶由此被乡人供着,年年烧香舞狮子地拜。可惜太出名了,后来不知被哪个不成材的偷了去,偷去也不知做了什么用场。我想,不会是做了茶壶吧?”
他这里一边厢讲,一边厢冷眼促狭地看向那边。
环子也是个机灵的,这一年来随田笑行走江湖,无所不至,也见多了骗诈之道,听着听着不由就笑了起来。
田笑本是要点醒那店伙儿。这时往那边望去,却发现刚开头那话声似乎还传了过去,店伙计脸上显出像听到了。可接下来,那老头子往这边望了一眼后,自己声音枉说得再大,不知怎么那掌柜的和小二都象没听到似的。
田笑一惊,口唇一撮,已用上功力。
他凝气开声,那声音虽凝成一束,若是在旷野,怕不数里俱闻,照说那掌柜的和伙计一听到只怕要吓得一惊,可还全无反应。他声音到了那边,就象消失不见了一般。
田笑一惊,这是什么功夫,只觉背后都出了一阵冷汗。
却见那老头儿猛地一蹦而起,怒极而叫道:“完了、完了!我老人家了不要活了!现放着谓水河,反正也没有盖儿。壶儿啊壶啊,我就陪着你葬进去吧!”
说着,他捧着那碎片,失心疯似地就向门外跌跌撞撞地冲去。
小二惊慌欲拦,却也没有拦住。
掌柜的失措于地,心里一边担心着那老人不要真出什么事,那可让自己良心不安;一边又望着那好大一桌没有收回银子的饭菜,痛惜之至!
田笑却悄悄一扯环子,趁那小二与店主惊惶失措之际,抬步就走。
他们无声息地走出门外,环子张嘴要问,却被田笑禁着,走出好远,转出了街口,环子才终于得空怒气冲冲地道:
“田哥哥,你怎么也越来越下作。那老头儿逃帐,你也跟着学会逃帐了?”
田笑嘿嘿一笑,忽然转身。
“你别急,咱们再悄悄回去看。他们有赚的,不差咱们这一点。”
他两个步履悄悄,又绕回那僻街小店的后面。离得远远的,田笑就用手指往唇上一“嘘”,抬颏一示意。
环子一抬头,隔了后窗却看见,那掌柜的正伸手在那老头走后的座位上拣起好大一锭银子。那银子真是夸张的大,无论官府还是钱行铸的银子本都有一定的规模尺度,偏那锭银子竟比常见的大了足有一倍不止,猛汉子的拳头似的,握在手里想必沉甸甸的。
那银子看来是那老头儿遗落的。只见那店主人一脸不可置信的神色,表情尴尬,即有塞翁得马的狂喜,又杂夹着一点担心――还是担心那碎了壶的老头万一真的沉河去了,自己良心只怕从此不安。
他一脸尴尬,脸上说不出什么颜色。那小二的脸上却早已惊呆。
田笑忽拉着环子一缩头。
环子缩头时,已疾快地瞥见,原来那店门口隐隐还露出一个小小的脑袋。那脑袋上头发花白,挽了个鬏儿,鬏儿上还插了根危坠坠的筷子,不是那才跑去要跳河的老头儿是谁?
只见那老头脸上笑眯眯的,像是得意已极,一脸的皱纹章 喜忧难辩,最是说不清道不明的神色。像个才卸了妆的戏子,躲在帷后偷看惊呆了的观众,又象个刚安排好一出恶作剧的小孩儿。
田笑忍不住低声一笑:“这老家伙,原来还是个妙人儿!”
一时他拉了环子就走。环子还多有不解,搞不清他们在搞什么古怪,还在缠着田笑只管问。刚好走到个街角,正要拐弯。猛可里,田笑身子猛地向前一跌,似乎就要摔倒。
好在这小子身腰便利,下盘工夫狠练过的,只见他单腿支地,猛地一旋,就此稳住。可才才站住,竟似又被莫名一绊,眼见摔倒,田笑腿又一弹,凭空跃起。
然后只见田笑一个人咬牙切齿地在那街拐角处就盘旋了开来,练沾衣十八跌似的,又象醉八仙,才才站稳,就又要跌倒,好容易又稳住,却马上被绊。把身边的环子看了个目瞪口呆。口里直道:“田哥哥,你疯了吗?”
田笑涨红了脸,全神贯注,只是不答。
有一会子,才隐隐听到有人“咦”了一声,似惊诧于田笑的始终不倒。
这一声后,田笑才终于额角见汗的落地。
他好容易稳在地上,双腿站马,似乎一下还不敢相信这地是安稳的似的,再不敢懈怠。
熬了有一息,他才松了一口气,直起腰来。可还没等他站直,却突然脚下失空,扑地一下脸朝下摔倒地,硬生生地最先碰地的居然是他的鼻尖。
这下把田笑真摔了个眼前金星直冒!
却听暗处一个闷着乐的声音故意崩着,装着气哼哼地道:“嘿,你小子功夫不错啊。但老子做局,有你搅的吗?你看那古杉不顺,找他去呀,居然拿我煞气。不摔你一摔,你还真不知我壶里乾坤有几番的!”
田笑一怒跃起,冲过拐角,怒吼道:“有种你就别走!”
环子也跟着疾拐过去,眼见田笑正愤怒得向前疾扑,可前面的人影却远较他为快。
那影子跟鬼魅似的,只远远看到前面下一个拐角处,那影子一闪已晃得不见。只见得那是个瘦瘦小小的背影,上面是个稀落着花白头发的头,虚虚的,让人不经意会都以为是自己眼花。
田笑猛觉得那影子眼熟,脑子里转了下,猛想起那日沐泽堂前的老头儿、胡兔子、还有他弯着腰吐出的七颗牙齿!
他一怔停步,那老头却已拐过街角,巷子里仍留着他嘿嘿的笑声。
不一时,空中却又嘶嘶哑哑地传来一串不成调的歌声,声音还是那个老头儿的:
旧时一块玉,遗落古长安。
烽火干戈地,凄凉寂寞塬。
华彩翻木讷,锈迹掩斑阑。
价高自不售,孰忍佩襟前。
……
田笑怔怔地听着,只觉那歌声摇落,像身边的时间刷刷地在流,一个字一个字的乐字被时间冲刷掉,四周是咸阳城黯色的街坊,直到那乐字被冲尽了,仿佛泥沙也被冲掉,冲得河床荒荒的,底下露出的……却是块玉来。
“3标§”第五章何需见血方封喉
那些黑云翻翻滚滚地压过来时,田笑正把身子倒挂在钟楼的飞檐上。
他用两只脚绞着檐顶的兽头,身子倒悬,腰尽力往前探出去。
这钟楼很旧,可相比它脚下的咸阳城来说,已算齐整的了。
那些黑云四下里合拢过来,越积越厚,乌深深地往下堆压。越压越低,象推翻了一盒墨。那墨汁溅到天上,因风成势,遇雨逞威,泼肆开来,化就一只鬼斧神工、巨大无比的黑狗。
那黑狗毛毵毵的、鼻息咻咻地、咸而腥地往下嗅,逼嗅着下面的咸阳城。
而脚下的咸阳,历经千载,终于破败。仿佛小孩儿们手里玩旧的木头盒儿,边角犹存、规矩已乱,漆彩凋零、可怜巴巴地支离在那里。
这――就是那个先秦故都?
钟楼里还有人。
一共是两个。看穿着打扮,一个像县城里的典吏,一个却像乡间的里长。
今天对于他们仿佛是个重要的日子,所以两个人打扮得格外隆重。
但那隆重也只是小地方的隆重。那典吏干瘦平整得像衙门里的板子,脸色却像衙门口敲旧了的鼓皮,唾面自干加上凛然不可侵犯两种神色竟如此奇妙地统一在了一起。
像里长的那个年纪大些,穿得却更花哨些,一件绸员外衫在他身上开出富贵如意的花来。那富贵也是披在这黄土塬上的富贵,像戏台上的装扮,裱糊的仪杖,穷家子的喜事,没有底气的架式。
他们两个攀爬到这个钟楼上后,隔上一会儿,那里长就要抻抻自己绸衫的后襟,口里喃喃说道:“过先生怎么还没来?”
终于那典吏被叨咕烦了,只听他粗暴地道:“你念了一千八百遍了!你觉得别人是什么人?别人可是弘文馆里的来头!是皇上也信重的文华阁里闻阁老的私人!你觉得怎么着?见你我这么两个小脚色,也值得他老人家先来等我们?真真好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