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听那人笑道:“看来不错。我料对了。我试过,你的功夫也还真不错。所以,你可以加入我们的‘伐柯’了。”
“伐柯?”
田笑微觉错愕。
只听那人道:“你想想,在章 有些身手、有些姿色的,谁还敢来?谁不在家里藏拙了?”
说着他微微冷笑:“可这样的女子,她们一向就算小姑独处,难道就不曾招惹上几个少年人心动?嘿嘿,光我知道,她们之中,很有些久承某些江湖侠少青目的。有的,已曾得女孩儿家师长默许婚约了,可出了一个古杉,有多少这样的痴情就此斩断。”
他的目光突望向咸阳城灰尘飘荡的上空,眼神中如有隐痛。“我不是一个傻子。我跟你是为了一样的原因来到的咸阳城。但我知道,怀揣如此隐情来到咸阳的绝不仅只是我一个。有多少年轻人是怀恨而来的?为了明面上的规矩与江湖体统,他们表面上不好怎么样。”
“但,暗地里呢?”
“恨古杉的不只你我两个。这些天,我已联络上了十余个江湖侠少,这批人个个手里的功夫,腰间的刀剑,可都不是吃素的。嘿嘿,那古杉要在这江湖中掀起个什么召亲之擂,咱们明面上不好怎样,但暗地里,总可以让他在那擂台开始之前就给我死掉!”
那年轻人眼中闪出一丝光来:“你是我找到的最后一个。今晚,必有雷雨。你来不来?咸阳城外,摔碑店里,古家旧林,伐柯行动就此张网。据说,每逢春雷,那古杉是习惯出来在他家老林子一带练剑的,我不信他就挡得住你我十余个江湖侠少、一流好手的狙杀。就在今夜,我们先――废了他!”
一片纸钱忽飘落在那小子衣袖上。
他伸指欲弹,却忽咦了声:“千棺过?”
……那片树林好大,影幢幢的,光看这林,也可感觉到古家的渊泽流长了。
夜已落幕,云深其上,遮星蔽月。林子又密,古木深掩,身边所见更是黑洞洞的。空气很湿,那黑就也是黏稠的。一片黑洞洞中,却隐藏着就要滂沱而出的大雨。
那欲雨倾盆之意,像是让人不安的源于蛮荒的勃勃杀气。
稀疏地有闪电扯起,那时才可以见到林中那十余人黑巾蒙面下也掩不住的身形姿态。
闪电一落,就听到雷声滚滚,似乎天都在大笑,嘲笑着这夜中的生命。
田笑眼尖,这十来天,他在咸阳城,明的暗的,几乎把大半人物都观察过了。他藉着闪电把这十几人看着,有时心头有如电光一闪,明澈透亮。
他很认出了几个人,就像他早已认出,带他来的那小子就是华山派“有松堂”的耿细光。这十余人中,此时光依身形兵器,却也给他认出了三四个,倒个个都是名门子弟。
那最左首个子极高,背微微弓起的不就是晋祠“留照”一脉中他曾见过的那个子弟?奇怪的是,田笑记得见到他时的样子,还貌似恭谨的,又大半带着种心不在焉的神气。他个子很高,让人印象深刻,可那时,田笑见到他时觉得那高也是松泄的,灰白的一张扁长的脸,没有光芒的眼神,背还有点驼,全看不出精悍。
可这夜,他又见到了蒙面的赵家子弟,只觉得他背弓得都有如蓄势,有着他当初见到时全未见过的勃勃生气。
余下几人也都如此。田笑认出他们时,想起在咸阳城,他们或骄矜,或浮躁,或孟浪。在那一个明面的世界里,他们个个浮薄得让人可厌,哪想到今夜会有这么强悍的生命力?
外面那个虚浮的世界里是不容人有生命力的,哪怕据耿细光说,他们似乎都心有所系。但俗世规矩、名缰利锁、家门礼数、江湖法度已磨空了他们的精力;可这些精力,隐于年轻的生命中的精力,竟然在这个要暗地里刺杀古杉的蒙面之夜,在大雨欲来之前勃发出来。
当初田笑在咸阳城里遇到他们时,心里一直都在鄙视着他们的。可今夜,却让他们如此地像了个人,有着直白而又直白的争取之心与杀伐之意。田笑忽然觉得这个世界有趣起来,他们实在应该感谢古杉,感谢这样一个夜,这个夜晚让他们的生命忽然充满了尊严。
他们输给古杉的,是不是现在才显露出来的这种东西?
雨忽然狂泼而下,耿细光是这次组织的头脑,他忽然决断地一挥手:“开始!”
他们这十余人突然散开。
“伐柯”行动的暗号,就是一声长啸。谁如果先发现古杉,就要以一声长啸通知其它的人。
田笑在黑暗的密林里穿行,他想最先找到古杉,他此时觉得,这个猎杀行动是他玩过的最有趣的一场游戏。
一颗年轻的心在他胸膛里勃勃而跳。田笑只觉喉咙口痒痒的,年轻的生命力和隐忍欲发的长啸之欲如此的诱惑着他。
这真是一场最好的游戏,想起有十几条喉咙正自强自压抑着那长啸的欲望,田笑就忍不住开心起来。
古家这片林子好大,田笑在里面穿行了已足有一顿饭工夫。四周黑黑的,什么也看不到。仿佛一场捉谜藏,不知道同伴在哪里,也不知道古杉在哪里,甚至更不知道自己在哪里。
而这沉默的游戏中,却有着生死巨变的刺激。
太黑了,什么也看不见。
田笑正在努力地睁大眼。可他刚把眼睛睁到最大,瞳孔缩到最细,仿佛跟他开玩笑似的,全没提防,一道极亮的闪电就在他眼前闪起。
那电光极短,却又极亮,晃花了他的眼,也照亮了眼前的整个世界。它一瞬即黑,可田笑已经看到,深密的似乎无穷无尽的树林里,他面前的居然是一块方圆半亩的空地。
接着又一道闪电拉起,田笑猛地一惊,在他面前的空地里,他猛然豁亮地看到了一个影子。那人长身沐雨,斜冠持剑,正挺立在那电光一闪的间隙里。
那一眼给人的印象太深了,仿佛那人凭空在这黑夜密林里突现,一出现又是如此的斜冠长剑的姿式。
――那是古杉,一定是古杉!
田笑喉中痛痒,正欲长啸。突地,又一道小闪划过,那林中空地里,那个人影已经不见。
田笑正不知是否还要做啸,又一个闪电响起,他忽看到了两个同伴,那两个同伴突然仰首,想来也都看到了,正欲长声啸起。
可就在他们啸起之前,却听到这片年代不知有多久远的密林里,一个声音忽高吟而起:
秦王扫六合,虎视何雄哉!
这一句,直压得那正待啸叫的两个人面色突白,运好了气的啸叫生生压在了胸膛里,那种滋味可大大的不好过。
却听那朗吟已继续道:
挥剑抉浮云,诸候尽西来。
明断自天启,大略驾群才。
收兵铸金人,函谷正东开。
铭功会稽岭,骋望琅琊台。
刑徒七十万,起土骊山隈。
那突发的放吟凭空而起,天风海雨般,也阻断了田笑喉中的长啸之念。
他只觉胸中一时压抑无限。
“秦王、秦王……”他只约略听出了秦王,可这个秦王是哪个秦王?是那个始皇,还是初唐时的那个秦王?可无论哪个,他都在唱着那个可以焕发出绚烂生命力的年代。
那声音如松涛,如雷响,如深丘大壑之沉鸣,却渺不知其发声所自。
四周里一下只听到啸叫连连。“伐柯”中人人人发觉目标已现,就开始一叠声的啸起起来。可在那一声又一声极年轻极高扬的啸叫中,却有一个更沉雄高迈的朗吟继续着:
连弩射海鱼,长鲸正崔嵬。
?鼻象五岳,扬波喷云雷……
田笑一听动心,只觉世上奇雄,无过于此!
那朗吟之人这时已听得伴随着他的朗吟的,一时竟发出这么多的啸叫。他似乎也惊觉不对。天上的雷声隆隆,一连串的电闪划过密不透风的天空,田笑仰首望天,只见古木之巅,一下一下,剪影似的划过一条条影子,那都是闻声而至的自己此时的同伴。
却见那朗吟的人影也已跃起,可惜那电光太短,只照到他的人影东飞西掷,似乎一下出现在这里,一下出现在那里。那人分明在跃起观察四周形势,他的身影更催发得密林中啸叫连连。
一场“伐柯”之杀正式开始!
这不象一场连续的搏杀,因为夜太黑,大多时候什么都看不见。只在那连片的电闪的间隙,可以见到一幕幕截断了的场景。
田笑只见到一个个黑色人影飞冲上树巅,于电闪间隙此起彼落,倾力地在向那古杉出招。
古杉却见机极先,他先立在树杪,再也不许“伐柯”众人可以登高而立,逼迫得他们只能处身于树干的中段。
田笑看到了韩家的亡魂铁,看到了江南霹雳堂的雷剑,也看到了蒲田下院的伏虎拳……他一起兴起,大笑着向树顶扑去,也对着那古杉倾力出手。
――今儿这真是一场酣战,世间之乐无过于此!
可真到这时,他才发现,古杉手里曳着的却不是一把长剑,而仅仅只是一根树枝。
古杉似乎不肯倾力,他仅只是退让化解。突来之袭一时让他决定不下态度。可“伐柯”之人可以说俱是江湖少年精锐,这十几人联击之力岂同小可?
那古杉高蹈于树杪之上,众人只可腾起与他搏击,虽被他迫得人人只能落身树干中间,可个个俱起了愤慨之心。连田笑都是一开始还只觉好玩,渐渐下手就不顾轻重了。他心中涌起的却是和大家一般的心思:他凭什么可以这样!简直太象是一个不可能的传说了!他们不由都升起一种就是联手也要打破粉碎这传说的渴望。
猛地一个电闪划过,田笑正与另外一人飞身而上。那人与田笑相距丈余。这一下,只有他们两个人的飞袭。他们似乎都不愿与别人联手,只愿赶在别人势尽而落的间隙出手,以图一场单对单的对决。
田笑于电光中望向那人的脸。只见那个人也蒙着面。可电光一闪,没蒙上的眉眼却瞬间也被照了个清楚。
田笑只见到一双眉横两刀的眉毛。他心中轰然一响:不可能!
――但是她!
――她也来了,居然女扮男装的赶来了!
田笑这一下腾起也就忘了出手,他怔怔地望着那蒙着面扮着男装的铁萼瑛出手。
她怎么会也赶来?又为什么会要对他出手?
可田笑接着看到了她的出手,只觉得,章 正心诚意的、如同一场印证的、恭然谨肃地在向那古杉出招。
田笑也是这时也才认真见识到铁萼瑛的功夫。
除了他,只怕少有人会看出这是一个女子的功夫了。她的招路极刚劲跳荡。接着田笑脑中一闪,喉里忽苦苦的,象有一股胆汁泛了出来――她这哪是在决杀?她出手以图的分明是一场亲近!
她是一个有自己念头的女子,她正在考量的是她心目中的那场传说。
那简直不是袭杀,那是一场渴慕,是一个强硬的女子检校着自己心中的情感,是考量着那个对象的真伪。那样的态度,已如此的接近于……爱。
田笑一时呆呆地停身在树干的中段。他看着铁萼瑛的出手越来越端谨,他的心也越来越沉了下去。
人说女孩儿多水性,是水做的骨肉。可在她身上,田笑看不出这些。只觉她心中一旦有了感觉,是必要亲手验证的。而当她心中的感觉越强烈,她反而越没有一般女孩立时生出的花巧与多变,她只是变得更加郑重,郑郑重重地以较量在考较着她的爱。
那闪电的冷光一下把田笑的心都冷醒了。这已不再是他的游戏与战斗,他倚在树干上旁观。却忽觉得今夜的雨真的好冷,打得他全身肌肤都烫了,只心口一块却冰凉凉的。
耿细光确是一个聪明的人。他突然绕到远处,跃至树杪再奔近而袭。
余下人一见纷纷效仿,那十余人转眼已各在树杪团团把古杉围住。
古杉的衣衿已有多处被利器划破,他仗鞘还击。衣衫的下摆一条一条地在闪电中飘荡,可每一下的飘荡映入人眼中时都在电光闪过的一瞬中有若静止。端端是……好风慨!
“伐柯”之人的围攻已越来越悍厉,大有把性命都押上去之势。田笑明显看出古杉已再不能轻松应对了。他不由怀疑,一旦古杉遇险,铁萼瑛只怕就是冒死也要相救的。
――可她如果冒死相救,自己是不是到时也会冒死助她?
田笑正沉湎于自己的想象里,忽听得古杉一声轻叫,人影斜斜而坠,他猛地放弃了高位,落得极快,用速降之力突然脱出“伐柯”诸人的包围。
田笑只耳听得“伐柯”同伴中人一声怒叫,人人附尾,疾追而至。
他眼看着古杉就在自己身前溜过,不知怎么,却动都没动一下手指。
只听到一连片的树叶披响,那些树枝不知划破了多少人的衣衫,田笑看着自己的同伴们在眼前一一划过,都疾追向那古杉。最后闪过的两人掠过自己身侧时,一人回头怒看了自己一眼,低声骂道:“软蛋!”
那似是耿细光。
另一人却嗤声一笑:“耿兄,他多半知道了自己是被找来当替罪羊的,所以才不肯出手,这小子倒够聪明。”
田笑脑中一转,已明白了这些蒙面的小子为什么找上自己。
――杀了古杉的话,虽然他们心中定会相当得意,但只怕在江湖上,明面里是无论如何也要想法摆脱干系的,所以才会突然地找到自己。
原来他们找自己不过只是一只用来替罪的羊罢了!
他心中好笑之念升起:章 自己刚刚还欣赏章 要对他们生于斯长于斯的社会与规则做出交待的。
耳中却遥遥听到耿细光怒道:“回头再找这小子算帐!”
“伐柯”与古杉诸人都已去远。
田笑抖抖身上衣服,落到地上。
他并不生气,不过是又一次从别人的热闹中冷眼走过罢了。
他幼失怙持,从小就是个到处飘流的浪子。这个世界锣敲鼓打的热闹他见得多了,不过从来都是站在圈子外边冷眼相瞧。别人也从不把他当做场面上的正经人物,他庆幸由此挣脱掉了不知多少枷锁。
这个人世,那些热闹,远远看着固然有趣,一陷其中,想来定是烦难无限的。比如结婚这样的大礼,说起来固然快乐,但有哪个婆婆不在儿子婚前愁烦得要死?田笑记得小时隔街徐阿婆为了忙儿子那婚事浮肿起来的脸。从那时才明白,那些表面的快乐是装给别人看的。忙这忙那,不过是忙着要合别人的式。
大家互相哄着,骗着,假装出一个虚乐呵,不过好让这贫瘠的人生多少有些事情好做。
他慢步走出了古家的那片密林,前面有个小山岗。山岗不大,座落在这里却颇得意趣。
田笑只觉得古家所在的地段儿当真风水不错。他不通文墨,不过这地势却让他想起在韩城太史公墓上看到的几个大字:即景乃岗。
这四字他一向半懂不懂,不过借用在这里倒大似不错。
雨下得疲了,也不知追杀古杉那一拨人倒底怎么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