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忽伸出手,癞皮狗一样地蹭到小白鞋的足边,死死地抱住了她的脚。
小白鞋却厌恶得忿怒起来,两人开始一个要躲一个要抱。游戏将残时心里各露出了丑恶狰狞的本脸。这不再是什么对搏,而是一场厮缠。
小白鞋先始还忿怒,接着几乎开始恶心与恐惧起来。田笑看着他们闹得几乎不可开交,也这时才认出,那小子分明还是“伐柯”那夜曾与其会的一个子弟,心里真是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就在这时,他听到远远传来的一声低低的冷哼。
那两人一静,他们也听到了。
那小子身子一抖,脱口叫道:“五妹!”
小白鞋的脸色也不由一阵发白。预想中的这一刻她本该是快乐的,砸破一个这样装模做样的名家子弟的幻想,与砸破这样一个一向惯于鄙视她的世家小姐的自私的爱恋,在她本来是快乐的吧?
可这时,居然让那妮子见到的是如此失控的局面。
那哼声中满是一个少女才有的最强烈的鄙夷。
发声的人身影远远在墙角一闪,就已不见。趴在地上的小子趑趄地站起身来,想向前追去,又不敢向前。
终于,他还是努力而又缓慢地,象他刚才跌落在尘土中的鼻涕泪水一样,裹着一身尘泥,挣扎无力而又执着地向他五妹消逝的方向流去。
田笑没想到在这里成然还会看到这样一场情恋。
他本该快乐却有些恼闷地想:这咸阳城中,倒底还有多少如此这般的“恋”?
留在原地的小白鞋的模样却有些搞笑,像有些好笑又有些不安,不过说到底来还是庆幸,庆幸那个五妹的出现终于让自己摆脱了麻烦。
她多少感到一点心悸,难得不造作地伸手摸向自己的胸口。
……也许不该招惹他,可她终究是忍不住的,这世界上她从小知道的唯一的游戏就有人――男人。除了这些男人和是非,别的她已无力去感到兴趣。
……不管怎么说,她也一定程度上达到了她的目的了吧?赵家那小女子想无限无光地去嫁给古杉,而陪嫁的妆奁中,最好还有一个男子原封不动的受伤的单恋,小白鞋完全可以理解,那是几乎每个女子都有的奢愿。可她、凭什么?
所以她的脸上又渐渐地浮起笑来。
这时,却听到一声重重的冷哼。
小白鞋一惊,却听一个很干、很硬、很苍老的女人声音道:“孽幛!”
田笑一奇。他顺着声音望去,只见一个穿着一身黑衣,身形高瘦的女子飘了过来。
她站在那里,两条腿像节孝牌坊的木柱。
田笑吃惊地偷看着那突然赶场来的女人的脸,那张脸,简直象一本虫蛀了的《孝女经》!
这又是谁,看她这架式,倒像是为刚才的事来出头的。这女人一见就知可谓出身名门,因为她虽丑,却丑得很有气度,一身衣服再封锁花饰,刻板得像匹没经裁剪的衣料。她衣袖上的徽绣像是山东琅邪“崔嵬”魏家的,难道她就是传说中魏家的那个魏大姑?
如果是,据说她却是已上了江湖轻薄儿口中《列女传》上的人物。
江湖上不乏轻薄儿,也从来不乏一些让人头疼的女人,魏大姑就是其中的一个佼佼者了。据轻薄人传说魏大姑终生没嫁,她守的是活寡。她的那个男人叫詹佑纯,到如今还好好地活着。那男人现如今是江湖中浮花浪蕊们的忠实守护者。而魏大姑却生性刻板,她的语录,录下来几乎可以写成一本《女戒》。当初那男人在娶她之前,突然跟一个很有名的女贼私奔,以后魏大姑就成了女德的标板模范。她一生未嫁,一直留在魏门之中,这么些年来,晋祠三家都以她来看守那些年轻女孩儿。
一见魏大姑出来,小白鞋的脸上突然现出一种别样的轻佻。那不是一个女子在面对男子时的轻佻,却是一个自负风情的女人在面对一个德名昭著的女人时刻意的轻佻。
因此它格外让人难受。
她口里哼哼叽叽,忽多了句《牡丹亭》里老夫人的唱词儿“……怕那个、黄莺儿结对,也怨上了、粉蝶儿成双……”
魏大姑厉声道:“给我收了你这些淫词浪曲!”
小白鞋笑道:“原来你听过,知道它原来淫浪。”
魏大姑一双眼狠狠盯着她,冷冷道:“我就知道留着你这祸胎终没有好处。我那帮姐妹早说要除了你。可我们这次来咸阳,一向太忙,一时还顾不到你。没想就给你得了空,到处做耗。现在这咸阳,可是正经人家女孩儿们来出聘的地方,你混来算什么东西。”
小白鞋不由笑了:“我也来出嫁呀!弘文馆替天下女子找了这么好的一个老公,摆擂召亲,锣喧鼓打地哄动了天下,哄着天下差不多的女孩子全来了。我想着,弘文馆现在是江湖中人人敬仰的,我若不来,岂不是不顾他们面子?何况,我这样的人,如果不嫁,不一直是江湖中好多正经女儿的眼中钉,为了她们,我也不得不牺牲下嫁了。我不只来了,实跟你说,我是正正经经打定主意要上台比擂呢。说起侍侯男人,我打保,别说你们那下一辈的女孩儿,就是算上你和你那些老姐妹,也比不过我的。本来我还以为那名份儿只有一个,我虽自信,但不免灰心,怕再怎么钻也钻不进去夺那个花魁。哪成想,听说你们山东魏家,还有通州韩家,太原赵家原来都有女儿想出嫁。你们一向齐名,互为表里,相互间摆不平,最后打定了出意要各选出一个女孩儿来个三女共事一夫的,一起偏宜古杉那小俊哥儿,我就知道我还是大大有望的了。咱当不成正配,怎么也混个姨娘,或是通房大丫头,好孬也混个男人,不比一辈子赖在娘家强?”
田笑在旁听得一吐舌头。
那魏大姑却表情一黑。冷声道:“闭了你那骚嘴。圣人说:不教而诛谓之虐。现在,你听好了。我们几个姐妹早已料定,有你们一般妖精来闹腾,这咸阳城肯定清净不了。所以拟了个名单,要一一清除。哼哼,花蕊楼的花蕊仙,还有十二环的曲罗刹……你打听打听她们现在哪儿。你今天起就跟她们去一个地儿吧!我先还留着你,只为怕家祺侄儿为了他五妹的事弄出什么魔狂事来,所以留着你先绊着他。可今儿,你闹得太不像了,我不杀你,可就太对不起天下所有正派的女孩儿了。”
田笑听得一怔,花蕊楼中的花蕊仙?那女子他可见过。他并不觉得她坏,为人虽在风尘,谑浪处多了点,可最热心的。
怎么,她已被“除”了?
他抬眼忽望向咸阳城上空那灰冥冥的天色,心中隐有悲怆:这么热热闹闹的咸阳城,这么平平安安自己以为好玩的日子,原来暗地里已添上了几具女子的尸首。这花红柳绿,比武招亲,奉旨成婚的喜庆之中,原来不只有“伐柯”,不只有他刚刚见识过的恋情,也还正经的有血的……
小白鞋的脸色却已稍微一变,却听她强笑道:“怪不得家祺会跟上我,原来是你们‘列女传’中人推许的。好啊好啊,多承盛情。原来一直就是你们在暗中托我们照管你们家中男人的。”
她虽在笑,声音已忍不住尖利。田笑立知魏大姑的身手想来大不一般。
他念头未必,魏大姑已然出手。
小白鞋尖笑一声,她平生其实还少有机会跟江湖中这些名门正派的女子过手,这时再不似先前对付家祺那小子,一上手已倾尽全力。
田笑一见魏大姑的出手,不由就有些惊惧――那出手简直有如男人般的强悍!
也终于明白了山东“崔嵬”一门果非浪得虚名的。
“3标§”第八章羊癫
一面土墙。
一张幡子。
那幡子上只有两个字:“羊癫”。
其实这儿都不能算做个馆子,只是个小小饭摊儿。
那饭摊夹在一条小巷间,巷子极荒凉,一面墙壁凹进去半间斗室,守摊儿人就操持在那里面。
而饭摊儿就在露天。
沿着墙放着一溜条桌,几张长凳对着墙放着,吃羊杂面时尽可以抬起头来欣赏那墙泥里掺着的草梗。空气里有羊肉的鲜味夹杂着膻气。
守摊人在昏暗的凹室里拢着火,炭气里鲜炙着孜然的气息。那守摊的看着年纪也好老了,模样像一只羊――弓着背时只见他下颏上的须抖抖地在动,象只年老的山羊;而一抬起脸,脸上却有一个绵羊般的纯良。
一个戴大檐帽的客人就对着那条桌坐着,她穿的是男人的衣衫,这时正侧过脸望着那幡上的字。田笑一到,看见她就不由有些发窘。更窘的却是她下面的话:“怎么,不偷马了?改着来顺手牵羊了?”
田笑不觉脸红了红。
那女子一时拿眼看着他,田笑只好抬头去看那幡上的字。天已擦黑,幡上的字迹模糊了。却听那女子道:“那是他写的。”
――谁?
田笑一怔,接着明白,她嘴里的他,当然只能是古杉了。
“他在咸阳城没什么朋友。”
铁萼瑛慢悠悠地说。
巷子上空狭窄的天快黑尽了。
――咸阳城在近天黑时还是很有气象的。在那渐渐暗去的光景中,章 白日的喧嚣、与历史的尘埃在那一刻渐渐落定,要落入一个密匝厚实的夜。而这时,咸阳城会隐约显现出当日初造时的轮廓来。
“我在这个城市里查找过他所有的交游踪迹。我查了好久,才发现,他原来没什么朋友,一向也很少来咸阳。”
铁萼瑛慢慢地说着。
“如果说他还有什么朋友,那就只有他了。”
她轮廓太过硬朗的下颏指向那个在凹室里操持着的老人。只听她笑道:“你看他的身材,看不出他其实只有三十岁吧?”
“可他看着却像一个六七十岁的老人。听说六七年前,曾经有一伙堕民图谋暴动,他就是其中之一。”
“可他把他们出卖了。所以,现在,只剩他在咸阳城守着这么个摊子。而那三十多人,该杀的杀,该流放的流放。宁古塔是个很偏远的地方,想来也死的死,痨瘵的痨瘵了吧。”
田笑的心不由沉了下来――暴动?出卖?堕民?
他不由猛地想起剧秦。那天他听说古杉与那剧秦曾经算朋友的,如今,这个年轻的老头儿也是堕民?他与古杉又是什么关系?
铁萼瑛忽微微一笑:“你看他长得像头羊,却每天宰杀好羊肉卖给过往的行人,是不是觉得和这故事之间是有着什么关联呢。”
然后她看着田笑:“现在,你不窘了?”
田笑已缓过劲儿来。
他大咧咧地往铁萼瑛身边一坐,“你一个大姑娘家喜欢上个男人,都敢直捅捅来直捅捅去的说话;我一个大男人家喜欢上一个小姑娘,又有什么好窘的?”
他脸上又绽开他那没皮没脸的笑,已把古杉的事儿抛在一边了。管她心里想谁呢,不管怎么说,现在他不是坐在她的身边吗?
他还从没和铁萼瑛距离这么近过,这时看到她的侧面,只见微弱的光中她侧边的脸上绒着一层少女的绒毛,让她显出一种从没在她身上见过的静好。
田笑心里微动了动。
铁萼瑛却庄容道:“你救的人呢?”
“谁?”
“小白鞋呀!”
这句话几乎又把田笑打入了地狱,他张了张口――她不会把自己当作那小白鞋的恩客吧?
他可实实在在是清白的!
他急得脑门子上筋一暴,接着却一笑,因为回想起今天下午的局面来。
――在隆福寺后园,最后,在小白鞋终于吃不住那魏大姑的攻势,眼看就要失手受死时,田笑终于还是忍不住出手了。
因为他看到了小白鞋脸上那薄薄的笑。那是讥诮的,也是伤惨的,虽说只薄薄一层,但让田笑还是觉得不能就这么袖手不管。
他突然出手,带了小白鞋从魏大姑手底下就逃。可逃时才发现,魏大姑并不是一个人来的。
她们这次清理行动想来筹划得很周详,“列女传”中人物就来了好几个。
这批女人,不好惹呀不好惹!到现在,田笑想起她们还忍不住要直吐舌头,杀鸡抹脖子。他自己的功夫虽说不错,但也只勉强才算得上近于二流,可他的“隙驹步”非同小可。可就是仗着这曾经让邪帝都惊诧过的“隙驹步”,因为带上了一个人,他竟怎么也冲不出“列女传”中几个人的包抄之势。
田笑那时可真的急了――魏大姑、郝婆婆、三九姨、大妗子……田笑认出了这几个人,他不知这些该死的几乎让所有江湖人物都头疼的婆娘今天怎么凑了个齐!
她们一迭声地骂田笑与小白鞋是“奸夫淫妇”,要在平时,田笑保证会被骂得要笑得忍不住咧开嘴来,说不住还要回句口――“你们这些正派女子怎么但凡见了个男人和女人在一起,马上就要想起‘奸’呀‘淫’的?”
可当时他真的急了,魏大姑的攻势强悍得和一流好手男人都有一拼;三九姨不愧姓封,她的封杀让田笑空有好多次机会都无法得隙逃走;至于郝婆婆,天啊,她那一脸的皱纹像渔网一样,网的就是他这条自寻烦恼的鱼;而那个大妗子……田笑一回想起来头都大了,她那么大一对奶子,跟一对锤子似的,光凭它们,抡起来也就够自己受的了。
小白鞋已身受数创,血染白鞋。
在咸阳城西的那偏荒巷子的屋顶,田笑与她就这么狼奔豕突着。
小白鞋忽然开口:“放开我!”
田笑诧异这女子原来也非全无义气,冷哼了哼,依旧一手拖着小白鞋,好让她跟得上自己的隙驹步。
小白鞋忽把嘴凑到他耳边说:“你这么卖命救我,我已伤成这样,好了后也不见得有力气陪你睡了……”
田笑怒得恨不得回手抽她一小耳光。岔神之下,几乎被魏大姑一招肘底锤正锤中胸口。他闪了闪,勉强避开,后面还是沾着了下三九姨的裙里腿,屁股上一片热辣辣地疼。接着发现才,小白鞋原来已陷入伤重力疲后的神志不清。
田笑又急又怒,耳中却听神志恍惚的小白鞋突然开声唱了起来:
……想亲亲……想得我心花花……那个软……啊哈嘿;
煮饺子……下了一锅……山药药那个蛋……啊哈嘿,哟嘿……
田笑乍听之下,几乎听呆了。只觉那声音全脱小白鞋平日的矫揉造作,像是她平生头一次用略带暗哑的本声唱出来,而不是假假的逼尖了喉咙的。
那歌儿本是西北民歌,田笑自己也会。他喜欢这歌,因为那词儿,每听一次都让他开心得跟什么似的。可这时一闻之下,只觉心头伤惨至极。这歌儿他平时听过不下千百遍,没想今日咸阳城这灰败败的屋瓦上,会听到一个女子再一次这样的唱起。
那像是,她渴望一生而又一直自掩、终于发于心底的歌。难怪她可以迷倒那么多男人,原来在她矫揉造作的底里,竟有一种温柔可以刮骨若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