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声音先还是稀落的,有人在浮土的覆盖下,在棺材里面叩动起上面的棺盖,接着,四周传来鸣和。坐在地上像打鼓一样敲着的,扛在望上像扛钟一样敲着的,抱在怀里像抱琴一样敲着的,还有挟在腰里像腰鼓一样敲着的……那声音聚合起来,竟有节奏,竟成音韵,简直像一整支乐队一般,一声声擂响,那响声传遍了整个山谷,又向摔碑店整个地界弥漫开去。晨钟暮鼓,雷鸣山响,都没有它们章 砰砰”,自己也恐惧于自己所发出的回响。
――这算什么?
这简直是一场排演好的“棺鼓”!
那声响仿佛出自地肺,仿佛来自永远黑沉厚密处,是跟你生命息息相关的,最隐秘最本能的召唤。
又有谁抗得住它如此的催击?
田笑藏身在一个小山头。
他开始恐惧。他正在努力用着“五遁”之术试图把自己也变成一颗树。他的“五遁”之术一向修习得不错,是他闯荡江湖用以保命的法宝。可今日,他对自己这样法宝也头一次开始没信心了。如果,自己中了那“棺鼓”之声,被催出身形,被发觉,他将怎么再逃?
他的“五遁”之术只怕远不能把他化为一具不起眼的棺木。
他在山头上视线很好。透过隐约的星光,只见数里之内的小村子都影幢幢的可见。接着,他就开始见到那些本静默的、已觉入梦乡的一个个小村落开始显露出不安来。这样的山乡僻壤本来是宁谥安稳的,可在这鼓声之下,那些小村落却像从沉睡的缄默中苏醒过来,无生命的树石墙垣都开始显出恐惧不安来。
一盏灯亮起了,是受惊的农人点燃的。
然后,四下里,只听到耕牛被惊的一片低哞。那些鸡犬也警觉了,开始零零星星啼叫了一两声后,居然就吓了再也不敢出声来。整个地界都已陷入惶恐,有的人家鸡已开始一窝一窝的瘟死于巢,山林里的野兽恐慌不安的突奔着,可最惊恐的还是人。
只见到四野村落里,一家接着一家的油灯亮起。这些贫穷的农人,平时不到年节是断舍不得入夜点灯的,但这时都不由点起,想来也正有人趴到窗口张望。田笑感受得到他们的恐慌,因为将心比心,他都感受得到自己从没有过的恐慌。只觉得一个心房被逼得慢慢不依自我控制地跳,这样跳下去,它总要爆裂了或迸出喉咙口才算终局吧?
那声音却越催越紧了,只听得一堆喑哑哑的声音在其间吟唱,不仔细辨别都听不清的。那却是:
咸阳千古地,
城外土馒头;
一人吃一个,
终了陷其中。
田笑只觉得脑子都“嗡”地一响,忽然明白了他们唱的什么。
――“土馒头”?
那真是田笑听过的最厚实、最滑稽、也最黑暗的幽默了。
那声音响到紧处,像在一个无风无月的夜,所有的草都静着,连一根最细的树梢也不会抖动哪怕一小下;突然、乱葬岗上所有的坟头一起开始咧开嘴嗡嗡地叫了;忽然,上千颗白杨树一起无风自动地拍着巴掌笑了;忽然,传自地腑深处的呻吟叩响了所有的新棺朽板……
那声音起音很低,忽尔有序,忽尔杂乱,最后混沌在一起,有如一个地肺在这深夜里醒来,在大地深底里一翕一张着,张合到最后你才发现,原来脚下深处的地肺与你的心脉原是关连在一起的,你绝对抵挡不住它这样大力的开张!
章 预警?
田笑只觉气息越来越是浮动,连“五遁”之术也催动不畅,眼看就要暴露身形了。却觉得,一旦暴露后,不等别人动手,自己像马上就要被被催化得变成一具朽棺,一个和那些抬棺人一样的人,融入他们的队列,与他们再无什么不同。
那好象是比自己的“五遁”之术更高明的“遁”了。
因为它要连你的魂灵一起遁入到浑同。
――这世上最可怕的原来是浑同!
山野里忽然响起了一阵婴儿的啼哭。
那是山腰里离得最近的一家农舍。那家的孩子吓得终于忍不住,开始放声啼哭了。可它的哭声才一出来,不知是为恐惧的大人用所所掩,还是一下被这数百声“棺响”湮没入浑同,只听得接下来只有抽气似的凝咽,像那个小生灵已忍不住,要在这召唤里离开人世一般。
田笑正不知要会如何了局,一个声音忽然从前面古家的宅院里浮起。
只听得它清朗地道:“你们一定要逼我现身吗?”
空中忽浮起了一声低哑的女子的轻笑:“不错,我接了过千庭的生意,不过这么些天却怎么也找不着你,逼得我只有使上这招了。”
先前的声音只凛烈烈的震怒:“找我可以,却与无辜乡民何干?”
那愤怒都像聚得有形,聚成一抹凛冽,刃破长空地在这暗夜里划了开来。
那女子却一声轻笑:“谁让你只是在逃。我要让你知道,这世上总有让你逃也逃避不掉的,比如我地藏门,比如千棺过。”
原来……是她!
田笑猛地猜知那女子是谁了。
她与过千庭交易时他也曾在场。
却听那女子道:“我要是再拖,可就要超期了。今儿是过千庭给我约定的最后一夜。今夜,你无论如何也要出来。姓古的,我知道,如果你要逃的话,这世上怕没几个人追踪得出你,当年祁连铁骑那些小子们都搜不出你。但你再不出来,过千庭许给我的珍珠十担,楠棺百口,锦缎千匹,和云南一境的一年的翡翠我可赔他不起。听听这个价,你也该得意地出来了吧?别跟那些软骨头一样的龟缩终老。”
那先前的声音却忽觉默,隔了好久,只听它忽然朗吟道:“行……藏……用……舍……”
章 也像故乡月色中的悬想……
田笑自己的心里一时也振奋起来:古杉啊古杉,快出来!我要看你的剑。
――即然举世已千棺吟唱,不容你缄口;即然刀兵忽然间已如废铁,腐朽不饶金石,让我看看你的剑……让我看看你的剑!
他长大以来,在久历江湖后,还是头一次如此感动、如此激越、也如此期盼地渴望再见到一柄剑。
可以划破这千棺鼓响的闷沉沉的夜空的剑!
空气里有如突放烟火,只听一个女子的声音一声声脆响,“你就还藏着,你就还藏着……”那声音像拍着手的笑,像一千颗铁珠打破了一千盘玉盘,像一千个侍女同时在给褒姒撕破一千匹锦缎,它们跳荡不止,一时在这里,一时在那里,竟同时在山谷间空场里好多处响起。
像一个调皮女孩儿拍着手,在那空场里这里蹦到那里的笑闹。
而那黑沉沉的山谷里,突生怪异。只见黑黑的丝绒一样密厚的夜里,放烟火般的,突然露出一手、一脚、一半边脸、一只耳、一截黑发和上面的珠饰,或一只眼角上画着的萤萤的眼晕。而那一手、一脚、一半边脸、一只耳、一截黑发和它上面的珠饰、或一只眼角上画的萤萤的眼晕,都是单独地浮出的。它们极美,像烟火一样的绽放,却倏忽炸裂。可那情形也美得诡异,田笑只觉得章 妖诡的眉眼。
那女子阿芙蓉也不知有着何等样的秘术,竟可以在下面的山谷里突然如放光的单单展露出她的一只手,一只眼,或一截头发。它们都像发着光,莹莹的,可后面却凭空消逝了它本该联同的其它肢体,单提另的呈现出来,像一个画者随兴而至,在章 那里画上一眼,多一笔不敢浪费,零零碎碎地竟坚决让它们都成片断呈现。
田笑知道阿芙蓉是在搜索催逼着古杉,可还是不由得不觉得她的身体的哪一个部位都说不出的美,只是这美美得荒凉怪诞,竟让人有些恶心的呕吐感。
阿芙蓉一现身,她手下的千棺之鼓响得更加紧了,好像要给她这残肢碎体之舞打上重重的镣铐一样的节拍。
田笑不知怎么,只觉得身边的夜空都晃动了一下子。刚才为古杉声音出现,稍得平稳的远远近近的小山村都现出崩溃之感。
却听得一声啸叫,一个人裹着一身月色的衣衫,已在那暗夜宅院中冲起。
那人头顶戴着一顶冠。
这等高冠该还是可以远溯到秦汉之前的男子的装束吧,时下早已不流行了,所以它一现就让人不由跳荡出眼。田笑也可一望之下,就可以辨别出,那正是古杉!
这时,他只觉得那顶冠简直就是长在古杉头顶的。
从脑骨上直接生长出来,有的人脑子后面,是不是就会长出这样孤卓的反骨呢?
田笑仰望着他冲起的身形,只觉得他越拔越高,仿佛一只云雀直冲入云霄。
他长啸已落,可尾音却清拔地拔起,在一片“千棺之唱”中,如同一只飞鸟振起灵魂的羽翼。
场中情势一时极乱,乱中只听阿芙蓉赞道:“好!”
“好你个古杉!当真冠可名为切云,铗自当称陆离”。
古杉却长声道:“何妨冠为陆离,但有一剑切云?”
田笑不懂他们在说什么,却觉得好像传说中的屈大夫这时从古迹中走来,走出冠玉挟剑的风彩。他只觉得古杉那声音有如实体,在空中说不出颜色的混污不堪的布面上摊出斫冰击雪的字来。四野村庄一时如受救助,竟可以在那“棺鼓”之声中小得宁静下来。
古杉的声音把“千棺之鼓”都压乱了,可阿芙蓉的女声却低柔嘶哑,并不曾为他所压制。她的声音,有一种魅软,像瘴气,像章 僵直前那一刻莫名稀软的女性的尸首……
那声音贯彻人肺腑的縻烂着。
古杉却沉声一喝,像是给那声音做评注与总结:
“阿芙蓉!”
那女子吃吃地笑了:“没错,我是阿芙蓉。”
“阿芙蓉就是我,我也是阿芙蓉。”
田笑早惊觉,她的声音就是她的利器!它在一片千棺吟响中响起,是一片空洞中縻烂的引诱,是绝望中的惑陷,是大地的脏肺那腐软的拥抱。
古杉振声道:“弘文馆这次请出了你们,可谓不惜本钱了。”
那女子笑应道:“他们居然说,我最多只能伤你到七分,而他们要的恰恰也是七分。”
“我却不服,嘻嘻,这生意我接了,但不一定全照他们的意思做……”
――千棺乱陈中,空气中忽浮现出了一支手。
――幽幽白素的手,只有一支手。
――那手到皓腕而止,后面凭空地消逝了躯体。
“……你看,我已给你准备了这么多棺木。古郎,你可以选择你最喜欢的一口,我相信你的选择,嘻嘻,你躺进去后,我情愿挪一挪地儿,跟你躺在同一口里……”
忽然,她的语意断了,低低道:“我不信,我要全收了你还会收你不得?过千庭算什么东西,他敢小觑我地藏之府!”
然后她忽然唱了起来:
角枕……呀……粲兮……
锦衾……呀……烂兮……
百年其后……哎……
……归于……其居!
然后,一场酣战就此开演。
阿芙蓉缠上了古杉,古杉却想先压服那千棺之响。
可阿芙蓉的零肢碎体大法却当真为江湖仅见。它们零零落落的闪现,配合着那千棺之鼓对古杉发动起绝命之击。
阿芙蓉可仗的尽有千棺。
而古杉所持,不过一剑!
然后,田笑对这一晚的记忆就彻底混乱了:他只记得千棺之战就此发动;绝望的空洞中新棺朽板一起敲响;田笑想助手,却无从助起;那千棺之伏简直就是一个大阵,它们旋转搁置,耸乱排放,就是要召引出地藏中的力量来;那藏于地肺的黑暗却有一丝亲密的狎弄,像在告诉你人生种种,终必成空,万物生长,终归浑同……
……更可怕的是,那中间还夹杂着阿芙蓉那美丽的迷陷……阿芙蓉在千棺暗黑中,时不时突现一脚,一腕,一眼,一臂……它们皓白着、幽素着、灵动着……单独地抛弃躯体的呈现,各有其惊心动魄的瑰丽,如一地尸水中猛然开出的万古空莲……
……但它又骤然消解于腐烂,腐烂的过程在空中宛如清晰可见;这是一场图谋已久的湮埋与沉陷,图谋了几千几万年……
田笑只在古杉的身影中望出了危冠广袖,那冠子像从他脑子中生长出来,而斑阑之意却脱逸出他的锈剑陈铗。
可他毕竟只有一人。
田笑这么自许锐利的眼竟也看不清场中战况。这么鏖战了都不知有多久,忽见古杉的剑上幻出一片锈迹沉沉的斑阑来。却听阿芙蓉也一声低呼,她还是那样没心没肺的笑闹似的声音,可声音里已有震撼之感:“你居然真的修成了络绎剑,怪不得闻老头绝对容不得你!”
她忽然开始吟唱,“零肢碎体”大法催发至极处,只见下面一众棺木配合了她的吟唱,只见一片片棺盖忽向空中飞起,阿芙蓉的零肢碎体零零碎碎的在这空中频现。忽听她笑叫了一声:“认命吧,络绎剑也救不了你!”
田笑不由大惊,却见古杉一个翻飞,人极高地在那空谷上空,千棺之上翻飞而过,可他似已控制不住身形,空中更是洒出了一片血雨,那却是他的口朝下,咯出的一口口血。
田笑不由急了,古杉已伤。他只有自己,可阿芙蓉却有着千棺之助,怎么助他,自己该怎么救他呢?
地上的棺木忽一个个齐齐打开了棺盖,好像就情等着再也控制不住的古杉终于坠落中其中哪一个,然后棺盖一合,这夜的静默重新封口,封住地藏门终于得手的古杉。
田笑再顾不得什么“五遁”了,他情急现身,就向古杉坠落处疾赶。虽明名自己跑下去也不过多一个陪葬而已,但此刻的他,为了那一夜的酒,为了这几日的相知,已情愿陪葬。
隐隐的,他看到了古杉空中的一顿。
他还没有明白过来,明白那身影猛地忽在树杪上蓄势后反击的一弹,已听阿芙蓉色变道:“共倒金荷……”
――“共倒金何家万里……”
――“共倒金荷家万里?”
――“共倒金荷家万里!”
阿芙蓉那一句中竟包含了这三种截然不同的语气。
然后,只听空中一连串儿的轻响,放烟火般的,阿芙蓉的眉、眼、手、脚、发、身……零肢碎体,竟再也没那么全的在空中疾现,它们飞聚而来,要聚在一起,以抗古杉这临危一剑。
田笑却再什么都没看清了,没看清那一道孤锐勇决的弧线,没看清那一条轻利绝世的痕迹,还有它逆行倒挫的光彩。
他也没看清那一剑之后阿芙蓉那暂得一聚,终于全身呈现的一刻后是如何又零肢碎体地飞散……没明白她飞散后那一声怒极也微弱已极地吩咐:
“快退!”
因为他的脑中轰然一响:
共倒金荷家万里……
天呀――
竟然是共倒金荷家万里!
“3标§”第十章夺擂
初日照芳林,
流光正徘徊。
摔碑店小镇尽头的打谷场上,突地竖起了一座擂台。
弘文馆从京中匠作监带来的匠人手艺果非寻常,章 却须全靠那匠人别出心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