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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0章 6 楚太子商臣弑成王(文公元年)

“左传背景”

文公元年冬十月,楚国发生内乱,太子商臣囚禁了楚成王。

当初楚成王想册立商臣为太子,并以此询问令尹子上,子上认为成王还不老,不要急着册立太子,加上成王还有很多宠爱的儿子,一旦确立太子,会引起动乱,可是也没有挑明来说想废除商臣(他是嫡长子)。接着子上又说楚国册立的太子常常都是年少的,并且子上认为商臣很残忍,不宜册立为太子。楚成王没有听从子上的话,而册立商臣为太子。但是不久之后,楚成王又开始后悔了,打算废掉商臣。后来商臣得知他父亲要废除他,于是先下手为强,发动兵变,围攻楚成王的宫殿。当时楚成王被困在宫中,希望能在死前吃一回熊掌(即“熊蹯”),但商臣没有答应。后来楚成王上吊自杀了。

东莱先生针对子上的预言而发出议论,认为子上的话误导了楚成王,甚至误导了以后的许多国君,罪大恶极。另外,就历代君主册立太子一事做出评论。

“原文”

天下之言,察于利害未验之前,人皆以为难;察于利害既验之后,人皆以为易。鲧能欺四岳于九载之初[1],而不能欺比屋[2]于九载之后,非比屋果智于四岳也,未验之与已验,其难易固不同也。少正卯能欺子贡于两观方诛之始[3],而不能欺市人于两观既诛之余,非市人果智于子贡也,未验之与已验,其难易固不同也。未见汩陈之祸[4],而能察鲧之策,则天下皆尧矣;未见伪辨之慝,而能察少正卯之言,则天下皆孔子矣。如必待既验而后察之,特比屋市人之智耳。是故出夏癸[5]于南巢[6],则必思伊尹[7]不可再留[8];起商辛[9]于牧野[10],则必思祖伊[11]不可再用;脱夫差[12]于姑苏[13],则必思子胥不可再生。当利害既验之后,虽至愚极暴之人,犹知其可从而悔其不从也。然则天下之言,当利害未验之时,察之安得不谓之难乎?自利害既验之后察之,安得不谓之易乎?

“注释”

[1]鲧(ɡǔn)能欺四岳于九载之初:尧曾找人治水,四岳(四方的侯伯)认为鲧可以。但九年之后,鲧治水方法不当而失败了,遭到刑杀。

[2]比屋:即挨家挨户,指所有的老百姓。

[3]少正卯能欺子贡于两观方诛之始:少正卯,能言善辩,巧言令色,妖言惑众,后来在两观这个地方被当时作为司寇(司法官)的孔子杀掉了。子贡,孔子的弟子,是孔门四科之一——言语科的有名的弟子,擅长言辞。参见《史记·孔子世家》。

[4]汩(ɡǔ)陈之祸:鲧治水采用堵塞的方法来治水,结果失败了,造成了祸害。汩,乱。

[5]夏癸:即夏桀。

[6]南巢:夏桀的暴政被商汤推翻后,夏桀逃到南巢这个地方,并死在那里。

[7]伊尹:是夏末商初有名的臣子,后来辅佐商汤灭掉了夏朝。

[8]不可再留:不可以再次留有,即很稀少,是称赞的说法。下面的“不可再用”、“不可再生”同此。

[9]商辛:即商纣。

[10]牧野:商纣在牧野这个地方被周武王打败。

[11]祖伊:商纣时的忠臣,但商纣不听从他的意见。

[12]夫差:春秋时吴国的国君,曾一度把越国打败,但他不听从伍子胥的劝阻而放走了越国的国君勾践,后来勾践东山再起,一举攻入吴国的都城,把吴国灭掉。夫差后悔也来不及了,最后自杀了。

[13]姑苏:即吴国的都城,地址在现在的苏州。

“译文”

天下的言论,在利害还没有被验证之前就考察清楚的,人们都认为很难;在利害被验证之后考察清楚的,人们都认为很容易。鲧可以在当初欺骗四方诸侯九年,但却不能在九年之后欺骗一般百姓,并不是一般百姓果真比四方诸侯更聪明,而是验证和没有验证之间的难易本身不同。在两观被杀之前,少正卯可以欺骗子贡,却不能在两观被杀之后欺骗一般的市民,并不是一般的市民要比子贡聪明,没有验证和验证之间的难易本不相同。没有看到堵塞洪水的祸害,却能看清鲧的计策,那么天下的人都是尧了;没有看见虚伪狡辩的错误,却能看清少正卯的言论,那么天下的人都是孔子了。如果必定要等到已经验证之后才看清,这只不过是一般的百姓和市民的智慧而已。所以如果把夏桀从南巢救出,那么他就必定会悔思贤臣伊尹不能重新留在身边;在牧野把商纣救起,那么他就必定会悔思贤臣祖伊不能重新启用;把夫差从姑苏解脱出来,他必定会悔思贤臣伍子胥不能重生。当利害已经验证之后,即使是十分愚蠢十分凶暴的人,尚且会知道听从劝告而后悔自己没有听从。既然如此,那么天下的人就会认为,在利害还没有验证之前就看清楚了,这怎么不算很困难呢?在利害被验证之后才看清楚,怎么不算是很容易的事呢?

“原文”

吾独以为利害之未验,察言者若难而实易;利害之既验,察言者若易而实难。吾非乐与说者反也,所谓正言似反者也。利害未验之前,利未见利,害未见害,吾心未为利害之所分,则所用以察言者,皆心之正也。以吾心之正,而察天下之言,其善其恶,其邪其正,毕陈于前,而莫能遁,非难而易耶?至于利害既验之后,吾见其言之验,则窃意其言之可从,是以事信之,而非以心信之也;吾见其言之不验,则窃意其言之不可从,是以事疑之,而非以心疑之也。信与疑不出于心,而出于事,其弊可胜既耶?人臣之以是谏非者,君从之则有利,君不从之则有害,后世因其事之验而信其言之验,可也。抑不知天下固有以非谏非者,虽能知君之过,而己之谏亦不免于过;虽能举君之失,而己之谏亦不免于失。君不从其言,固有害也。君从其言,亦有害也。后世徒见其君不从其言之害,而不见从其言之害。溺其事之验而忘其理之差,争拾其遗说而袭之,盖有乱亡相寻[1]而不悟者矣。

“注释”

[1]乱亡相寻:相寻,相互追逐。祸乱和衰亡相互追逐,即祸乱和衰亡一个接一个。

“译文”

我个人偏偏认为利害还没有验证之前,考察一个人的言语好像很难,实际却很容易;利害被验证之后,考察一个人的言语好像很容易,实际却很难。我并不是喜欢和人家说得相反,正所谓正面说好像是反着说。利害没有验证之前,既没有看见利益,也没有看见害处,我的内心也没有被利害所分散,那么所用来考察言语的都是正直的内心。用我正直的内心去考察天下的言语,好的坏的,邪的正的,都陈列到我跟前了,没有能够逃匿的,这不是看似很难而实际很容易吗?至于利害已经验证之后,我看见他的言语已经验证了,就私下以为他的话可信,这是凭借事情而信任,不是由于内心而信任;我看见他的话没有验证,就私下认为他的话很可疑,这是因事情而怀疑,不是因内心而怀疑。信任和怀疑都不出自内心,而出于事情,这种弊端还有完结的时候吗?臣子用对的劝谏错的,君主听从就有利益,君主不听从就有害处,后世的人因为这件事验证了而相信他的话很灵验,这是可以的。但却不知道天下本来有用错的劝谏错的,虽然知道君主的过错,但自己的劝谏也不能免于错误;虽然可以举出君主的过失,但自己的劝谏也不能免于过失,君主不听从他的劝言固然有害处,但是君主听从他的劝言也有害处。后世的人仅仅看到君主不听从他的劝言的害处,而没有看见听从他的劝言的害处。沉溺于事情的验证而忘记了它的道理的错误,竞相拾掇他遗留下来的言辞而蹈袭,大概会有连着遇到祸乱和衰亡却依然执迷不悟的情况。

“原文”

此吾所谓若易而实难者也,楚子上之事是已。子上谏楚成王之立商臣,既中楚成王之非矣。而子上之所以谏者,亦未免于非也。既曰:“君之齿未也,而又多爱,黜乃乱也。”又曰:“楚国之举,常在少者。”此二说者,实万世祸乱之权舆。使楚成从其前之说,则国本不建,储位久虚,得无起觊觎之奸乎?使楚成从其后之说,则嫡庶不明,长幼失序,得无开篡夺之萌乎?此二祸者,吾未知与熊蹯之变[1]孰先孰后也。后世徒见子上料商臣之验,遂信其言而纳于祸。有以立嗣为讳,如唐宣宗[2]者,实子上齿未之言误之也;有以庶孽夺宗,如隋文帝[3]者,实子上举少之言误之也;其余以此坠命陨姓者,未易枚举。岂非乐已验之言而纳于祸乎?彼商臣之恶,自非枭獍其心者,皆知疾趋而避之,其祸后世殆未若子上之烈也。张角[4]不足为汉祸,而讨张角者乃为汉祸;卢循[5]不足为晋祸,而灭卢循者乃为晋祸;商臣不足为万世祸,而排商臣者乃为万世祸。天下之祸固有机于此而动于彼者矣,夫岂始虑所及耶?

“注释”

[1]熊蹯之变:指楚成王被其子商臣围困在宫中的时候想吃熊蹯(即熊掌),这里指代这次事变。

[2]唐宣宗:即李忱。他迟迟不肯册立太子。

[3]隋文帝:隋代开国君主,即杨坚,他本来是册立了长子杨勇为太子,但后来又宠信庶子杨广,最后以致杨广篡得太子地位而即位为皇帝,这就是隋炀帝。

[4]张角:东汉末年的农民起义军领袖,最后在曹操等的围剿下失败了。但是东汉并没有因此而得以延续,反而被曹操的儿子篡夺了。所以说东汉不是亡在张角手里,而是亡在消灭张角的人手里。

[5]卢循:东晋末年的农民起义军领袖,最后在刘裕的镇压下失败,但是东晋也并没有因此而得以延续,因为刘裕趁机夺得了政权,建立了刘宋。

“译文”

这就是我所说的好像很容易而实际很难的道理。楚国子上的事情就是这样的。子上劝谏楚成王册立商臣为太子,这已经击中了楚成王的错误了。但是子上的劝谏也不能免于错误。既已经说:“您的年纪还不老,而且爱妾很多,如果挑明废黜长子就会出乱子。”却又说:“楚国的册立,常常在于年少的。”这两句话实际上是万世祸乱的根源。如果楚成王听从他前面那句话,那么国家本不册立太子,储君的位置长久地空着,难道不会引起非分觊觎的奸诈吗?假如楚成王听从他后面一句话,那么嫡子和庶子就分不清,长幼就会失去秩序,难道不会掀开篡逆的萌芽吗?这两种祸害,我不知道和熊蹯之变乱哪个先哪个后。后世的人只是看到子上猜测商臣这件事很灵验,于是就相信他的话而把自己送入祸害的境地。有的君主把册立太子作为忌讳的事情,比如唐宣宗,实际上是子上的话误导了他;有的出现了庶子夺得嫡子的地位,比如隋文帝,实际上是被子上册立年少的话所误导;其他的因为这个缘故而丧失姓名和家族的人,不胜枚举。这难道不是喜欢已经验证的话而结果却坠入祸害的境地的吗?他商臣的罪恶,只要不是禽兽的人,都会知道赶快跑而躲得远远的,他对后世的祸害还比不上子上那么大。张角不足以成为汉代的祸害,但讨伐张角的人却成了汉代的祸害;卢循不足以成为晋代的祸害,而消灭卢循的人却成了晋代的祸害;商臣不足以成为万代的祸害,但排斥商臣的人却成了万世的祸害。天下的祸害本来就有在这里萌生却在那里爆发的,这难道是刚开始的时候能预料到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