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成功励志古申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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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2章 5 鄷舒问赵衰赵盾于贾季(文公七年)

“左传背景”

文公七年,狄国人侵略鲁国西边的边境。当时晋国是霸主,应当为鲁国做主。于是鲁国人向晋国人求援。当时晋国是赵盾掌权,他派使者到狄国去劝说狄国人退兵。当时晋国的贾季由于杀害了赵盾的亲信阳处父,而逃到了狄国。赵盾派去的使者通过贾季责备狄国的执政者酆舒,酆舒就问贾季:“赵盾和他父亲赵衰比较起来哪个更贤能?”贾季就说:“赵衰像冬天里的太阳,赵盾像夏天里的太阳。”

一般的读者可能会怀疑贾季说这样的话是在责备赵盾,说赵盾残暴。但是东莱先生认为贾季作为晋国人,由于和赵盾有私人恩怨而逃到狄国。但面对父母之邦(晋国)和狄国有外交事宜,涉及到祖国面子的事情,贾季没有因为私人恩怨而毁谤赵盾。东莱先生认为贾季的话在于向狄国的酆舒说明赵盾是很有威严的一个人,不要惹他,叫酆舒撤回攻打鲁国的军队。这样,贾季实际是在替祖国说话,抛弃了个人恩怨。

“原文”

天下之物,不可以疑心观也。万物错陈于吾前,凫短鹤长[1],绳直钩曲,尧仁桀暴,夷廉跖贪。区别彚分[2],本无可惑。疑心一加,则视凫如鹤,视绳如钩,视尧如桀,视夷如跖。是非物之罪也,以疑先物,所见固非其正也。内疑未解,外观必蔽,不求之于心,而求之于目,难矣哉!此独非其难也,物未尝眩吾,而吾则疑物也。吾先以疑待物,而物之似复适投吾之所疑。以我之疑观物之似,此天下之至难辨也!

贾季之仇赵盾,古今莫不闻言发于仇讎之口,人固先以疑心听之矣。使季誉盾之清耶,人必曰:“阳誉[3]其清而阴讥其陋也。”使季誉盾之刚耶,人必曰:“阳誉其刚而阴讥其狠也。”季以公心誉之,人以疑心听之。言在此,而意在彼,虽其辞坦明易直,无疑可指,且独揣摩猜度,靡[4]所不至,况所誉之言,未免于可疑耶?冬日,人所爱也;夏日,人所畏也。季目衰以冬,而目盾以夏,吾不知季以衰胜盾耶?以抑盾胜衰耶?是殆未可知也。以盾之威为可畏耶?抑以盾之虐为可畏耶?是殆未可知也。一言而挟胜负之两意,一字而具威虐之两端。苟季素与盾无间然之隙,则人固未敢以毁盾疑也。今季与盾,其仇若此,其语又若此,以前之仇,验后之语,虽有如者观之,亦必断然谓之毁盾矣。信如是,则季之毁,非似也,真也。人之观季,非疑也,明也。

“注释”

[1]凫(fú)短鹤长:凫是一种水鸟,即野鸭,它的腿短。鹤的腿是细长的。都各自符合自身的天性。

[2]彚分:同汇分,即汇总和分别。

[3]阳誉:阳,假装着。阳誉,假装赞誉。

[4]靡:无。

“译文”

天下的事物不可以用疑心来观察。万物交错地陈列在我跟前,凫鸟的脚短,鹤的脚长,绳子是直的,钩子是弯曲的,尧是仁慈的,桀是残暴的,伯夷很廉洁,盗跖很贪婪。一一区别分开,本来没有什么可以疑惑的,但一有疑心,就会把凫鸟看成鹤,把弯钩看成直绳,把尧看成桀,把伯夷看成盗跖。这不是事物的过错,用疑心来观察事物,所看到的本来就不是纯正的。内心的疑惑没有解除,向外观察必定会被蒙蔽,不从内心寻求,而用眼睛去寻求,这是很难的啊!这并不是事物很难,事物并没有骗我,而是我怀疑事物。我先用怀疑的态度来对待事物,那么事物的假象就刚好投合我的怀疑。用我的怀疑来观察事物的真伪,这是天下最难辨别的!

贾季仇恨赵盾,从古至今,并没于听到贾季说过这样仇恨的话,只是人们一开始就用疑心去听而已。如果贾季赞美赵盾清廉,人们必定会说:“假装着赞美他清廉而暗暗地讥刺他鄙陋。”如果贾季赞美赵盾刚正,人们必定会说:“假装赞美他刚正而暗暗地讥刺他凶狠。”贾季用公心来赞美他,人们用疑心来听。话在这里,意思却在那里,虽然言辞很明白通顺,没有什么可怀疑的,尚且独自揣摩,无所不至,更何况所赞美的话本身不能免于被怀疑呢?冬天里的太阳,是人们喜爱的;夏天里的太阳,是人们害怕的。贾季把赵衰看作是冬天里的太阳,而把赵盾看作是夏天里的太阳,我不知道贾季是认为赵衰胜过赵盾呢?还是赵盾胜过赵衰呢?这是无法确知的。认为赵盾的威严很可怕呢?还是认为赵盾的暴虐很可怕呢?这是无法确知的。一句话而带有两种意思,一个字而具有威严和暴虐两种可能。如果贾季平时和赵盾没有什么隔阂,那么人们固然不敢认为这是毁谤赵盾。现在贾季和赵盾,他们之间的仇恨是这个样子,这句话又是这个样子,用从前的仇恨来检验后来说的话,即使有到场的人看了,也必定断然认为这是毁谤赵盾。如果真是这样,那么贾季的毁谤,不是好像如此,而是真实情况了。人们观察贾季,就没有疑问,很明确了。

“原文”

吾何以知季之非毁盾耶?幽囚野死之谤,不出于康衢之间,而出于秦汉之后。尽钞[1]秦汉之心,而量唐虞[2]之心,信乎其可疑也。痈疽瘠[3]环之谤,不出于洙泗之滨[4],而出于战国之未。盖以战国之心,而量仲尼之心,信乎其可疑也。持后世之心,而观目人之迹,盖无适而非可疑者,岂独贾季事哉?兄弟阋于墙[5],外御其侮,古今人未尝以私斗忘其家也。自后世之心量之,未必不疑其匿怨也。人之行,不以所恶废乡。古之人,未尝倚私恶忘其乡也。自后世之心量之,未必不疑其矫情也。季、盾易班之仇,私仇耳。百年父母之邦,岂以一盾而大弃之耶?

盾所以敢使季责鄷舒者,知其怨盾而不怨晋也。季所以肯对鄷舒而誉盾者,亦主晋而不主盾也。盾以晋使之,而人以盾使之。季子亦为晋言之,而不为盾言之。乌可以后世浅心量之乎?以冬疑衰,以夏疑盾,其迹似优衰,劣盾也;其心则为戎狄难以爱怀,易以威服,欲鄷舒知盾之威不可犯,非如衰之犹可狎也。张盾之威,所以张晋之威,所谓实与而文不与也。马援未尝尊高帝而卑光武,激言之者,所以使隗嚣知光武细谨之不可欺。贾季未尝优赵衰而劣赵盾,激言之者,所以使鄷舒知赵盾威灵之不可犯。马援尝与光武有睚眦之隙,则世又将以疑季者疑援矣。心未古而遽欲观古人之书,其疑可胜既耶?

“注释”

[1]钞:本意为抄写,这里指袭用。

[2]唐虞:指尧舜的时代,是理想的上古时代。

[3]痈疽瘠:都是脓疮之类的疾病。

[4]洙泗之滨:指代邹鲁,是孔子和孟子的故乡,被视为礼仪之邦。

[5]兄弟阋(xì)于墙:兄弟在家里争斗。阋:争斗,争吵。

“译文”

我怎么知道贾季不是毁谤赵盾呢?幽禁在囚牢,暴死在野外,像这类毁谤的话语,不是出自大道通行之时,而是出自秦汉以后。用尽秦汉以后的心来测量唐虞时代的心,确实会很可疑。长满脓疮,到处溃烂,像这样毁谤的话语,不会出自邹鲁之乡,而是出自战国末期。用战国时候的心来测量孔子的心,确实是很可疑的。用后世的心来看待别人的行迹,没有不是可疑的,难道只是贾季这件事吗?兄弟在家里争斗,在外面却要抵御共同的侮辱,古今的人们并没有因私人争斗而忘记家乡的。用后世的心来测量,未必不怀疑他匿藏了怨恨。贾季和赵盾只不过是换了官位的仇恨,是私仇而已。历史悠久的祖国,难道就因为赵盾而把它完全抛弃掉吗?

赵盾之所以敢派贾季去责备鄷舒,就是因为知道贾季怨恨赵盾而不怨恨晋国。贾季之所以肯对鄷舒赞美赵盾,也是立足晋国而不是立足于赵盾。赵盾是因为晋国才派遣贾季,而别人却以为是因为赵盾而派遣贾季。贾季也是为了晋国才这样说,而不是为了赵盾这样说。怎么可以用后世浅薄的心思来测量呢?用冬天里的太阳来比拟赵衰,用夏天里的太阳来比拟赵盾,他表面上似乎是赞美赵衰而贬低赵盾;但他内心却是因为戎狄难以用仁爱来怀柔,容易用威严来慑服,想要鄷舒知道赵盾的威严不可冒犯,不像赵衰那样可以随意亲近。张扬赵盾的威严,是为了张扬晋国的威严,这就是所谓的实际上赞同而表面文词好像不赞同。马援并没有赞美汉高祖而贬低光武帝,激切地说出的话,是为了使隗嚣知道光武帝的细心和谨慎是不可欺侮的。贾季并没有赞美赵衰而贬低赵盾,激切地说出的话,是为了使鄷舒知道赵盾的威严是不可冒犯的。如果马援曾经和光武帝有过小小的怨隙,那么世人又要用怀疑贾季的方式来怀疑马援了。人心不古而突然想读古人的书,其中的疑虑还有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