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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2章 1 会于葵邱寻盟(僖公九年)

“左传背景”

僖公九年夏天,僖公和齐侯、卫侯、郑伯等在葵丘重温过去的盟约。周天子派宰孔赐给齐桓公胙肉,齐桓公欲走下台阶拜受胙肉,宰孔说:“天子有言,‘伯舅(周王称异姓诸侯为伯舅)年老了,又政事劳累,赐给一等,不用下阶跪拜。’”齐桓公仍坚持君臣之礼,下拜(走下台阶并跪拜),然后登上台阶接受胙肉。秋天,齐桓公在葵丘与诸侯结盟,诸侯陈列了祭祀用的牲畜却不杀了歃血,齐桓公宣读盟约文书后将它放在祭品上,以显明天子的法令,然后申诫五项命令:“尊重贤良,不可禁止籴粮,不以妾为妻,不使妇人参与国政,不改换已立的世子(诸侯嫡长子)。”最后说:“凡是同盟的人,盟约之后,言归于好。”

东莱先生在此篇中有两层立意,一是不可无所期,一是所期不可自小而至于满,论述重点是后者。作者围绕齐桓公葵丘之会时的荣耀威凛和晚景的争乱戚窘展开议论。“葵丘未会之前,犹自朔至望之月也,浸长而浸盈;葵丘既会之后,犹自望至晦之月也,浸缺而浸尽。”比喻深刻而精辟。

“原文”

天下之为治者,未尝无所期也。王期于王[1],伯期于伯[2],强期于强。不有以的[3]之,孰得而射之?不有以望[4]之,孰得而趋之?志也者,所以立是期也;动也者,所以赴是期也;效也者,所以应是期也。泛然而议,卒然而行,忽然而罢,汗漫荒忽[5],无所归宿者,是岂足与为治哉?故期者,圣君贤臣所以先天下之治者也。

“注释”

[1]王:战国时称以德行仁义使天下归顺者为王业。

[2]伯:通“霸”,诸侯的盟主,这里指霸业。战国时称借仁义之名以武力征服天下者为霸业。

[3]的:箭靶。这里名词用作动词,当“竖起箭靶”讲。

[4]望:幌子,招牌。作动词。

[5]汗漫荒忽:汗漫,空泛,不着边际;荒忽,反复多变的样子。

“译文”

天下讲求治理的人,未尝是没有期望的。行王道的期望实现王道,创霸业的期望成就霸业,图强的期望能够富强。没有箭靶竖起,向哪里发射箭弩?没有招牌挂起,向哪里可以投奔?志向是用来竖立这个期望的,行动是用来奔赴这个期望的,功效是用来检验这个期望的。若是随意地议论,仓猝地去行动,又忽然作罢,空泛多变,没有目标和归宿,这样的人怎么值得和他一起讲求治理呢?所以期望,这是圣明的君主、贤良的臣子治理国家走在天下之先的原因所在。

“原文”

期固为治之先,亦或为治之害。自期于强者,至强则止,欲挽之使进于伯,不可得也;自期于伯者,至伯则止,欲挽之使进于王,不可得也。何则?其素所期者止于如是也。强而止于强,伯而止于伯,是特安于小耳。虽不足肩[1]盛世而追遐轨[2],然下视弱国陋邦,其所获不既多矣乎?谓之无志则可,谓之有害则不可也。抑不知天下之势,不盛则衰;天下之治,不进则退。强而止于强者,必不能保其强也;伯而止于伯者,必不能保其伯也。驱骏马而驰峻坂[3],中间岂有驻足之地乎?

“注释”

[1]肩:承担,负担。

[2]暇轨:远古遗迹、先哲之道。暇,即遐,远的意思;轨:法度,轨范。

[3]峻坂:险峻的山坡。坂,山坡、斜坡。

“译文”

期望固然是治理的先决条件,但有时候会成为治理的危害因素。自己期望富强的,到达富强便止住了,想拽着他前进到霸的地步,也是不可能做到的;自己期望霸业的,到达霸业就止住了,想拽着他前进到王道的地步,也是不可能做到的。什么缘故呢?因为他平时所期望的,就限于这些了。期望富强便止于富强,期望霸业便止于霸业,这只不过是满足于小小的成就罢了。(有人认为)虽然不足以担负盛世的伟业,追蹈先哲的轨范,但是向下和弱小鄙陋的国家相比,它拥有的不是已经很多了吗?说他没有志向可以,说他有害则是不可以的。却不知道天下大势,不兴盛便会衰败;治理天下,不前进便会退步。期望富强便止于富强的,必定不能保住它的富强;期望霸业便止于霸业的,必定不能保住它的霸业。驱策骏马驰骋在险峻的山坡,这中间难道还有停脚的地方吗?

“原文”

齐桓公拔管仲于缧绁桎梏[1]之中,属之国政,立谈之间,遽以伯功相期,何其壮也!所期既立,左国右高[2],前鲍后隰[3],下逮比闾族党[4]之民,夙兴夜寐,淬厉奋发,以赴吾君之所期。至于葵邱之会,威加诸侯,名震四海,天子致胙[5],王人下临,环以旌旄[6],崇以坛陛[7],幕张燎[8]举,有司戒期,骈圭交舄[9],抑首就位,弁冕[10]秩秩,穆然无声。于是桓公降戺[11]遵廷,下拜王命。兴俯跪起之容翼如也,环佩冲牙[12]之音锵如也。隆宠荣光,焜耀在列。申以五命[13]之严,示以载书[14]之信,明约显命,若掞河汉[15]而轰雷霆。区区曹、许之君,出于鼠壤蚁封之中,骤见旷古骇俗之伟观,目眩气夺,莫敢仰视。虽平日跋扈倔强、不受控御如晋侯者,犹膏车秣马[16],奔走道路,恐干[17]后至之诛。五伯莫高于桓公,而桓公九合之盟,葵邱之会实居其最。一时文物之盛,骚人墨客夸谈矜语至于今不衰。呜呼!桓公素所期者,及葵邱之会悉偿所愿,满足无余。种之累年,而获之于今日,信可谓不负所期矣。

“注释”

[1]缧绁桎梏:代指囚徒。缧绁,捆绑犯人的绳索,也指监狱;桎梏,束缚犯人手脚的两种刑具。

[2]左国右高:周初,由周王室派遣国氏和高氏到齐国为卿以辅助齐国政事。二者在齐国世代居为上卿,到齐桓公时,势力仍很大,他们对齐桓公的霸业起了很大的作用。

[3]前鲍后隰:鲍即鲍叔牙,隰即隰朋,都是齐国的贤臣。

[4]比闾族党:据《礼记》记载,当时五家为比,使之相保;五比为闾,使之相爱;五闾为族,使之相葬;五族为党,使之相救。

[5]胙:祭祀用的肉。

[6]旌旄:古代的两种旗帜,这里泛指旗帜。旌是竿头缀有牦牛尾,下有彩色羽毛装饰的一种旗子。旄,有牦牛尾装饰的旗帜,仪仗。

[7]坛陛:坛,土筑的高台,古时用以朝会,盟誓、祭神、封拜等。陛,阶梯。

[8]燎:火把。

[9]骈圭交舄:圭是一种玉制的礼器,长条形,上尖(或圆)下方,帝王诸侯举行典礼时所用,大小名称因爵位和用途不同而异。骈,这里指成双成对的。交舄:鞋子相接,形容人多。

[10]弁冕:古代的两种帽子。有重大喜庆活动时戴冕,平常时戴弁。

[11]戺(yi):台阶两边砌的斜石。

[12]冲牙:《礼记·玉藻篇》记载,佩玉的上边系有冲,下边的两端系璜,中间悬牙,触动时发出悦耳的声音。

[13]五命:见“左传背景”。

[14]载书:盟书。古代诸侯会盟时记载誓约的文书。

[15]掞河汉:掞通“焰”,光照、照耀的意思。河汉,即银河。

[16]膏车秣马:膏,用油脂涂抹润滑。秣,喂养。

[17]干:招惹,得到。

“译文”

齐桓公把管仲从囚徒的地位提拔出来,授给他国家的政权,谈话之间,便遽然以霸业相期望,这是多么豪壮啊!期望已经立定了,在两边辅佐的左有国氏,右有高氏,前有鲍叔牙,后有隰朋,向下乃至乡里的百姓,夙兴夜寐,砥砺奋发以实现自己君王的期望。等到葵丘之会,威加诸侯,名震四海,周天子送来胙肉,王室派人莅临,四面围绕着各种旌旗,高高地筑起坛场和台阶,帐幕张开,火把举起,有具体工作的官员约定了日期,捧圭玉的人接连并至,俯首颌胸,各就己位,戴着礼帽,端正庄重,肃穆无声。这时候桓公走下台阶,来到了大厅上,拜受周王的命令。他起身、俯首、跪拜、起立的情形,犹如飞鸟向两边展开的双翼;身上系着的环佩响动的声音,清脆悦耳。恩宠荣耀,映照在诸侯的行列中。齐桓公当众申诫五命的威严,明示盟书上的信约。分明条约,彰显命令,就像银河一样光耀,雷霆一样轰动。那小小的曹、许两国的国君,来自于老鼠蚂蚁的疆域一样鄙陋的地方,骤然看见这前所未有,惊世骇俗的壮观场面,眼睛晕眩,神气消夺,不敢抬头仰视。即使是平时飞扬跋扈,不受约束的晋献公,这时候也润滑了车子,喂饱了马匹,急急忙忙地奔赴在道路上,唯恐招致迟到的惩罚。春秋五霸,霸业没有哪个比得过桓公的,而桓公九次召集诸侯的盟会中,葵丘之会确实是最盛大的了。一时间,文章事物的兴盛,文人学士们夸耀赞美的论调,直到现在还不衰竭。唉!桓公平时所期望的心愿,到葵丘之会都实现了,满足无余了。多年的耕耘,而收获于今日,真可称得上是不辜负期望了。

“原文”

所期既满,其心亦满。满则骄,骄则怠,怠则衰。近以来宰孔之讥[1],远以召五公子之乱[2],孰知盛之极乃衰之始乎?吾尝譬桓公之功业,葵邱未会之前,犹自朔[3]至望[4]之月也,浸[5]长而浸盈;葵邱既会之后,犹自望至晦[6]之月也,浸缺而浸尽。盖未满则有增,既满则招损而已,尚安能复增乎?甚矣!人心之不可满也。桓公非不知满之可戒也,所期既满,其心不得不满也。使桓公所自期者不止于伯,讵肯至伯而满哉?桓公之罪,在于自期之时,而不在于既满之时也。

“注释”

[1]宰孔之讥:葵丘之会,齐桓公颇有骄矜之气。周朝的宰孔先行回国(他不是诸侯,可以先回去),在路上遇到前去参加会盟的晋献公,便说:“可以不必去参加会盟了,齐侯不致力于德行而致力于远征,所以向北攻打山戎,向南攻打楚国,向西就举行了这次会盟,向东是否会有所举动还不知道,攻打西边是不会了。晋国恐怕会有祸患吧。您还是回去安定内政吧,就不必忙于前去了。”于是晋侯就回国了。

[2]五公子之乱:齐桓公死后,五个庶生儿子争夺王位。五公子是无亏、元、昭、潘、商人。

[3]朔:农历每月初一。

[4]望:农历每月十五。

[5]浸:副词,渐渐、逐渐。

[6]晦:农历每月的最后一天。

“译文”

所期望的已经满足,他的心愿也满足了。满足便会骄傲,骄傲便会懈怠,懈怠便会衰落。近的说便招来了宰孔的讥讽,远的说便招致了五位庶公子的祸乱,谁能知道,兴盛的极点就是衰落的开始呢?我曾经譬喻桓公的功业,在葵丘之会以前,就像从初一到十五的月亮,渐渐生长,渐渐圆满;葵丘之会以后,就像从十五到月末的月亮,渐渐缺损,渐渐完尽。大概是因为未曾圆满便会增加,已经圆满便只能减损吧,难道还能再增加吗?人的心愿不可以满足,这确实是很重要的啊!桓公并非不知道自满是应当戒备的,只是所期望的已经满足,他的心愿也不得不满足了。假使桓公自己期望的不止于霸业,又怎肯达到霸业就满足了呢?桓公的过错,在于开始自我期望的时候,而不在于已经满足期望的时候。

“原文”

雨骤而沼溢,非雨之罪,凿沼者之罪也;酒暴而卮[1]翻,非酒之罪,造卮者之罪也。沼之所受有常限,卮之所容有常量,人之所期有常愿。踰其限,过其量,塞其愿,虽不欲满,而不自知其满矣。我不为沼,何忧乎十日之霖?我不为卮,何忧乎千酿之醴[2]?桓公素不以伯自期,则下视伯功亦蚊虻之过前耳,吾是以知自期之不可小也。进伯而至于王,极天下之所期,无在其上者,其亦可以息乎?曰:“王道果可息,则禹之孜孜,汤之汲汲,文之纯亦不已,何为者耶?”

“注释”

[1]卮:古代一种器皿,常用来盛酒。

[2]醴:甜酒。

“译文”

雨下得太猛急了,池沼便涨溢出来了,这不是雨的罪过,而是挖凿池沼的人的罪过;酒倒得太猛急了,酒杯便翻倒下去了,这不是酒的罪过,而是制造酒杯的人的罪过。池沼所容纳的有一定的限度,酒杯所容纳的有一定的分量,人们所期望的也有一定的志愿。逾越了限度,超过了分量,满足了志愿,虽然不想满足,但不知不觉中便满足了。如果自己不挖凿池沼,又何必忧愁多日的雨水?如果自己不制造酒杯,又何必忧愁那大量的甜酒?如果桓公平时不把霸业(而把更高的志向)作为自己的期望,那么看着霸业,也不过像蚊虻飞过面前罢了。我由此可知,对自己的期望是不可以太低小的。如果从霸业前进到王道,极尽了天下所期望的,也没有再处于它上面的了,从此他就可以停歇了吗?我说:“到了王道果真可以停歇的话,那么禹帝的勤奋不倦,汤王的努力追求,文王的朴实淳厚都不停息,是为了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