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徐兴正
有一种草,叫姑娘草。姑娘草长不高,无论生长多少年,都跟瘦地里的蒿枝差不多。姑娘草的根稀、短、脆,即使土壤坚硬、干燥,一个刚刚会爬的孩子也能将它连根拔起;茎上细下粗,三棱,表层呈淡绿色,质地柔韧,纹理平直,可以顺畅地从两端撕开;茎上似乎没有叶子,只是在顶端好像长着一些触须似的东西;顶端还长着一个或大或小的疙瘩,既像花苞,又像果实,但并不艳丽,也不丰硕,愁眉苦脸的,让人看了,感到凄楚。
我的出生地,打开户口簿,是一个被命名为徐家寨子的地方。村庄出现在一个不规整的坡坡上,像幼儿园中班的孩子画成的图画,认真而随意。村庄里到处都是姑娘草,外人把村庄蔑称为姑娘草坡。我们从来没有想到过要把所有姑娘草全部铲除,给村庄正名。再说,姑娘草并没有在我们耕种的土地上生长,对田地里的庄稼和我们的生活不曾造成危害和妨碍。
即使我们将它斩草除根,外人也会把早已准备好的蔑称加给村庄,比如狗坡坡、羊坡坡、猪坡坡之类。不管怎么说,村庄总不至于不养狗、不牧羊、不喂猪吧。退一万步讲,外人也可能拿我们本身动心思呀,比如说,又给村庄一个蔑称:孬人坡。事实上,外人正在这样指称我们村庄。我在他乡漂泊,在我逗留了三四年的小县城,这个补丁一样的地方,贬损人,常说的一句话是:他是从坡坡来的。姑娘草坡,一块被羞辱的土地。
村庄生长着零散的核桃树、棕榈树、杉树,以及成片的桐子树和油楂树。这些树把村庄掩映在坡坡上,就像荒草和藤蔓掩映了坟地。核桃树和桐子树,每年结出果实,卖出去,我们就有了一点钱,可以买到煤油、火柴、肥皂、盐巴、布匹、化肥等物度日。油楂树的果实能榨取食用油;棕榈树的棕毛可以缝制背篓系和棕衣,可以搓成绳索和铺盖茅屋;而杉树呢,打棺材的好料子,可以将我们一一埋葬。惟独姑娘草无用。姑娘草一般生长在核桃树、棕榈树、杉树下,生长在桐子树林和油植树林里,生长在田地埂埂上,生长在水沟沟边。只要花上十分钟,就能拔到一千根。
我们没见到过姑娘草开花结果,没见到过它的种子,不知道它靠什么得生命。姑娘草,就像一个奇迹,一个梦境,临到我们村庄。我们用姑娘草玩游戏。
姑娘草游戏规则是:一男一女两个娃娃儿,各执姑娘草一端,把姑娘草分成两瓣,撕开,从构成的形状判断被撕开的姑娘草性别,用以预测虚拟的小夫妻将来生男还是生女。村庄的传统已进入娃娃儿的血液,如果被撕开的姑娘草是男的,他们就非常幸福,拍着小手欢呼:我有儿子啦,我有儿子啦,我,有,儿,子,啦。反之则沮丧着脸,跺着脚大放悲声:是姑娘,是姑娘,是,姑,娘。但有时候游戏也会失效,就是姑娘草恰好被撕成两瓣,无法判断男女,或者被撕断,一种不祥的预兆。出现这些情况,娃娃儿就会露出和年龄不相符合的悲伤神情,在一种莫名的恶意驱使下,他们把拔来的姑娘草扭断,任意抛掷,姑娘草的断片飘落了一地。在我柔弱的童年中,姑娘草游戏使我感到抚慰、体贴和温情。但和我玩游戏的小姑娘,总是嫌弃和抱怨我对撕开的姑娘草判断不准,她们因我把男的判断为女的而受委屈。小姑娘自行判断,我又不服气,经常与她们争执。为了避免争执,我们把姑娘草撕开,请别的伙伴帮助判断。有的伙伴比较正直,按照他们的准则和经验进行判断,另一些伙伴总是戏弄我们,瞟都不瞟一眼,就说:
是,姑,娘。
割麦季节,阳光就像无数层热浪从天空中倾泻下来,燥热的空气里飘拂着麦子的香气。大人们挥动着镰刀收割麦子的时候,我们娃娃儿就蹲在地边玩姑娘草游戏。我们把姑娘草撕开,我们欢呼,我们大放悲声,我们叹息。大人们的汗味从起伏的麦穗上飘过来,我们闻到了,觉得放心,有依靠。收割麦子发出“嚓嚓嚓——”的声音,我们听出镰刀的锋利和坏脾气,就有了恐惧和不安。在大人们割麦的时候,我们小小年纪,心情却十分复杂。割麦的队伍中,有我们正待出嫁的姐姐。姐姐弯腰割麦,她的身体呈现出优美的弧线,让我们喜悦。割麦累了,姐姐停下来,站直身子,向远处张望。姐姐的身子像棕榈树和杉树一样修长、挺拔。姐姐在阳光下是那么明朗,她的全身飘散出麦子的香气。多么好的姐姐,就要被一个陌生男人娶走了。姐姐以后再也不能跟我们朝夕相处了。
姐姐像一枚青杏,让我们心里发酸。姐姐的镰刀是那么悲伤,手指是那么悲伤,头发是那么悲伤,身影是那么悲伤。哦,这一切都是那么悲伤。我们梦中的姐姐,就像是麦地里的精灵,就像是土地的秘密,就像是天空的阴影……我们梦中的姐姐,就像是蝴蝶贴着麦穗低飞,就像是被剥离的心脏即将停止跳动,就像是飞鸟随着阴影在滑翔。哦,就像是姑娘草被撕开,就像是疼痛。
土地上留下齐刷刷一片麦茬,露出了难看的泥巴,所有姑娘都已出嫁……姐姐丢下镰刀,向我跑来。姐姐卷起裤管的小腿健壮而优美,脚步轻盈而洒脱。跑近了,我看见姐姐额头上汗水粘附着一些发丝。姐姐说:“我来和你撕一根姑娘草吧。”我和姐姐面对面半蹲着,各执一端,分成两瓣,撕开。大人们在骂姐姐偷懒,要她马上回去。姐姐朝麦地跑去,我站起身来,指缝间被撕开的姑娘草滑落下去,姑娘草游戏,就是在姐姐离开时结束和丧失的。
二十多年里,姐姐生育多胎,都是女孩儿。到了四十岁,姐姐还因此经受长寿婆婆的羞辱和健壮丈夫的殴打。我找不到麦地里的姐姐,找不到梦中的姐姐。
我对既老又丑的姐姐说:“我们当初不该撕姑娘草。”尽管我的脑海中已经浮现出少女时代的姐姐,浮现出麦子、阳光、姑娘草,但姐姐仍然平淡地说:“是吗?真有这么一回事吗?”姐姐又说:“事隔多年,我已经记不得姑娘草是一种什么样的草了。”在和姐姐旧事重提的几年前,我认识了一个姑娘。这个姑娘现在是我妻子。我和妻子偶然谈及童年游戏,提到了姑娘草。姑娘草,几乎所有村庄都在生长。妻子却告诉我姑娘草的另一种游戏规则:一群娃娃几分成若干组,每一组两人。各组通过猜拳或者其他什么形式决定胜负,胜方粗暴地撕开姑娘草。游戏内容不再是预测虚拟的小夫妻将来是生男还是生女,而是撕开本身。若负方是小女孩儿,对胜方来说,就成了我把你撕开。如果负方是小男孩儿,则是我撕开你妹妹(姐姐)、撕开你媳妇。姑娘草,撕开。少女在游戏中丧失,妻子默默地流泪。
前不久,我在小县城看到一个发廊,就叫姑娘草,我泪流满面。
我们梦中的姐姐,就像是蝴蝶贴着麦穗低飞,就像是被剥离的心脏即将停止跳动,就像是飞鸟随着阴影在滑翔。哦,就像是姑娘草被撕开,就像是疼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