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杨轻抒
母亲不知出去干什么了,我一个人独自扶着墙出了家门,门外正下着雨,雨打在芭蕉上面,滴滴答答地响。
我已经没有心思听那雨打芭蕉的美妙乐音了,因为我再也看不见那丛我亲手种植的芭蕉了。
以前我从没想过什么叫做黑暗,没有,我抱怨过城市是那样的拥挤,天空有好多的灰尘,抱怨过房间是那样的窄小,人群中有那么多丑陋的面孔。然而当我终于看不见这一切的时候,我才突然感觉这一切是多么的珍贵!
我从没想过我也许会在黑暗中度过我的大半生,从没!而今,我无论如何不能接受这一切,我独自走进了雨中。
我不想提到那个叫“死”的汉字,但我绝不认为这样活着有任何意义。如果这时有一辆车向我撞来,如果身旁的建筑物突然倒下来,如果我一脚踏进了深渊,我会坦然接受的,我会!
但这一切都没有发生。
我只听到了汽车紧急的刹车声和司机的惊呼声,听到前面迅速移动重物的声音,听到人群急急走过的声音——我竟然畅通无阻地在城市的雨中行走,雨中的城市第一次变得这样宽广。
然后,我听到了一声狗叫,一种友善的,我能想象出的一种乖乖巧巧的狗的叫声。
头顶的雨突然停了。
走开!我咆哮,我不需要同情,我不需要可怜!
我使劲地挥动手臂,要甩开身边的一切,但我无论怎样努力,始终甩不掉那把罩在我头顶的雨伞。我终于失声痛哭起来。“能陪我走一程吗?”一个声音说。是一个女孩子的声音,软软的,柔柔的。
我不做声。
“能陪我走一程吗?我……害怕。”
女孩儿把手伸过来,拉住我的手。阿明——女孩儿叫一声,我听见小狗“汪汪”地叫着跑过来,围着我转圈,然后伸出舌头舔我的脚。
女孩儿牵着我的手。
我们在雨中走,雨声在伞外淅淅沥沥地响。女孩儿的手热乎乎的,天地间很静,只有雨,沙沙的雨落在身前与身后。
不知走了多久,我的心渐渐平静下来。
女孩儿问:“你的眼是谁治的?”
我说出了医生的名字。
“原来你就是我叔叔的那个病人!”女孩儿有些惊喜地说,“我叔叔没说过你的眼睛绝对不能治好吧?”
“没有。”
“对了,”女孩儿高兴地说,“我叔叔说了,你的眼睛能治好,他还说,治好你的眼睛将是他一生最得意的手术之一。”
“真的?”我还是有些怀疑,因为母亲无意中说过,我的眼睛治愈率只有25%,也就是说,失败率高达75%。
“真的,”女孩儿说,“不骗你!”
女孩儿把我的手拉到她的头上,她的头发湿漉漉的,女孩儿有一肩长发。
“你……”
“我只有一把伞,遮了你当然没法遮我了。”
“谢谢!”我低声说。
女孩儿轻轻地笑起来。“我会拉二胡,喜欢听吗?”
我说我喜欢。
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我听见女孩儿试了一下弓,顿一下,一种激越的欢快的音符突然跳跃而出。
是刘天华的著名二胡曲《光明行》!
女孩儿拉得真好!我曾经多次听过二胡曲《光明行》,但我从来没像今天这样感到过有一大片的光明水一样猛然落满我的头上、肩上,沐浴着我的全部身心。
“看到阳光了吗?”女孩儿轻声说,“你一定会看到光明的!”
我久久地不想说话。
“你眼睛好了以后,想送我点儿什么昵?”女孩儿问。
“你喜欢什么?”
“我喜欢栀子花,小时候院子里有好多的栀子花,洁白的,像阳光一样的灿烂光明!”
“我送你栀子花。”
“不准骗我!”
“不骗!”
手术很成功,25%的奇迹出现了!医生感慨地说,这么坚强自信的病人不多见呢!
我没有时间去理会医生的感慨,拆线那天,我跑到城外的农家院里,折了一大捧栀子花,我要去找那个喜欢栀子花的女孩儿!
然而,当我认定我已经走到了我曾经和女孩儿待过的地方时,我才发现在我面前的,哪有什么房子,有的只是一片满是砖头瓦块长了青草的废墟。
我问人,这儿曾经有间小屋,有个会拉二胡的女孩儿吗?
那人怪怪地看我,你没看见这儿是一片废墟吗?
我想,是不是我走错了地方?于是我重新回到起点,闭了眼,凭着感觉走,走到了,睁眼,仍是那片废墟!
我见人就问,这儿曾有个会拉二胡带条叫阿明的小狗的女孩儿吗?
有人想了半天,哦了一声,说:“你是问那个卖艺的盲女孩儿吗?她早走了,不知上哪儿了。是牵条小狗背把二胡——她曾经在这儿搭过一个临时的棚。”
一个盲女孩儿?
一个卖艺的女孩儿?
我说,她叔叔是眼科医生呢!
那人说,哪有这事!她只是个卖艺的女孩儿,胸前常戴朵栀子花。
是这样!我发疯似的跑遍了城市的每一个角落,我见人就问,看见一个胸前戴朵栀子花会拉二胡的女孩儿吗?所有的人都冲我摇头。
一个素未谋面的人给你的触动和帮助也许并不亚于亲朋好友。
我跑遍了城市的大街小巷,那么多的人呢,那么多的人中没有那个长头发的牵着一条叫阿明的小狗的女孩儿,有的只是大块大块的阳光在那个清晨猛然倾泻下来,把一座城市,把所有的人都淹没在了厚厚的阳光中。我呆了。
我把手中的栀子花抛起来,城市的天空中顿时飘满了洁白的栀子花,那一瓣瓣洁白的花像一个个梦,像一瓣瓣梦一样的阳光,像一瓣瓣阳光一样的音符随风飘荡……
阳光,真香!所有的人都抬起头来,他们在找寻那些很香很香的光明呢!
我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