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三十年散文观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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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5章 台子

乔忠延

台子是戏台。戏台在村子里被众人唤成台子。

台子是村里的乐趣,也是村里的奢侈。村子里有院子,院子里有房子。没有房子,没有院子,便没有村子。村子里却不一定有台子,没有台子的村子也是村子。

大村、富村才有台子,有台子的村子多数被叫做镇子,只是镇子也是村子,村子四周还是村子。

房子、院子是用来住人的。住在房子、院子里的是庄稼人。庄稼人的心思是五谷丰登。为了五谷丰登,众人光着膀子在田里狠下力气。下力气种地,下力气锄禾,却不一定有下力气的收成。天上的风雨也左右着田里的籽实。因而,要左右田里的籽实,先要左右天上的风雨,而要左右天上的风雨,必须要讨得神灵的欢喜。庄稼人便凑份子,建大庙,把神仙供进村子里。

村子里有了庙,庙里有了戏台子,众人好看戏,神仙也就好看戏。逢年过节都唱戏,别看是人在看戏,戏却是给神仙唱的;丰收了唱戏,是报答神仙的恩赐;歉收了唱戏,是要神仙谅解人的过错。人到底有什么过错,不清楚,只清楚心诚则灵,不唱戏不行,真心实意请一台戏,好好唱他十天半个月。不过,说是给神唱戏,热闹红火的却是人们自己。戏台下密密麻麻,挨挨挤挤的全是人,前头的坐低凳,后头的坐高凳,再后头的站在凳子上,幼儿稚女则骑在凳子上的父亲脖子上。人们挤挤攘攘够了,神仙也就过够了瘾。

台子建在村子里,台子当然不敢和村子比,要比自己也是芝麻绿豆的,小多了。偏偏小台子却是大天地,大过村子,大过镇子,大到整个世界里。这不是胡吹乱抡。山高皇帝远,村里离京城远隔十万八千里。尽管老人们常念叨,茅池边的小路通京城哩!说是从院里可以走到村里,从村里可以走到镇里,从镇里上了官道,一直走,就可以进了京城,京城里打坐着指天画地的皇上。说是这么说,谁去过京城,更别说见过皇上。这就该说台子了,别看台子只占了那么个磨盘大小的地方,可是,一眨眼皇上来了,还有皇后娘娘,跟着宰相、尚书,大大小小,锣鼓旗伞,前呼后拥,一下把个京城,把个金銮殿摆到众人眼前了。谁敢说这戏台不大,大到把村子,把镇子,把整个天地都装在了里头。

当然,这种装法是假的。众人是圣人,圣人说得对:台上是假的,台下是真的。镇龙天子,哪能眨眼工夫说到就到,到这荒山僻地的村落里来?那皇帝是戏子扮的,脱了龙袍,也是咱百姓庄户。不过,只要上了台子,明知那龙袍裹的是一达里锄草犁地的弟兄,却也当成真的。这不,陈世美派人来杀秦香莲母子,母子们战战兢兢,哭哭啼啼,哭得来人心软了,也跟着哭,哭,哭得台子底下全哭了。女人哭就哭吧,男人也哭,那些刚烈得敢喊二十年后是一条好汉的男子竟然也泪达达的!哭够了,中忍痛快乐,都说,明知是假的,都跟着哭,图个啥!可也是,假的总是糊弄真的,真的还甘心情愿受假的糊弄,隔些时不受点糊弄,心里烦躁躁的,这是什么日子?

台上的日子过得很快。马鞭子一甩,转了一个来回,过了十万八千里;又一甩,再转个来回,又是十万八千里,而且不是一人转,是十万大军,呼啦啦刮风一样到了脸前,真比响雷闪电还快。

可要慢起来也慢得石头能化成粉末末。那老旦张开口,一波三折,弯了几道扭扭,扭了几股弯弯,飘旋到高天上去了,实在不能再高了,再高要顶破天了,突然还是高上去了,高到天外头去了。正担心高得咋落,忽儿一旋,翻滚了一圈,闪跌到深谷里了,听得人揪心地疼,怕把那音魂跌伤了筋骨。哪知道,稍一顿那音魂来了个鹞子翻身,早腾进云团团上去了。听吧,听吧,听得咱做了一顿饭,听得咱锄了一畦地,那老旦抬起的腿还没进到门里去,是有些慢。不过,总体来看,慢是局部的,而快是全面的。众人看上一个晌午,或是一个合夜,就把人家一辈子,或者几辈子的光景过完了,这还不快呀!

众人看台子的时候,台子也看着众人。众人从台上看到过去的悲欢离合,喜怒哀乐;台子从众人身上看到当下的悲欢离合,喜怒哀乐。众人觉得台上快,台子觉得台下快。台子还倔倔地站着,原先看台子的众人早不见了,再来看台子的是先前那些人的儿子的儿子,孙子的孙子。台子惋惜台下过得太快了,太快了,就收留了众人。众人成了生、末、净、旦、丑,活化在台子上了。于是,现在的众人,从台上看到了先前的众人。台子先前看到的悲欢离合,喜怒哀乐,成了现在众人眼中的悲欢离合,喜怒哀乐。

村子里是活着的现在。台子上是活着的过去。

活着的现在看着活着的过去,看着,看着,自己也成了过去,自己也登上了让众人观看的戏台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