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三十年散文观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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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新生报到

李洱

我住的地方和一所公安学校只隔了一堵砖墙,打开窗户就可以看到学校的操场,看见悬挂的沙袋和那些未来的警官。操场上放电影,如果我愿意看,我坐在房间里就可以看到。我大学时的几个同学,也分配在这个学校任教,他们常到我这里来,我也常到他们那里去。所以,如果我说我对这所学校比较了解,那应该不算吹牛。

正因为如此,当表哥打来电话,说他的孩子考上了这所学校,第二天就要来报到的时候,我马上表示,你只管把孩子送上车,到了这里我领她去报到就行了。表哥不放心,说还是亲自陪孩子跑一趟为好。我马上把人家批评了一通,说他对未来的警官过于娇惯。为了增加说话的分量,我还说,报纸对家长送大学生入学的做法已经批评了多次。我没能说服这位爱女心切的表哥。他说,他预计早上九点钟左右到校,到后给我打电话。

我有睡懒觉的习惯,可这一天我没能睡成懒觉,因为早上七点多,我就被表哥的电话吵醒了。我算了一下,他们大概是早上五点多从家里出来的。这些可爱的家长啊!我发了一声感慨。我走到校门口的时候,是早上八点半。我以为来得够早的了,可没有料到,许多新生和家长早就赶来了。离校门口不远的马路上,早已停满了车辆,当然居多的是公车,其中有不少各地市公安部门的车。看来,尽管报纸上三番五次对用公车送新生入学的现象进行曝光,但收效甚微。我的表哥今年五十岁了,因为工厂倒闭,他在两三年前已经下岗了。他当然没有公车可坐。他见了我之后,有一句话就是,穷人越穷越得买票,富人越富越不用买票。我提醒他,当着孩子的面不要发牢骚。可他却说,这是孩子刚才说的。我的侄女拎着一个大包站在一边。她站立的姿势告诉我,对一个女孩子来说,它显然是太沉了。

按说,学校门口应该有一张报到地点、程序示意图,但这里却没有。我向负责接待新生的高年级学生打听,第一步该去哪里。那位老生朝学校深处一指,说:“往里面走。”我就带着表哥父女往里面走。一路上,不断地被新生家长拦住,向我打听某个报到地点。而身边负责接待的老生,大多数都围在一起说笑,或忙着找新生中的老乡。幸亏这学校不大,否则我拎着那么大的包非走出毛病来不可。再次向老生打听之后,老生指着不远处正在排队的队伍说:“先去那里交费。”

队伍很长,正在收费的一排桌子的上方,扯着一根塑料绳,绳子上面拴着字条,上面标明了收费的系别。在风中,那些红色的字条像红旗一样飘荡,你得定睛看上好一会儿,才能看清上面的系别。但不巧的是,侄女要上的那个系,却偏偏不在上面。我绕到那排桌子后面,试图打听出所以然。桌子后面站着穿着防弹衣、拎着电警棍的警察。我还没有开口,他们就把电警棍伸到了面前,让我“离远点”。我只好向坐在不远处正忙着聊天的接待人员打听。我的态度之和蔼,连我自己都感到吃惊。后来,其中一个女生在看过录取通知书之后,终于答应帮我打听一下。在她的指引下,我们终于排上了队。

这时太阳已经升得很高了,虽然我们浑身是汗,但一想到终于找着了队伍,我心里还是感到高兴。表哥似乎还有点不放心,不停地和前后的人核实是不是这个队伍。我心里嘲笑表哥,下岗都下呆了,这还有错不成?

可偏偏错了。一个小时以后,等表哥快要排到交费处的时候,我们才发现错了。因为那根绳子上突然出现的系别,并不是侄女要上的那个系。我正要发作,有人已经赶在我前面发作了。那个人指着负责接待新生的人突然喊了起来,说他们的管理太糟糕了。那个人其实是个好心人,后来正是他告诉我不应该先排队,应该先去某幢教学楼的墙上,找到考生分配在哪个中队,哪个寝室,然后再来排队。他说,他刚才就白排了一队。我问他刚才为什么发火,他说一直有人插队,让他受不了。

有什么办法呢,只好去找那个好心人说的教学楼。从找楼到查到哪个中队,用时约一个小时。到我和表哥再次来排队的时候,我已经快被热浪袭倒了。表哥却很平静。他排队的时候,我躲到了树阴下,一边等一边看路边的宣传栏。宣传栏的内容基本上一致,大意是介绍学校的光荣传统,欢迎新同学入校,以及各位领导向新生问好。与别的学校不同的是,这里一律把“新生”称为“新战友”。

一个小时以后,我终于看到表哥前面只有五个人了。看到表哥和侄女已经浑身湿透,我决定去买几瓶矿泉水。买水回来的时候,表哥前面还是五个人。后来我算了一下,那个数字大约有一个小时没有变动,而且那五个人也一直没变。这是因为不断有老师和老生领着新生直接走到交费处。不用说,这个时候,我曾想过把那几个在本校任教的朋友叫过来,也走个后门。但我还是放弃了这个打算。就在我等待的时候,表哥终于朝我幸福地招了招手。原来,他终于被放行了,可以进到由塑料绳圈起来的那个交费区了,在那里再排上一会儿只有两三个人的小队,就万事大吉了。

因为没有我的事了,我就又溜到树阴下乘凉。但半个小时以后,等表哥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我发现他满脸都是颓唐。原来,他的钱没有带够。

我已经看过收费表了,下岗的表哥东拼西凑的一万元钱,已经绰绰有余。表哥此时正在埋怨我的表嫂,说本来应该多带一些的,可没出过门的表嫂太老实,硬说已经够了。表哥说,和原来相比,多了两千元钱的驾驶费和一百六十元的保险费。我问表哥还差多少。表哥说,就差保险费了。我钱包里还有一点现钱,这会儿刚好派上用场。但问题是,可怜的表哥得在烈日之下重新排队。而现在,交费的队伍已经越来越长了,长得让人感到绝望。一直陪着表哥排队的小侄女此刻站在一边,几乎要哭了。她的脸已经被太阳晒得通红,看上去就像个高烧病人。我又给我的朋友打电话,可朋友的手机关掉了。情急之中,我只好带着表哥直奔收费处,并向拦道的警察说明我们已经排过队了,只是临时出来凑钱。为了让他相信我的话,我把表哥推到他面前,说,想起来了吧,刚才就是这个白头发老人在排队。

这么说的时候,我才真正意识到,刚刚五十出头的表哥确实像个老人,他那一头白发显得那样的苍老、无辜。而在昨天之前,在我的记忆中,他还是那个带着我抓鱼摸虾的孩子王。

“到后面排队——”那个人喊道。他脖子上的筋都要跳出来了。

我们刚站到队伍后面,铃声突然响了。哦,是开饭的时间到了。孩子满脸的愁容使我这个当叔叔的心中疼痛了起来。我试图缓和她的情绪,对她说:“记住了,这就是你的第一课。所有这一切,都是学校为了锻炼你们的生活能力,而认真设计出来的。”孩子的鼻翼皱了一下,她显然不认同我的话。她告诉我,她爸爸刚才排队的时候,她看见了一个中学时比她高一年级,现在也在这里上学的同学。那个同学责备她太傻了,竟然如此遵守纪律。她说,那一刻,她心中闪过一个念头,退学回家。

是什么地方伤害了这位第一次走出家门的姑娘?这新生的第一课,会给这位未来警官的一生留下怎样的印象?我知道我写的都是一些屁大的小事,我也知道,如果我的那几位同学在场,这一切都不会发生。但说句心里话,我真的不愿意去找那几位同学,我不是怕给他们添麻烦,而是觉得,我不应该导向权力的滥用。我还想到,每年的8月底9月初,媒体上都要炒作家长护送高校新生入学一事,给人的印象是:高校新生真是没有出息,家长对学生也未免过于娇惯。但从这一天开始,我只要再看到这样的文字,都会把它扔到一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