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现实只是一种材料,或者只是一种手段。有人利用鲜活的现实,有人利用发霉的历史,来满足他书写的野心。为了打鬼,借助钟馗。这样说,并非现实是可以任意捏塑的一团软泥,现实不仅是坚硬的存在,也有着它不可篡改的属性。
在以语言为至高无上写作圭臬的人那里,认为现实既不是真的,也不是假的,是词语的。这种说法有着它的合法性。而我说,现实既不是真的,也不是假的,是立场的。什么样的现实才是现实?富有的乡村是现实,贫困的农民也是现实。对文学的真理有不同的认知,对社会进程的评估有天渊差别,于是现实就是不同的。假如这个作家突然成了官员,他以官员的身份讲话,大家知道他怎么说文学与现实的关系了,这也许就是文坛的一个有趣现实。
对于反映现实的炎凉、明暗,不能要求作家的笔像化学分析仪器一样精确,以及配置一个百分比。作家写作的某种偏执造就了作家的风格。作家像一个山体,以残缺和破碎为美。没有十分公允的作家,只有十分公允的政客、裁判和骗子。作家的世界观或许与众不同,《水浒》的现实是官逼民反,《红楼梦》的现实(世界)就是亦幻亦真。如今,有些作家将现实的写作当作了某种敲门砖和按摩器;对另一部分作家来说,是把对现实参与的写作当作了寻找社会正义和理想的荆棘之途,来给现实留下文学的声音。现实的加入,让现实成为了精神分析的案例或者就是一个解剖的病体。当然也有一部分作家在现实的表象中纠缠不休地蹒跚,把生活的琐屑当作沉醉书写的源泉,让精彩严峻的现实平庸化和温柔化。使文学成为无聊的游戏和消遣,成为社会角落的呜咽和哀鸣。
现实需要真相,这也是一个健全社会的起码标准与渴望,也是不可阻挡的民意。如果一个作家反映的现实离开了民意的基础,一切全在人造的强光之下,移花接木,张冠李戴,以偏概全;如果被无穷拔高,典型化,理想化,这样的文学中的现实与生活中的现实会越来越远。
现实的真相是以真实作为出发点的。所谓的现实,一个作家在起码的判断和把握上,不与民意相差太远或违逆。我还要加一句:现实既不是网民的也不是报纸的,是作家亲手所得的,亲眼所见的。任何道听途说、捕风捉影的现实都不是现实。
一个从不挤公共汽车有自己专车的官员,他不知道公共汽车里的现实;一个有公费医疗的他不知道农民因病返贫的现实;一个在城里在校园里在酒池肉林安适生活的人,他根本不知道农村的现实,特别是那些乡村深处的现实。一个知道却劝别人不要写这种现实的,是不可原谅的;一个不知道却偏要指责别人歪曲现实的,可以饶恕他的无理和无知。那些走进生活深处的作家,写出真相一二,我天真地认为,是可以容忍的。既然亢奋的网络都能够容忍,有点痛苦的作家咱们也能睁只眼闭只眼嘛。
二
作家最好不要去大谈什么现实与文学的关系,这样会让理论家找到口实,等于是伸出头来让他们剁。理论家可能想当然地认为你书写了现实就会不顾艺术的精致。年轻的小说家也以为小说与现实无关,越抽象越寓言越象征越艺术越高端。横斤山林,谬及文学,不从作品本身出发,不去体悟作家的孤诣苦心,对文学不抱有起码的敬意,全盘否定,惯性否定,已成为批评时尚;年轻的作家躲避现实的广阔性和民间性,一隅独乐或向隅而泣,向同类人群倾吐,已成为写作的时尚。文学是对所有人,所有时间,所有历史和现实的倾诉,是对生者也对死者的倾诉,对过去也对未来的倾诉。
文学对现实的企及需要有一支铁笔。毛泽东诗云:屈子当年赋楚骚,手中握有杀人刀。形神枯槁,已被遗弃的流放者几如乞丐,其笔依然是杀人刀。惟有楚人毛氏理解楚人屈氏!
没有力量的写作无法面对坚硬的现实,无法切开社会的麻木,无法让人触到作家的脉跳与心率。要强势介入我们的生活。现实包括一切,不仅仅是社会的现实,是方方面面的当下现实,是作家需要撷取的一切的材料,鲜活的,带着汗味和炙热气息的生活现场,是每个角落里不可遗忘和抛弃的、值得记取的故事和细节。是人们被压抑的痉挛和战栗,呼号和喘息。
被表现的现实因为个人的艺术触痛点不同,会出现不同的现实,不同的对现实的定义,不同的诠释方法,不同的讲诉情感,甚至会出现严重的对立。但这种艺术的占山为王,一意孤行,会让通往现实的路更加广阔和丰富,作家有更多对现实挑战的机会。
现实是一种价值体系的总和,现实是被破坏和重建的工地,现实是一个人瞄准后即将扣动的扳机。作家无法不对现实肃然起敬,首先他要感谢现实给予他的滋养,给他敲起警钟和表现出的云蒸霞蔚、风雨如晦。要对现实谦卑,还要完成现实给作家给文学的嘱托。
现实是需要寻找的,没有现成的现实端上你的写字桌。现实同样不在网络搜索的范围,现实在山野中,在人们的口头中,在泥土里,在民间恣肆泛滥。文学想要得到现实非常艰难,需要有放逐自己的勇气,舍弃另一种现实的缠绵耳语,奔向你心中渴望的现实,成为山野的调查员,事件真相的知情者。
让现实变成艺术和思想的一部分,穿越喧嚣和芜杂到达我们的内心深处,变成强有力的语言表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