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所谓故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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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9章 为什么要底层?

为什么要底层?——在海外比较文学与中国文学协会(ACCL)双年学术会议上的讲话

底层文学现在是热闹了,有大量的人研究底层文学,有大量的人诋毁底层文学。其实当大家都在言说底层文学的时候,对它的概念并不是很清楚,就在那儿大声发言,没看这些人的作品也敢跟人起哄去否定底层文学的成绩。而这些成绩在当下文学中已成为巨大的事实,颇有成就。人们在谈新世纪文学的时候,无法绕开底层文学。据我所知,这几年有几个全国性的文学理论会议都曾专门讨论过底层文学。底层文学是一个特指,是指新世纪以来,自04年前后出现的一种小说叙事方式,且主要指中篇小说,后来扩大和延伸到长篇小说及短篇小说。现在说很久前的写作都是底层写作,八十年代就有,这是一种无知。过去有作品写底层,但不是现在文坛所说的“底层文学”,这是完全不同的概念。底层文学作为一种存在,是无法否认了,作为一种健康强壮的文学现象和文学潮流也势不可挡,且在深入之中。

所谓小人物的文学,革命的文学,左翼的文学,工农的文学,都是指向底层的,这在中国本来有传统。但是后来,由于社会阶层的急遽分化,革命带来的虚假狂欢的结束,使得底层变成了一个写作盲点。或者说真实的变化的底层遭到了文学的遗弃和冷遇。底层文学是一种写作方法和写作信仰。底层文学与新时期文学的寻根文学、新写实和先锋小说有一点点亲缘和递进关系。它寻的根是现实的根,不仅仅是文化的根。它比新写实和先锋小说更有明确的立场,更惊心动魄和尖锐,对社会问题和底层生活不是暧昧琐碎的展示,而是勇敢迅猛冷峻的批判,我认为它应该属于最严峻的批判现实主义。底层文学应该是一种前夜式的写作,是革命的前夜?巨变的前夜……但她的确有着前夜的征兆。对她的认识可能也许要在十年二十年甚至五十年后。现在讨论好像有点太早了,也无法认识到她曾经出现和存在的价值。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生在此山中。

文学为什么需要底层?当下的现实比任何时候都提醒我们不要忘了底层人民生活的经验价值,这不仅仅是一种情感问题和写作尺度,在经济文化全球化、资本流通权贵化的压榨之下,底层经验是中国惟一幸存的民族伤痛的记忆,也是一种中国文化的顽强遗存。当所有美好的东西都在分崩离析的时候,底层是仍在呜咽的传统的美丽声音,是一股持续不断的民族精神的热流。

为社会底层的文学是一种深刻的洞悉和挚爱,是一种温润的情感表达,是一种思想自觉和艺术倾诉的自觉,也是一种人生信仰的自觉,是一种敏锐。是一种被社会思潮、生活潜流和百姓情绪裹挟的写作。作家必须关心人类生活,写作者必须有他的坚定的立场和写作指向。没有底层文学,我们无法给时代留下文学的声音。历史将会出现空白。写什么困扰着当下许许多多的作家,面向底层考验着作家起码的感知能力。现在许多作家冷热不知,好坏麻木,是非不分,使得文学的存在成为了一个不断被社会道德底线和良知拷问的尖锐问题。

底层写作是一种控制的艺术。底层文学不是激进文学的代名词。当你需要社会底层推进你写作的深度的时候,你必须相当克制、冷静和客观,不做恶意的贬损和发泄,没有恶搞,讲求事实真相。如果我们不得已“出离愤怒”(鲁迅语),但必须保持憎恶的冲动,作家没有憎恶感,他如何对另一些人和事倾情热爱?否则所谓的热爱就会是矫情的,虚情假意的。憎恶会让人敏感,强烈地感受到社会不平对底层压迫的峻急,生活中强烈的遭遇感的写作正好克服内心的焦虑,它使作家充满战斗性和爆发力,作品有着警觉、疑问和追逼的张力,回归人道主义的写作传统。

创作固然是对往旧写作方法的离弃和背叛,但唯一不能背叛的正是自己的良心。它与个人的好恶有很大的关系。而个人生活的印痕是与他掌握的对社会了解的程度和生活资源的多寡紧密相关联的。你知之不多,两眼清静你可以不写,我若看见了我不写那就是违背我的良心。知识分子应该有起码的诚实,提倡一种诚实的写作,是我们当下最最需要的。不能因为过分追求所谓的和谐而篡改、掩饰真理和真相,那些破碎的心灵不仅需要抚慰,社会的裂痕也需要修补。我们这个时代的包装过度,使得语言有许多外衣,缺少了它应有的功力。推崇诚实的写作能将底层的生活最直接地展示出来,让文学真诚朴实,让人们知道生活的艰辛和人性的伟大、善良、坚韧,从而唤起人们生活的信心、斗志和勇气。

对底层道义上的支持,是文学基本的要求,是作家必须经受的一种精神折磨。我们的文学被商业和权力的败坏十分严重,进而被迫转向享乐主义。而享乐主义导致的后果就是文学的时尚化、庸俗化和轻松化。关注底层使我们的文学保持一定的警惕、单纯和进攻性,用我们的作品与底层人民站在一起呼吸和呼号。文学不敢直面现实和底层,但装神弄鬼,装腔作势,装嫩装嗲倒是很有本事和市场的,底层题材与极其势利的写作势不两立。底层文学所表现出的专注、执拗和始终如一的信念,正是我们文学人精神品质的缺损点。

而关于所谓血腥暴力和道德制高点的问题。如果血腥和暴力是因为制度引起的,我们为什么要责备作家呢?作家做错了什么?暴力和血腥不是作家煽动的,是社会问题激起的,责备作家十分荒唐。关于道德,我们不能把道德的责任推给别人,你自己难道连写作道德也不需要了吗?底层现在还剩下什么?除了一个道德的制高点,他还剩下什么?在这个各阶层纷纷争夺资源和财富的时代,底层并没有分到什么,他们已经所剩无几。美国的爱默生说:“物资的贫困是滋养美德的沃土。”法国作家卡里埃尔说:“贫瘠的土地可以使悲惨的命运处于纯洁和神圣的状态。”他们用只属于他们的贫困保存了我们这个社会的美德和心灵的纯洁,我们难道不应该感激他们?不应该书写他们?如果写作者站在道德的最低点才是不可理喻的。一个作家不会傻到以一个道德的制高点就以为解决了所有写作的问题,他依靠的还是艺术的魅力来征服人的,这一点只是有些否定底层文学的人不愿承认罢了。其实如今的读者对文学作品的阅读是十分挑剔的,如果他不能感染和打动读者,就算他喊一万遍农民万岁工人万岁,喊一万遍贪官该杀奸商该死,读者也是不买账的。现在,底层的道德状态像一座正在融化的雪山。如果我们无视他们的命运不去进行抢救性的发掘和记录,这才是没有道德的,没有敬业精神和责任感的。

我不知道我是什么文学,我的写作不是遵循任何主义,我或许只是发自我的内心。我读书、挂职、下乡、写作,匆匆忙忙,没有时间焦虑。每天都在大量的新鲜事物和新鲜空气中生活和行走,感受社会真实的脉动。我以最短的距离去迎接和拥抱我内心的冲动,并且忠实于我的内心感受,决不进行与感受无关的所谓艺术处理。我是以真实作为出发点,加上极其自我的艺术构造来打动读者。我并不想用所谓道德来哗众取宠,那只是虚伪的道德。我认为,“道德”两个字也是某些批评家和道学家们杜撰和生造出来的,对底层人来说,他们根本不需要也不必谈道德。现在他们谈的是生存问题和做人的尊严。道德是一块遮羞布,是有闲阶级们谈论的玩艺儿。底层人在所谓群体性事件中的出现,肯定不是对道德的炫耀,而是生存权的呼吁和斗争。道德是男盗女娼、腐败堕落者们最敏感也最喜欢玩弄的词汇。

心甘情愿做一部分弱势群体的代言人,这与高尚的道德无关,也不是一种写作方式的简化,倒是,我自己认为给自己增加了巨大的写作难度,回归生活就是对自己的严峻挑战。我需要底层是我自己身体和生命的需要,是寻找激情和力量的需要。我不否认我是一个底层文学作家,我也不仅仅是一个底层文学作家,我认为我是写鲜为人知的深山生活故事的作家。比如,我的《松鸦为什么鸣叫》写的是山区车祸;《豹子最后的舞蹈》写的是一只豹子濒死心态;《马嘶岭血案》写的是一桩深山血案;《太平狗》写的是一只山狗来到城市的传奇经历……等等。说它们是底层不如说它们是生活的最深处——那些我们城里作家没有注意的角落。它肯定是文学的,与观念和主义无关。作家应该表现最独特的生活场景,这就是我写作遵循的准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