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所谓故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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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1章 写作笔记

有所交待

人是偶尔来到这世上的,每个人都将离开这世界。这种来去匆匆的景像将永远延续下去。那么文学是在这个世上与人交流的一种东西,它可能准确探索和表达人的内心隐秘,还可以使语言这种人类流通的玩艺儿变得有趣,使语言的不确定性变得更不可确定,使语言产生无数种可能。那么,既然是偶然到来或匆匆到来并且要注定离开的,不到万不得已,除非不被逼到墙角和悬崖,刀搁上脖子,就不必要将某种规范弄得太死,就不必要讲虚伪的话,尽管写自己内心想表达的东西。写作是什么?就是一个人对世上有所交待。

宗教也是想对世上有所交待,比方它研究死亡,比方它研究罪,比方它研究人从哪里来,到哪里去。但是信徒被这种宗教的游戏规则给绕进去了。文学和语言这个玩艺儿是有规范人的某种企图的,一直以来,有人都企图让它变成某种学问,更有甚者,想让它变成政治工具和打手。但是,文学注定了本身是不应该有游戏规则的。明代公安三袁中的袁宏道讲我手写我心,信腔信口,皆成律度。律度就是游戏规则。但他这里讲没有律度。语言本身是一种自由的象征。当出版社的校对总想把你的小说修改成小学生作文那么规范的用语时,他不懂得文学。文学就是对语言的冲撞,这表明他存在的意义。

人一出生到这个世界就被异化掉。但是文学的出现恰恰是为了抗拒这种异化,使人之所以为人的一种显示。古语说:雁过留声,人过留名。说是著书立说是为了流芳百世,其实这不过是抗拒异化和死亡的一种方式,流芳百世是一个生命存在的幻觉。人不在这个世上了,流芳百世又有什么意义呢?著作等身又有什么意义呢?人的意义就在于那么几十年,在他能发声时,能与时代和活着的人交流时。因此,文学是这世上交流发声的产物。动物没有语言(!),却能发声,发声就是语言,就是文学。它能准确表达它的愤怒、欢乐、厌恶;它用咆哮,用呻吟,用呜咽,用呢喃等来直接地表达。那么语言无论人类把它发展到多么曲折多么复杂的地步,我们的发声也必须紧紧抓住语言的基本作用,强烈地、直接地表达我们的喜欢和厌恶,简洁直观地表达我们的咆哮、呻吟、呜咽、呢喃,使我们在这个世上掌握过语言之后,不枉在世为人一生。

我们需要文学吗?

现在这个时代好像是不需要文学了。因为文学的许多功能被其他东西取代了。精英文学的读者越来越少,人们不再相信文学,文学对社会的推动作用,对心灵的净化,没有人再相信。文学批评家、文学博士、硕士不读文学作品的大有人在,他们的所谓研究是在网上搜集他人的成果,改头换面。文学研究对许多人来说,不过是个饭碗。对文学作品没有根本的兴趣和阅读欲望,更谈不上热爱。在文学中汲取愉悦和精神激励几乎绝迹。但是,我们不必怨天尤人,我不认为不热爱文学就是一个民族的堕落和欣赏水平的下降。诚如博尔赫斯说的:许多年间,几近无限的文学只集中在一个人身上。我说,在一个阶段,文学只集中在一部分且是极少数人身上。许许多多的作家写家根本就是与文学无缘,写了白写;另一种是读者,文学也是属于他们中的少数人的。这没有什么不对。需要文学的人永远需要文学,不需要文学的人永远不需要文学。让文学成为大众生活的想法是原始想法。可以看到艺术的起源:一个猎手拿着刀,在石头上刻下了他们狩猎的场景,非常简单,那时的猎人,人人都可以是画家。但后来呢?当绘画进化之后,出现了油画版画水墨画和各种画派,绘画就需要极强的技巧性了,绘画这门艺术就掌握在极少数人手里了。你今天用刀去石头上刻那些简单的东西,注定无法成为艺术,或者高级艺术和当代艺术和精英艺术。反映猎手生活的不见得是猎手,这与艺术的初创时完全不同了。艺术成为一门越来越精细的学问,文学也是。

需要文学的理由是充分的,因为作为一门艺术,必须有传承人,文学这种复杂的语言活动和思想特征,是人类生活的一部分。因为需要思想,所以需要文学。过去文学的一部分娱乐功能被其他东西取代了,可是文学中的思想和理想任何东西都无法取代。越是在消费和世俗时代,精英们越是要借助于文学或者说躲在文学的城堡中,坚守并显示自己。文学与伟大和崇高和尊严结合得越来越紧,难解难分。在当今时代,政治精神的角落感和呜咽感,正是文学或者精英文学所发出的,犹如警钟。因而文学借助于这种发声,表达极少部分思想者的忧虑、愤怒和屈辱。文学过去是市民的,消遣的,勾栏瓦舍的,现在不是了。这是社会动荡分化发展淘汰逼出来的。这种角落的和呜咽的写作,表明文学作为珍贵的遗产被少数人保存下来了,文学就像被保存的火种,现在也许不需要,某一天我们会需要,并有可能造成地震般的爆发和燎原之势。这是指它对社会改造的功能。

文学是有光的

文学照亮了我。我常想,如果我不写作,我将会怎样?我将会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把最好的假设排除——比如我在省某厅呆过,我可能会成为处长?厅长?从坏的或正常情况下的发展,我会成为一个很可怕的、很可怕的、很烂的一个人。我会成为一个普通的县文化馆馆员,编县里的旅游文化小丛书,搜集民间故事。我曾借调到县文化馆;我会成为一个老船工,现在可能已经下岗退休。因为我在一个水运公司干过五年;我会成为一个小镇上的老混蛋。因为我出生在一个凋敝的小镇,那里的人阳气全无,吊儿郎当。总之,我极有可能成为一个小镇上的老混蛋,以我这种性格。

因为我写作,我获得了非写作者的许多东西,获得了虚荣和尊严。不是因为我的才华受到尊重,当我选择文学,是文学的光芒照亮了我。是文学挽救了我。我这样一个出身的人,父母双亲文盲,学根不深,慧根也浅,六根也不清静,长相平平,手无缚鸡之力,心无宰鱼之胆。我的那些偏锋狠毒的写作,却使我得到了不错的名声和抬举,人们从我的作品中看出我的狠气,算得是条汉子,可我是一个连走路都喘气的人,没有城府,动辄发怒,性情干瘪,讲话不利索,从人格上来说,没有任何趣味可言。但是人们尊敬我的作品,继而尊敬我这个人,这么一个糟糕的低贱的人。这不是文学镀亮了我吗?文学是有光的,我感谢文学,让我站在领奖台上微笑,人模狗样地高傲,振振有词地发表演讲,可是内心是虚的。如果不是文学壮胆,我在许多场合会发抖、尿裤子。

写作的可能

我想提请大家注意的是:网络的洪水和网络写作可能会害死文学。文学几十年的政治化耽误了一代甚至两代人,中国自鲁迅后就不再有文学的巨人。网络的兴起,我感到中国文学甚至思想的巨人就到鲁迅为止了。网络会耽误一代、两代以及无数代人,使我们社会的精神走向向下沉沦,文学语言向庸俗和低级趣味急遽滑落。我不是一个乐观主义者,在今天,我是一个悲观主义者。文学的复苏可能要五十年甚至一百年之后。现在,我们正处在文学萧条期。没有巨人的时代表明思想正在凋亡,人们处在黑暗中。写作在新一代写手那里已经远离精神层级,成为一种生活时尚。他们把文学创作同喝酒和怪异的生活方式联系在一起,是一种嬉皮士行为,和伟大的道德操守无关,与现实生活的真相和生存的秘密无关。怜悯、同情和愤怒和感世伤怀,是与文学渐行渐远的精神痉挛,写作是舒适和趣味性的事。在丧失文学的同时,一个民族就将丧失掉思想,也将丧失掉冲动。一个没有冲动的民族,在平庸里挣扎,连宝贵的血质也会流失掉,这个民族的未来是不容乐观的。最后这个民族可能会连同她优美的语言,一起荒芜末路。

那么我们有没有一种可能使写作的潜质继续下去?它必须要远离网络,远离各种传媒的假象,向不被我们关注的、最远最远的角落走去。让我们的内心像荒疏的天空和大地,成为少有人的践踏之处,让内心的安静泛上苍苔,要打捞我们这个社会被遗忘的经验,获得原始的活力,在民间和土地深处寻找激情,使语言露出朴拙的锋芒。文学必须尽快地化装离开这个危险的地方,文学必须以陌生的形象在陌生的土地上建立根据地。

只要有一种可能我们都不应放弃,有一种可能它必须是离弃和拒绝,可能是逃亡后喘息后的定神。必须彻底地逃叛,恢复战士的本色,像一只警惕的獾,奔向荆棘丛生的大地深处。葆有思想和挑衅的自由,彻底地否定时尚生活,否定文学的秩序和正当性。

可以这么想,在上世纪三十年代,十里洋场包括汉口的租界,也有汹涌的时尚生活、舞会、酒、纸醉金迷与油头粉面的人群。人们以为生活就是这样,将会扩展下去,成为时代的惟一。但同时,在很远的地方,在川藏边地的风雪弥漫的山上和险恶的草地沼泽中,有一队人(大部分是农民),饥肠辘辘,衣不蔽体,抗击着死亡的威胁,在那儿行走着。人们谁也没有在意他们,关于他们只有只言片语的消息,并被主流媒体污为充满血腥和暴力的匪徒。可是,就是这些不入流的人,是他们改变了世界。

我想离开庞大、狂卷的时尚和主流生活,我去遥远的深山,与农民和牛羊为伍,与感动的令人热泪盈眶的事物为伍。我也同样怀有一个卑微的愿望:改变这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