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没有四季是好是不好,反正如今在城里已经失去了四季的感觉。
乡下的春天,有路旁的迎春花和矢车菊,麦苗田垅中一畦畦金黄的菜花。这当然是春天的感觉。你从草缝中的一枝芦芽,从一棵树的叶苞上就会看见春天悄悄临近的身影。风有些暖意了,一夜雨住之后,池塘的浅水中伸出柔弱但挺直的青草,这在南方的乡下,就是春天的信息。古诗有“池塘生春草”一句,每当品味这句诗,眼中就有乡下池畔蛙鼓、水藻缱绻的幻象,甚至有某种味觉和气息。
而夏天的到来却是与丝瓜、苦瓜、西瓜和豇豆相联系的。如果能吃到这些菜,就表明进入了夏天,就可以在树荫下听蝉鸣午睡了,就可以在台渠里游泳了。不过夏天的感觉最初还是从端午节时去河边打芦叶包粽子开始的,在密不透风的芦苇中打一篮芦叶,身上有汗,就去试河水,不凉,脱了衣服一鼓劲钻进去,人与河水开始了肌肤之亲,夏天就来了。要说乡下最安静闲适的夏天感觉,是在家里听到一只野峰嗡嗡着在墙上打洞,那时候,外面南风悠悠,麦子黄了,寻猪菜的孩童吹着麦哨,赶秧雀的老人手攥一只缠了塑料纸的长篙,大声赶着雀鸟,你就会觉得,繁忙而炎热的夏季的确来了。
秋天和冬天的感觉那当然是再明显不过了,树叶飘落,伙伴们相邀了去钓筷子长的秋黑鱼。而冬天,冬天漫天飘絮,走在咯吱作响的冰湖上,寒风直往宽大的棉裤腿里灌……每一个季节都有每一个季节独特的风景,每一个季节都有每一个季节的味道,春食椿芽夏食辣椒,秋有南瓜冬有腊肉,季节是如此的鲜明,就像乡下人表里如一的性格那样,没有夸饰和虚伪。
但如今城里似乎一切都颠倒了,各种蔬菜四季上市,已经不存在吃鲜的概念,寒冬腊月有黄瓜西瓜和西红柿,也有青椒。那种瓜棚豆架下的闲话儿本应是在蒲扇中拉呱的,口渴的时候抬手掰下一截黄瓜来,脆生生地嚼,而今拥炉吃黄瓜,听街上北风呼啸灰尘弥漫,黄瓜就不再是黄瓜所蕴含的本意了。裙子也成为冬天的一种标志,而在春天,穿着超短裙的女孩就开始招摇过市了。谁家阳台上养的公鸡,在“晚间新闻”还未播放时就开始扯起喉咙报晓了,时日的颠倒与四季混淆有密切的关系,把人与禽兽的生物钟也搞乱了。阳台上人家的狗也是没日没夜地吠,那种深巷闻狗吠,风雪夜归人的古典意境早就荡然无存,被灰尘飞扬的一年四季,被取代了春雷而每日怪嚣降临的波音飞机的引擎声击得粉碎。也没有慈母念孩子的衣单,也没有八月的黄芦草、九月的山茱萸而怀念故人;春寒百尺楼,秋云暗几重,夜雨剪春韭,相忆采芙蓉……等等四季与人的感情节律都被谋生的匆匆人流,一副老面孔的水泥建筑而弄得单调淡漠了。
在灯下,书写着春天的时候,雨夜在汽车轮胎的磨擦下劈劈啪啪,所谓“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的无比美妙的静谧韵味在城里都会成为一种苦笑的讽喻,成为一种幽默。最是无所适从的时候是站在菜市场里选购那些新鲜的品种多样的菜蔬时,就想到那种温室里的极不真实的栽培,如此青翠欲滴的菜蔬,却闻不到一丝自然的气息,田野的气息。只是在选择着芦笋,在掐着藜蒿时,才使人想起一点点有关于田塍、湖坎、河滩的故事,想起纸鸢飞、犁耙响的农村。这样想的时候,春天也过去了,而今天田野上盛开的菜花,让人眼睛发胀的菜花还没有看见呢。如此,那春天的清婉,夏天的愤怒,秋天的深沉,冬日的隐忍等等与季节易变的感情也就显得没有必要。在城市,人们总是变得异常理智,决没有情绪的跌宕,人们文质彬彬,善于掩饰心灵的季节,而给时尚捧出的永远是沾了水滴的四时如春的美妙言辞。
能找到春雷般的呐喊,夏雨般的倾诉,秋风般的离情,冬雪般的洁白心地吗?真诚的溪水在红叶的伴随下自深山里奔流,而城里的叫卖声却不是某一个值得纪念的季节,它日日聒噪,那么静思默想的月份、贮藏的月份、等待温暖或者临风而歌的时刻就不再存在,而只是在一篇日记里,在一篇随笔中,或者,在一个支离破碎的梦中。
让人生和感情生活在四季分明的日子里,怕的确顶多只是一首诗中的祈祷了,而这种诗,在我们笔下也越来越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