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塞说:“只有诗人才是诗人,而不可能学着当诗人。”这里说的是:诗人是与生俱来的,他的本质,他的身心都是诗的。一个不是诗人的人,想在其他,如模仿和技巧上的学习而成为诗人,或者靠才华弥补缺陷,那可能并不是真正的诗人,是一种伪诗人,他们的作品可能只是形式上的诗歌而已,是伪诗,是诗的赝品。田禾是一个从骨子里就是诗人的人,这位在磨难中成长和成熟的农民之子,经过二十年的摔跌,被压抑的诗情和才华由蛹而蝶地显现出来,让人们惊异于他的光芒。其实,那是诗歌与他互为照耀的结果,他的价值就是诗歌价值观的一种最具尊严和最本质的体现。
这就好比一个倔强要卖他故乡的泥土和特产的人,他的几近笨拙和固执,他的始终如一的坚持,可能会让一些自以为聪明的人不屑。但是,在大地上游荡漂浮的诗人太多,而在某一地坚持和站立的人很少。其实诗歌(和任何艺术)恰恰是站立和紧守的结果。多面善变,跟风逐浪,文学从来不垂青这种人,在漫长的热爱和坚守中,表达他的写作立场、艺术倾向和生命哲学的人,定会大有斩获。可以这么说,诗歌的本色就是诗人的本色,诗人在不断提升自己的能力中,让自己和诗闪光。
《喊故乡》获得中国文学最高奖鲁迅文学奖,决不是偶然的。在《喊故乡》之后,我们又惊喜地读到了田禾的另一部新诗集《野葵花》。顺着这位乡村歌手所标出的通往“故乡”的山路,我们看见了诗人笔下更开阔也更细腻的、更生动也更鲜明的风景与人物,看见了诗人源源不断的、喷涌的创造潜质。田禾是一个极善于吸收诗歌新的因素,极善于学习和提升自己的诗人。
乡村诗从轻柔、抒情、唯美的浪漫主义到严峻、真实、痛感的现实主义的巨大转变,经过了几十年的探索和努力,而成功的转变或者说是因为有了像田禾这样具有责任感的诗人,才有了这样的现实主义特征的诗歌,也才有了这种可能。诗固然是理想世界的安魂曲,但同时又是现实生活的钟声和呐喊,甚至是底层人的呻吟。当然,诗毕竟是诗,诗是最简洁的、最凝炼的、最纯粹的语言,诗在当今,必须有明显的现代主义特征。不然,诗歌将无法对现代人的心理世界进行干预,会成为陈旧的抒情和虚情假意的表演。大约是从二00四年起,我就注意到了田禾的诗风在保持了对乡土现实的执着关注的同时,有了许多新的技法,在一首诗歌完成的空间里拓展了它的表达意境和进入方式,使得诗歌有了崭新的象征、隐喻及寓言的力量,也更加潇洒、智慧、大气,从而对诗坛有了强劲的进攻和挑战性。《春节我回到乡下》、《黄昏停在老槐树下的两辆拖拉机》、《两片亮瓦》、《星期六,在镇上》、《火车从村庄经过》、《王大柱的房子烧了》、《去往牵马镇》,这样的诗歌和诗歌题目在以往的乡土诗中能够见到吗?过去是少有的。读过之后常常给人十分新奇的感觉,诗的韵味变得有些陌生又十分爽劲。按照传统的构思方式写一首诗其实是十分简单的,只要你掌握了写诗煽情的技巧,有几年诗龄。但写一首让人击掌称道、久嚼不腻的诗又是非常之难的。田禾具有了这样一种书写的力量,战胜时间和传统的堕性,从故乡的一小块田土出发,不断开拓自己的领地和驰骋的疆域,用那些怜悯和正义的诗句拥抱世界。在这本诗集中,我惊奇地发现了许多叙事风格的诗。这种叙事的主体都是人。这就让诗歌从虚拟的想象突然重重地落到了故乡故人故土的真实生活中了。这是一种书写的自觉。如《叔祖父之死》、《看见一盏灯》、《外婆》、《骆驼坳的表姐》、《白玉兰》等。其实,有些诗,就是一篇小说。《骆驼坳的表姐》写的是一个瘦弱多病且守寡的乡村妇女,为养活婆婆和儿子,自己做牛做马辛劳一生,“她落户的村庄。山多、坡陡。黑夜巨大/她居住的房子。低矮、潮湿。麻雀造窝”,“躺在药罐里活了五十五岁……命薄得就像一张纸”。而白玉兰是一个孤寡老人,“她是吃野菜活下来的穷人/现在衰老了。已经赶不动坡上的羊群/平日抱着一捆青色的柴火,从/篱门里走过/她进屋。摸黑。呼吸。咳嗽。点灯/又是一年的腊月/天那么冷,她用铁桶去河沟里汲水/冷风追着她吹/看来她很难挨过今年的这个冬天”。一幕一幕真实的非常细节化的场景,就像我们也身临其中,一起经受着这些生活现场的良心的煎熬。并且把我们带入了一个沉重的诗的世界。不止是对生存现状的正视,田禾的笔把他过去的回忆、亲切、温柔(他第一本诗集就叫《温柔的倾诉》)完全挪移到真实的、严酷的人的命运上来,这就是成熟的表现。因为这样的书写增加了难度,也提振了精神,熬浓了感情,承担了风险,扩张了境界。驾驭这样的诗,是需要本领的。
在这本诗集中,这些近作中,我们看到田禾另一种过去少见的本领,这就是素描的本领,也就是对细节捕捉和把握的本领。在《村口》这首诗中,村口一群人夸奖驼背的本事,村长与他的大奶子老婆过去时,都装着没看见,大奎可能输钱了,没跟人搭讪,回家就听见了打骂声。晒太阳的老支书,改了当年见人就瞪眼的坏脾气,现在成了晒太阳的老头……等等。《小镇老街》更是热闹:杀猪的磨刀,烤烧饼的朝手心吐唾沫,酒坊里掺水,买酒人要砸缸,铁匠铺,卤菜馆,卖豆花寡妇与炸油条的光棍结婚,收山货的武汉老头把豆腐店老板的女儿拐走,她男友捧着农药,在店里闹了三天……这些如蒸如腾的芜杂生活场景组成了我们的现实最生动的表演。它同时具有美感和动感,而它的精心选择是极富意味的。我觉得田禾做出了巨大的努力,把诗写得如此富有生活气息和当代神韵,这种暗暗的探索,这种加入了其他艺术特别是小说技巧的写作,在诗坛上是十分难得的。这也就是田禾总是保持着朝气和锐气的原因。他的敢于寻找陌路上的诗的胆气,也就是他悄没声息冷不丁就会出现在他人前头的根本原因。田禾是个大智若愚的歌者,我以为,这是他成功的秘密。
看看八十年代写江南是怎么写的,而他今天又是怎么写的。先让我们回顾一下那个时代的代表饶庆年的江南:“多雨的江南有泥泞的小路/有叼鱼郎无声掠过时滚动着水珠的团荷/有散发着温热气息的水牛粗糙的皮肤/有湿润的故作愁态的紫丁香和野百合/有带点儿哑声的小花狗亲昵的嗓音/有不肯上升而四处弥漫的柴草淡蓝色的烟气/有平静的,游鱼吐出一圈圈泡沫的池水/哦!多雨的江南有恬静的积雨云般的思绪”(《多雨的江南》)这就是典型的八十年代的浪漫抒情,而田禾的《乡亲》是这么写“江南藕荷深处的亲人”的:“这些我乡下的亲人/是我在南亩上耕种的老叔在毒日下拉车的小哥在水乡里采莲的九妹在大清河淘米洗衣的四姐在院子里唤鸡吆鹅的大妈大婶/是我砍高粱捆稻草晒干薯挑大粪搓草绳挖地瓜锄地垦荒插秧打豆割麦扬场排灌清淤推碾拉磨放羊赶驴一边咳嗽一边哮喘一边劳动的乡亲/是我稻场上打麦稻场上睡水塘里养鱼塘边上睡菜地里种菜菜地里睡半山坡上放羊半山坡上躺过着半人半鬼的生活的乡亲/是我住着矮矮的平房烧着低低的土灶穿着褪色的棉袄搓着坚硬的玉米挑着沉重的柴担咽着粗糙的杂粮流汗受累吃苦但从不叫穷不叫累也不叫苦的乡亲……/是我生了牛犊子生了小猪娃生了羊羔生了小马驹跟生了儿子生了孙子生了皇帝一样高兴一样喜悦的乡亲/是我死了头老牛死了头母猪死了头骡子死了头毛驴死了小猫小狗跟死了老爹死了老妈一样伤心一样疼痛的乡亲/是我男人呆在家里闲着就骂男人男人离开家了又想男人半夜里躲在床头偷偷抹眼泪时不时抱着枕头失声痛哭的乡亲/是我高兴时就疼老婆爱老婆抱老婆亲老婆吻老婆烦恼时就吼老婆怨老婆骂老婆打老婆把气出在老婆身上把老婆当出气筒的乡亲……”这哪里是传统的“藕荷深处”?这只能是大地的深处,逼真的乡村生活的深处。它比过去的“江南”更经典丰厚,这比“喊故乡”更狂烈倾泄。田禾诗现在的卓越的新的品质,是他在认识和境界上,不仅自觉超越传统和陈词,也是顽强超越自我的高处亮相。不断地进步,不停地探险,当然会有绝处的风光。再以一首《翠姐》为例,这是一首温暖的诗,仿佛有太阳泡着。它写的是一个在堂屋里筛米的乡村少妇,我们又看到了大量的精心布置的细节:米筛、珍珠般的米粒、细碎的秸秆、把捞出的谷扔给脚边咯咯叫的小鸡、米在筛面上跳跃,“她提前准备了/过冬的柴火、棉袄和窗花”。这是一幅风情万种的流着太阳之蜜的油画,是一个用诗句画出的乡村的美丽能干的村妇。另一首《山里女人》,让我们遭遇到了很少碰见的新奇意境——而这种意境,对于写者和读者,都是万难邂逅到的:在一个晚上,一个山里女人送拉山芋的男人去镇上,在山路,霜很厚,路打滑,她在后面推着板车,在过土埂时,车会挣扎一下,板车终于远去了,她一个人走下斜坡和灌木丛,“天还没有大亮,旷野还是/一片漆黑。她想采些/婆婆丁和野芹菜带回家/站在路边又犹豫了半天/她经过一条河沟/昨晚的月亮/还躺在那儿/水面浮出奶白色的月光”。“鸡鸣茅店月”之类的古代月夜我们见得多了,但这首诗我们在初读时,被诗人不知怎么布置下的氛围所感染,劳动、相濡以沫、山区、女人的独特心理和意绪……这种种体验都是前所未有的。
田禾近作中对诗歌写作的拓展,还有许多许多,还有一些如《田野》、《我坐在小船上》、《狗叫》,也堪称独特之作。《田野》是一首极人文的诗,在平原的田野里割回一生的谷子,然后“娶一个江南女子/在比田野更深邃的山里/临水观云/结庐而居”。现实与古老意境的结合,创作出了颇有心得的好诗。如《狗叫》:“狗叫,夜晚/墙头,一蓬茅草遮住了月亮/狗叫,深夜/谁家后院还晾着两件花衣/狗叫,七大爷半夜爬起来/栏里,牛羊无事/狗叫,狗的叫声/掏空了黑夜”。在写实的过程中,接近纯粹的自然和象征,在两者之间寻找着天衣无缝的链接,这种处理在田禾的诗歌中可以找到许多匠心独运的证据。
田禾已经不是过去的田禾了,许多人并没有真正仔细地研读和观察他,他的诗歌所取得的成就,他的难度、厚度和宽度,是我们必须承认并正视的事实,他扎实并具有狠劲的写作已经把很多自以为是、固步自封的诗人甩到老后,而他将继续前进,步履矫健,视野开阔,大巧若拙,胸怀远志,而又勤勉有心,没有谁能够阻挡他的步伐和神速。不是别的,是因为他是一个真正的诗人,他走了一条追求完美、高度和真理的诗歌正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