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陌上香锦蔷薇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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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度芳姿

小楼寒,夜长帘幕低垂。

恨潇潇、无情风雨,夜来揉损琼肌。

也不似、贵妃醉脸,也不似、孙寿愁眉。

韩令偷香,徐娘傅粉,莫将比拟未新奇。

细看取、屈平陶令,风韵正相宜。

微风起,清芬酝藉,不减酴醿。

渐秋阑,雪清玉瘦,向人无限依依。

似愁凝、汉皋解佩,似泪洒、纨扇题诗。

朗月清风,浓烟暗雨,天教憔悴瘦芳姿。

纵爱惜、不知从此,留得几多时。

人情好,何须更忆,泽畔东篱。

——李清照《多丽·咏白菊》

深秋的天是寒的。那一种寒是缓慢但深入的。她躲进小楼成一统,低垂帘幕,融入进漫长夜,自讨一些微弱的暖。风起。雨落。帘动。花摧折。她兀自担心起院里的萋萋白菊。它们是她的心头爱。就如同那一年他赠予她的钗。她是惯于对那一些植物、饰物倾付感情的。

所以。当她此时作词对它描述时,她的内心呈现出一种前所未有的敞亮,将所有的横亘时间之间的妖娆尽收眼底。那一些女子仿佛成了她掌心里的物。却都不过只是衬托。衬托她眼目之前那一抹一抹的菊白。她是将它看成有灵有气的命。女人的命。冷风袭袭,清芬酝藉,不减酴醿。多欢喜。只是,这一些欢喜都抵不过它的孤寂。

仿佛它是有情绪的。比如这一刻,它向人依依袅袅婷婷的风姿里透露出一些无可奈何和无能为力。它本身无多气力,只能对别人别物生出指望。却,人情凉薄,连它的依傍都仿佛带着羞赧的思虑。而此刻她对它,只有生怕芳姿憔悴的怜重之心。

这首词在《乐府雅词》本中题为“咏白菊”。清人况周颐在《珠花簃词话》里这样评价到它:“李易安《多丽·咏白菊》,前段用贵妃、孙寿、韩椽、徐娘、屈平、陶令若干人物,后段雪清玉瘦、汉皋纨扇、朗月清风、浓烟暗雨许多字面,却不嫌堆垛,赖有清气流行耳。‘纵爱惜,不知从此,留得几多时’三句最佳,所谓传神阿堵,一笔凌空,通篇具活。歇拍不妨更用‘泽畔东篱’字。昔人评《花间》镂金错绣而无痕迹,余于此阕亦云。”

来记几个词里引的典故。

关于“贵妃醉酒”。相传某日唐玄宗与杨玉环约定设宴百花亭赏花饮酒。结果约期已至,杨玉环欢切地赴宴百花亭却不见唐玄宗车驾。迟待移时。迟之久,迟之又久。当杨贵妃得知唐玄宗因与江妃欢耍才未来赴约,懊恼欲死。于是她借酒消愁,却不料三杯即醉,春情顿炽,姿容更显娇媚,倾倒众人。

关于“孙寿愁眉”。《后汉书·梁冀传》中有孙寿“色美而善为妖态,作愁眉啼妆、堕马髻”的话。孙寿是东汉权臣梁冀之妻,貌美且善妒。梁冀身世显赫,一生历仕四帝,但为人歹毒奸诈,且十分惧怕其妻孙寿。夫妻二人为非作歹,贪赃枉法,无恶不作。后来在政治斗争中,双双畏罪自杀。

关于“韩令偷香”。韩令即东晋人韩寿,是西晋大臣贾充的随从。因他仪表俊傥,贾女便对他产生爱慕之心,后与之逾墙幽媾。某一次,贾女偷了父亲的御赐西域奇香赠予韩寿。因此香沾身不易退散,贾充会见诸使闻到韩寿身上的异香便料中两人私情。无奈之下,将女儿嫁予韩寿。

关于“徐娘傅粉”。徐娘即南朝梁元帝妃徐昭佩。她曾与元帝臣子暨季江私通。对她,季江曾曰:“徐娘虽老,犹尚多情。”“半老徐娘”一词就是出自她的身上,形容妇人虽年老却不色衰。其实并无徐娘傅粉的典故,此处所写,如果不是李清照的笔误,就很有可能是传抄致讹。

关于“汉皋解佩”。汉人刘向所撰《列仙传》中记到一个神话故事:“‘江妃二女者,不知何所人也,出游于江、汉之湄,逢郑交甫。’交甫见而悦之,二女解佩与交甫。交甫悦受而怀揣之,‘趋去数十步,视之,空怀无物;顾二女,忽然不见。’”郑交甫于汉水边遇见二女,爱慕她们并且表达了心意。二女无丝毫愠色,且解下玉佩赠予他。但,人与物却又于弹指瞬间消失。

关于“纨扇题诗”。它说的是众所周知的班婕妤与汉成帝的事。曾经,班婕妤入宫得宠一时。在赵飞燕姐妹入宫之后,班婕妤失宠供养太后于长信宫,于是做了一首《团扇歌》。团扇即是纨扇,用细娟制成。“纨扇题诗”说的就是这件事。

李清照在这首《多丽》当中用典颇丰。她引贵妃、孙寿、韩椽、徐娘,旨在说明白菊的纯真天然,无雕琢做作之气。她引屈平行吟泽畔、陶潜采菊东篱,是要表达内心对二人盛誉白菊赞同的心意。她引“汉皋解佩”、“纨扇题诗”,为的是倾吐。倾吐自己的孤独与顽执。像是独白,但又不是。

如若来世她投身作男子,那么她势必会懂得去从一而终得对待那一个女子。正如她濯濯清华的思想当中对赵明诚、对爱情的某种程度上忠贞的祈求、执念。

凝眸处

香冷金猊,被翻红浪,起来慵自梳头。

任宝奁尘满,日上帘钩。

生怕离怀别苦,多少事、欲说还休。

新来瘦,非干病酒,不是悲秋。

休休!这回去也,千万遍阳关,也则难留。

念武陵人远,烟锁秦楼。

惟有楼前流水,应念我、终日凝眸。

凝眸处,从今又添,一段新愁。

——李清照《凤凰台上忆吹箫》

是年秋。他远赴汴京。她孤居青州。情之舛错于他们之间凸显的尤为剧烈。这是他们的爱之旖旎,也是他们的爱之乱离。金猊铜炉里熏香早已冷透,如同她此刻的冰凉心意。红色锦被被她胡乱堆放在床上,晨光映照,恍似红浪。清晓初起,内心倦意汹涌,慵自梳头。任凭那华贵的梳妆匣坠满尘灰,任凭那喧嚣的日光映上帘钩。这一回,她似乎要决定带着一种消极的放任态度来面对别离。

爱情里,她成了一个再寻常不过的柔婉女子。害怕人情迎拒,而离怀别苦最是虐心。她不能确定此时的他是否一如当年那个的信誓旦旦的男子。她不能确定他选择独自赴任,是否已经携带了某一些情似枯萎的隐示。有多少话要向他倾诉,可是正欲吐露却又不忍开口。她的挂虑和忧愁非是三言二语即可道尽。

新近。她渐渐消瘦。不是因为饮酒,不是因为秋深,不是因为一切外力的催化干扰。只是她的内心被他于不经意间注射进了腐蚀单纯腐蚀明光的毒。她知道她的深情始终抵不过他的转身。

算了罢。算了罢。他是必定要走的。唱尽万遍《阳关》离别曲,也不能将他挽留。她知道,这是她无能为力的事情。每每想到他已远去,剩下自己寡居空楼,她内心的执念总会反复涌动,对她的心思作出怂恿。如今惟有门前流水顾念她凝目却也望不断的旧忧。以及日后,那日日盼归的新愁。

在这首词里,李清照引了两个典故。一是“武陵人”,一是“秦楼”。后人将陶渊明的《桃花源记》里的武陵桃源的传说与刘晨、阮肇遇仙的故事相结合衍生出了此处所引的新的典故。《续齐谐记》里记道:后汉人刘晨、阮肇入天台山采药迷路,后遇见二仙女心生爱慕,结为夫妻之后却又思家求归心切。李清照的“武陵人”说的正是她的丈夫赵明诚。

至于“秦楼”。汉人刘向的《列仙传·卷上·萧史》里记到:“萧史善吹箫,作凤鸣。秦穆公以女弄玉妻之,作凤楼,教弄玉吹箫,感凤来集,弄玉乘凤、萧史乘龙,夫妇同仙去。”李清照化此典,既浅写雾霭对夫妻居所的隔断,也深寓内心对爱人秋水望穿的念意。

李清照的这首《凤凰台上忆吹箫》作于李清照偕赵明诚“屏居乡里十年”生活结束,赵明诚重返仕途的时候。较之别的词作情意更显浓郁。色彩饱满艳丽,像一副油画。爱情跟生命有太多相辅佐相契合的道理。感情总是在危险迫在眉睫的时候才能将爱本质里的汹涌蛮横甚至暴烈的欲望显现出来。惧别离,正是关于欲望的某一种昭示。

即将的离别、快要的失去,或者覆水难收的绝灭,都能激荡起人心底最原始的占有欲。渴念得到伸张,被渲染。然后喷薄而出,于是促就成了这一阕《凤凰台上忆吹箫》。

清人陈廷焯在《云韶集》里盛赞此词道:“此种笔墨,不减耆卿(柳永)、叔原(晏几道),而清俊疏朗过之。‘新来瘦’三语,婉转曲折,煞是妙绝。笔韵绝佳,余韵犹胜。”

李清照织进这首词里的情意非是诘屈聱牙的依傍和难舍,她只是借这个并不够好的情感现状来描述并且强调自己的爱情理想。事与愿违的际遇并不能催损她,催损她的是赵明诚在这一时表现出的力不从心和有始无终的趋向。这才是让她不能接受的。

爱别离,年华损。是波折,是劫难,亦是考量,却非是沟壑不能逾越。只要彼此心中根深蒂固一种爱之眷恋,那么彼此仍旧将涉过幽深水流,踏去岸上,满修行得正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