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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莫分茶 (2)

人到情多情转薄。这薄,非是感情在时日久长当中被洗白冲淡。而是转向,向内发生,渐行渐静默。最后,就如同风抚花香后的沉稳淡定波澜不惊。爱到最后是连你也已经看不到那极致的爱。这就是纳兰容若爱的姿势。令人心碎,孤独致死。

只是有一点,他做到了,但没有做好。他给了自己去念想的退路。这就是罪魁祸首。于是,他终于说,“而今真个悔多情。又到断肠回首处,泪偷零。”那爱之悲伤连同爱之喜悦一起向内长进灵魂了。成了暗伤,会隐隐作痛的那一种。

就像李清照此时面对这熟稔的浓郁桂香,她根本已经没有更多余的气力来自制与掌控。这当然不是她的错,她从来没有倏忽,从来都没有不不遗余力。只不过她的刻意冷漠始终抵不过那一些风化了的缠绵。旧的事,就像熹微的烛火。明明灭灭复明灭。不被预知。是的。李清照,她依然是有忧愁的。

纳兰容若的感情与李清照的区别只在于,这个细腻敏感的男子一生雍容,他的感情比李清照的单调。他,有高贵煊赫的家族,有亨通平顺的仕途,有肝胆相照的兄弟,有至死不渝的爱情,有鲜妍遍地的才华。他的忧伤只在那一点生之罅隙当中的细小瑕疵之上。这一个男人似乎天生过分的幽腻缠绵了。所以他是不够担当的。

至少,远远比不上大宋朝这个叫做李清照的女子。

泪先流

风住尘香花已尽,日晚倦梳头。

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

闻说双溪春尚好,也拟泛轻舟。

只恐双溪舴艋舟,载不动、许多愁。

——李清照《武陵春》

她总是在幽婉的情致里得到契机,来睹物填词。这一年的五月,她来到金华。是来避难。正值暮春时节,是一个充满凋零萧索落寞感的时令。像她这样敏感的女子,不可能没有任何的知觉。她总会因着外界的环境际遇生长出凶猛如潮水的情绪。

春风寥寞,旧花零落,陈香式微。她已无心梳妆打扮,否则,又将给予谁看。花开复花落,年年是这一般的景况。盛而衰,衰而败,败又复盛。景物尚如旧,人情不似初。当他已不再,她只剩下太平盛世邦国昌盛的指望,寄希望于大山大河之中,以此获得深刻慰藉。但,举目是疮痍。她有话说予你听,却欲言又止,而泪先下。若“声泪俱下”说的是悲苦入心,那么李清照“欲语泪先流”就是毫无迂回的哀绝了。

写到此处,再宕开。她依然不习惯将一种情绪缱绻不休止地延续到影响自己智慧的地步。说愁,是她为自己筑出的一条出路。需要有出口散出那一些瘴气。但又戛然止住,是她为自己保留的爱之蓄势。在她死去之前,她都要将自己在人潮里的戏份演绎足,足够到充分并且完满。

所以,她陡转意念,说起双溪春尚好,说要去戏水泛舟。也许事事都有转机,只要尽心尽意地用力,是有可能变好的。去双溪,她就是为了用游乐的欢喜来消抵自己无力的愁意。纵然如此,她尚有一丝挂虑,不能确定,这一趟即将的出行是否能称心称意。担心自己那深重繁赘之忧难能轻易散得去。

李清照的词情多留于伤感,如暮春晚风旧花。这首《武陵春》是她于宋高宗绍兴五年(公元1135年)避乱金华时所作。此时,她已经五十二岁,历尽乱离之苦。

宋高宗建炎元年(公元1127年),北宋败亡后,李清照南渡,此时屏居十年的青州已沦入金人之手,她家中所藏大批文物书籍亦被焚毁。建炎三年(公元1129年),赵明诚病故,金兵南侵,李清照为避兵乱,流亡各处,所携文物渐失。绍兴五年(公元1135年),她流离至金华,作下这首《武陵春》词。

清人陈廷焯在《白雨斋词话》当中记到这首词有一段令人注目的话,“易安《武陵春》后半阙晕:‘闻说双溪春尚好,也拟泛轻舟,只恐双溪舴艋舟,载不动、许多愁’,又凄婉,又劲直。观此,益信易安无再适张汝舟事。”

在这段话里,有一个名字应该被拎出来审望。张汝舟,这三个字,就如同一块丑陋胎印,长进了李清照的私人史当中,去不掉。这个象征着李清照生命当中最大耻辱的下作男人,他轻薄、粗陋、卑鄙、无耻。有一种人,是属于必须敬而远之的那一类。张汝舟就是这样的人。

《论语·阳货》有句曰:“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近之则不孙,远之则怨”。关于女子一论尚有争议,我也难能苟同。但小人一说,却是讲的一言蔽之准确无误的。亲近他,他定要不尊重你;疏远他,他势必会怨恨你。

但是李清照过于心慈,听信了他“如簧之说,惑兹似锦之言”。赵明诚逝世三年之后,李清照飘蓬寻根、急不暇择,再嫁张汝舟。当时的张汝舟时任右奉承郎监诸军审计司。他虽官职不高,但理应具备照顾好李清照的能力。只是,仅三个月的时间,李清照便看透了此人的恶性。那一刻,她沁入血骨的深悔定是贲张的,几近灭顶的。

张汝洲出现的时机是在李清照重病不起、“牛蚁不分”的时候。这个时机对他而言,恰到好处。他百般殷勤,费尽心机,从李清照的弟弟李迒之处为自己打开进入李清照生活的通道。那时候,他依然“衣冠楚楚”,伪善的嘴脸被掩饰的没有丝毫破绽。

李迒不会知道他爱的不是他的姐姐,不是这个才情撼世的女子。只是他不经意间在人群里听来的李清照身边价值连城的金石文物。这是悲剧的序曲。张汝舟当初接近李清照,便是意志明确的。他要得到她所有的文物。照顾体弱的李清照是假,骗取文物是真。隐晦的丑陋在他的皮肤之下横冲直撞。

可是他殊不知,那时的李清照,手里的文物历经磨难再三损失,已经所剩寥寥。于是,当他知道李清照手里的文物只剩寥寥并且他丝毫不被赋予接近的机会时,当他意识到自己迎娶李清照过门之后却只能一无所得的时候,他再无需伪善的面具,他立即就露出了本来的狰狞,放出了身体里的豺狼。

在“贞女不事二夫”的旧时,李清照婚变事件之后其名声收到严重的毁损,幸有官居三品的翰林学士綦崇礼的出手援助,李清照方能避开更多的灾难。在李清照给綦崇礼的答谢信《投翰林学士綦崇礼启》当中,她明确地数落了张汝舟的恶行。“遂肆侵凌,日加殴击,可念刘伶之肋,难胜石勒之拳。”正因此,李清照说“视听才分,实难共处,忍以桑榆之晚节,配兹驵侩之下才。”

如斯情形之下,李清照决然离异,并且为此甘愿承受旧时所谓“地告天”的犯上行径入狱两年。庆幸的是,最终因张汝舟舞弊买官被流放到柳州编管,两人婚姻关系自动解除,李清照入狱九日即被释放,免去了更多的牢狱之灾。于此,这一段羞耻难事告终。

人无完人,事无完事。而张汝洲,便是李清照一生的光阴历最大的羞耻。仿佛是上苍觊觎着那一个毁亡她的时机。仿佛她与赵明诚那惊绝世人的半生缘被芸芸众生那人性里的窄仄所嫉妒所诅咒。我只是一个后人,一个旁人,一个后世的旁人。这一刻,心里的怜惜与遗憾却是如此猛烈。仿佛要用这些唯心的话才能熨平那一些因这一些残缺往事而生长出的褶皱。

作下这首《武陵春》时,如陈廷焯所言,李清照大约已经过了那一道肮脏的坎。李清照的利落与矜决在张汝舟事件当中体现得淋漓尽致。她的勇气,自有一种天地绝伦的气概。她看上去就像一名巾帼英雄。是理应被旧时女子所膜拜的。她太透彻。她太聪敏。她太清醒。她太残酷。她就是一名无与伦比的战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