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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夜来风

梦断漏悄,愁浓酒恼。宝枕生寒,翠屏向晓。

门外谁扫残红,夜来风。

玉箫声断人何处。春又去,忍把归期负。

此情此恨,此际拟托行云,问东君。

——李清照《怨王孙》

[存疑篇目]

清晨,她梦断漏悄。细微的滴漏声,清脆深透,仿佛要氲到她的脏器里又宕开,震得她心力交瘁。人在寥落悲苦时,感官是具备放大作用的。她就这样在自己筑起的囹圄里暗无天日的沉默。纱橱冰冷枕簟生寒,夜将尽,曙色欲升,她的目光越过那翠色屏风落到了远处。见门外残红遍地。是谁扫?夜来风。

他在何处。短过她的盼望,长过她的念想。他与她之间的聚少离多虽不是致命的障碍,却成为隐疾。于不经意间便将她扎痛,以提醒她的缺失被悄然地扩大。春来春又去,却不见君归。他生生折了她的盼头,又不给予丝毫归乡的音信。听她道了那一句:此情此恨,此际拟托行云,问东君。肝肠便裂了七分,断了九寸。

这首《怨王孙》如此解来不悲也是要落泪的。而此词表达的意思就是闺里独居的女子思念远在他处的丈夫。内中悲切的深意本就浓烈不散。凝在词境里自然而然就氲开了一桢一桢离肠寸断的画面。

赵明诚几度与李清照分离,而这一首词到底写于何时如今也已是难能确证。但是多数时候,这一些学术上的事情并不需要太多的人探究。它只是属于一小部分的研究科目里的事情。对于你我,它不是那么重要。这可以当成是我的借口,而我此时要记下的本就只是私人的感触。

这一些别离在她心里定是早有预料和分寸的。他次次出门,都花开荼蘼。他次次离去,都措手不及。但不足以将她击溃,直到他病亡离世永不再回。而赵明诚死后,李清照所经历的苦难,又是他纵然在天有灵也爱莫能助的。这个女人注定要在生之跌宕里活出姿态来。

金石文物是他们的爱情证据。所以李清照视之如生命,甚至要更重。任何时刻,她都绝不会轻易将他们遗弃。哪怕命之垂危,生之将毁。

可是,靖康之变后,赵明诚与李清照对一批一批金石文物的安排从一开始就欠缺妥当。纵然为各种条件限囿,让李清照这样一名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来独自担当如此大量的文物看护与搬运工作是绝对欠缺理智的。于是,那一些文物终究逃不过散佚的宿命,渐次失损。

宋高宗建炎元年(公元1127年)三月,赵明诚因其母郭氏于江宁去世离任赴江宁奔丧开始,李清照开始独自担当照看、搬运两人多年收藏心血的任务。宋高宗建炎元年十二月,二人屏居十年的青州发生兵变。留在青州的文物没有保全,遭到第一次劫损。后二人团聚江宁。

宋高宗建炎三年(公元1129年)八月,赵明诚逝世之后,李清照面对她与赵明诚保留下来的数量尚多的大批文物,开始又一次的辗转。她将部分文物托付给了官居洪州的赵明诚妹婿李擢。是年十二月,金军攻陷洪州。李擢携太后一行人逃离,留于洪州的文物化为灰烬。

宋高宗绍兴二年(公元1132年),宋高宗一行人正在逃亡。此时,因“玉壶颁金”事件,南渡至明州(今浙江宁波)的李清照将家中所剩贵重古器,一些青铜器和手抄本古籍文物转角给居于邻近明州的剡州的可信之人代为转交进献给朝廷以证明亡夫清白。至此,李清照手里所拥有的文物古器的数量已是寥寥。

于是,她面对手头独存的六七麓少量书画砚墨,“更不忍置他所,常在卧榻下,手自开阖”。但是外贼易防,内贼难挡。当她流离至越州(今浙江绍兴)时,暂居于会稽一钟姓人家休整的李清照再次遭劫。她临时居室的墙壁上被人凿开一个洞,六七麓物件被盗去八成。

人情险恶,诡欺茕嫠,时势不丕,金石沦亡。她颠沛流落的苦,即便赵明诚亡灵有知,那也是人间天上永世不得见的相望相隔。彼此之间的羁绊也已不是两情相悦的浓艳深意,而是一种相思两处闲愁的脉脉不得语。

从赵明诚去世到李清照彻底结束再嫁纠葛,这中间的漫长时间如同浊腐深河,她是裸足涉水的女子。待她从此岸到达彼岸的那一刻,她依旧如洗甘霖,浑身洁净,并且内心已是适应无常的安稳淡定。再无怨念。那一些迟暮的相思,只是如同清淡话语,是她在人间对男女情爱最后的流连,是她与他之间呼吸毗邻的交汇。他天上有知,她地上有持。

人静了

帝里春晚,重门深院。草绿阶前,暮天雁断。

楼上远信谁传?恨绵绵。

多情自是多粘惹,难拚舍,又是寒食也。

秋千巷陌人静,皎月初斜,浸梨花。

——李清照《怨王孙》

[存疑篇目]

地点是京城。时间是晚春。她是婉约画中人。他出仕在外,她独自置身于深重紧闭的大院宅门里,观石阶上春草片片绺绺。时不时,她便会抬眼望向天。指望会有某一只大雁落进视线,带一信音书传来他的挂念。但,待时间虑尽,暮色苍茫,她依然不见传书鸿雁。他音讯杳然。于是她变得沉默,因沉默变得低矮,低进了尘埃里去。楼上传来了欢声,不知是哪方的家书已至。不过,不是她的,都只是别人的。

她是情深的女子。他亦是义重的人。这一些她都是知道的。只是,若他离去,她便惶惶欲知相聚又何时。又到寒食这一日。她说,多情自是多粘惹,难拚舍。欲不思念却又难以割舍。独自零零面对生活,这是又一种虐心的舛错。见庭院中的秋千兀自矗立,闾里巷陌亦是人声寂静,初升的皎月斜挂天际。月光如水浸梨花,依旧无语。

这一年的这一日。这一日的这一时。她心底里那绵绵的怅恨从尘埃里渐渐开出苦涩的花来。而她那垂首低眉的模样让人看过去更是觉得心都会裂开。

这一首《怨王孙》大约作于宋徽宗崇宁二年(公元1103年),李清照只有二十岁。时间又回到最初,她与他软语温存、鹣鲽情深的那一刻。再往回,她与他初见于明媚的光下。

年轻的爱人们,把爱情当做鲜花。一朵一朵摘下,聚捧在手心,对着日照看,看掌心万花。李清照这个女子,她更是将爱当做生命来经营。丝毫不曾有懈怠。二十岁时这首《怨王孙》时如此,逾六十岁为宫中人写帖子时亦是如此。

赵明诚死后二十年里,李清照从未将这份爱从身体抽离。它如同一枚陈年的与生俱来的脏器,长在她的肉体里,灵魂中。她与它看过去是匹配的,稳妥的,和谐的。纵然她让它随着自己的心性逐渐沉稳、静默,但是她与它之中知道彼此之间不决断的牵系。他们是有羁绊的。

他在的时候,她不遗余力地去。他不在的时候,她亦是懂得不遗余力地怀念,哪怕会因此折伤自己也不足挂齿。她将这一些感情都倾注进了手边寥寥的金石字画里。承言继志。后序金石。她对于这件事的专注有两件可以佐证。

第一件。宋徽宗政和七年(公元1117年),赵明诚生前最重要的金石文物目录著作《金石录》基本完成。这是一部继欧阳修《集古录》之后规模更大、更具备价值的研究金石学的专门著作。到宋高宗绍兴五年(公元1135年),赵明诚已经去世六年,此时年逾五十岁的李清照为《金石录》专门撰写了一片《〈金石录〉后序》。其影响和研究价值甚至超过了《金石录》本身。

第二件。宋高宗绍兴十九年(公元1149年),六十六岁的李清照曾先后两次拜访了自称“懒拙翁”的北宋大书画家米芾之子米友仁,请米友仁为自己与赵明诚年轻时收藏的两幅米芾的字帖题跋。而此时,米友仁已经年过八十。

米友仁本身便是宋朝著名的书法大家。岳珂《宝真斋法书赞》卷十九中有相关跋语的记载。米友仁跋语云:“易安居士一日携前人墨迹临顾,中有先子留题”,其落款为“敷文阁直学士,右朝义大夫、提举佑神观有人谨跋。”两年之后,米友仁便去世了。

人各有命。李清照本身的蕙质兰心与禀异的文学天赋,以及她多欢喜又多舛错的生涯之光,都注定她要成就一段传奇。而那一些过去。激烈的,昂扬的。欢悦的,哀绝的。清淡的,凌虐的。瞬间的,漫长的。都成为这个女子一个人的史诗里亮丽的线索。

如此。若是说,还能有这名女子更情意义重的,怕是也只有那天上的比翼鸟,那人间的连理枝了。人生是一场奇遇,她与他,在这红尘里辗转蹉跎,来去匆匆。

执子之手,与子共著。

执子之手,与子同眠。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执子之手,夫复何求?

至此,世人都可见到,她生命的光渐次盛大起来,然后变成极致翎羽。这个世界的艰深与荒芜不过只是衬托。她生之绚烂,充满光芒。她是迷人的,亦是蛊惑人心的。而对她,这世界上有这么多的人,孜孜去爱。并是如此甘愿。时间记得,曾有一名女子,视爱如生命。

她盈盈泪眼消失于光中。梦里花落多少。唯有心知。

见花开。又花落。再回首。恍然如梦。

终了,一切尽在不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