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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风休住 (1)

天接云涛连晓雾,星河欲转千帆舞。

仿佛梦魂归帝所,闻天语,殷勤问我归何处。

我报路长嗟日暮,学诗谩有惊人句。

九万里风鹏正举,风休住,蓬舟吹取三山去。

——李清照《渔家傲·记梦》

青空。浮云。岚雾。烟锁重楼,水天相接。曙光微露银河渐转的时辰里漫出的是一片千帆如梭的虚渺场景。她看到自己的身体变得轻盈并且透明。她心里有一道光,来自神祇的降临带来的升度。她慢慢将心里的宽广世界置放在这光天化日之下。梦魂仿佛回天庭,天帝传话善相邀。她得到生命里最盛大的眷顾。帝问:归宿何处。

日暮路长,求索无成。路途漫长却尚不知归宿。学做诗,亦是枉有妙句为人称道。她心里不是没有卑微之惑的,因那生之空洞,因那冀望阙如。望那磅礴九天里鲲鹏翾翀,灵魂里理想之灯被烽火燃起,她突然觉得生命的质地需要被赋予更多的意义。大风莫止,待她乘那一叶扁舟去往蓬莱三山处。惟愿如此。

这不是她的世界。这是光里的乾坤。这是某一个梦境。承载着李清照几乎全部的愿景。关于理想,关于未来。关于神祇遥遥无期的降临。

在黄升的《花庵词选》中这首《渔家傲》题作“记梦”。这首词宋约作于徽宗大观二年(公元1108年),此时正值赵明诚被罢官后偕清照避居青州(今山东益都)故乡。于是,它所表达出的意味里始终都带着现时里的一些徒然心意之下的幻念。学者们认为李清照在这首词里吸取了《离骚》当中“上下求索”和李白“梦游天姥”的浪漫主义精神,体现李清照这个不凡女子心中的不凡理想不凡愿景。

清人黄蓼园在《蓼园词选》评道这首词曰:“此似不甚经意之作,却浑成大雅,无一豪钗粉气,自是北宋风格。”整首词意境壮阔优美,典雅大气。毫不娇柔,充满力道。是不多可得的豪放词杰作。

一句“蓬舟吹取三山去”让我于恍惚之间仿佛看见八仙过海各显神通的绮丽画面。这是我自儿时便十分喜欢的神话故事。并且这一种喜欢要大过诸多的喜欢,甚至有一种爱。因为它不同于别的,它表达的重点在于仙的度化,在于表达这一个度化的过程。它不是要告诉你神祇的灵与力以及背后盛大的恩慈,它表达的是仙与凡人不过一念之别,以及我们应当拥有的善念以及应当的善行。

至于蓬莱,这本就是一个充满灵仙意味的地方,而我对他的痴迷从童年里听到的八仙过海的传说开始从未消减。《史记·封禅书》里这样记载道蓬莱:“自威、宣、燕昭使人入海求蓬莱、方丈、瀛洲,此三神山者,其傅在勃海中。”借李商隐的诗句叹:“蓬山此去无多路,青鸟殷勤为探看。”它离我有多远,仿佛隔到人间天上相望无言。有些地方,总是要去的,只是一个迟早的事情。比如,蓬莱。

仙阁凌空。神山现市。渔梁歌钓。日出扶桑。晚潮新月。万里澄波。万斛珠玑。铜井金波。狮洞烟云。漏天滴润。这是蓬莱的十大盛景。李清照在这样的一个地方做了一个如此壮丽的梦。仿佛只有蓬莱才能与李清照辽阔清旷的心智与理想想匹配。梦于此地,似乎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晓梦随疏钟,飘然蹑云霞。因缘安期生,邂逅萼绿华。

秋风正无赖,吹尽玉井花。共看藕如船,同食枣如瓜。

翩翩坐上客,意妙语亦佳。嘲辞斗诡辩,活火分新茶。

虽非助帝功,其乐莫可涯。人生能如此,何必归故家。

起来敛衣坐,掩耳厌喧哗。心知不可见,念念犹咨嗟。

安期生、萼绿华都是蓬莱仙境里的神仙。李清照的这首《晓梦》因“因缘安期生,邂逅萼绿华”泄露了她心里所有的愿念。共看藕如船,同食枣如瓜。她仿佛于茫茫人世间一眼便识得了与他们之间的因缘,只有故知之心,没有仙凡之异。仿佛臆想里这种与仙同乐的虚妄与无涯才是才是她如今唯一所能获取的欢悦。

青州十年之后,赵明诚再度重返仕途。几度辗转,李清照夫妇二人历尽波折,终于重新得到一回安定。只是今非昔比,旧时社会,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李清照因多年没有生育,没有为赵家诞下子嗣,赵明诚也在无奈之下蓄养歌姬,再纳侍妾,对李清照的爱情做出了违逆之举。赵明诚没有错。是光阴有错。

李清照对爱情始终都是苛刻的。在这样的背景下,李清照对这份爱有了不满,并且猛烈汹涌。因她知道这不是她要的。尽管她在赵明诚离开青州赴任莱州之后不忍思念之苦独自寻来,但他已不是他,而她也有了不一样的念挂。

她只是女子,在优柔与决然之间,脆弱与坚硬之间,短暂与永恒之间,她只能拾起少女之心真诚的重新憧憬。这是她唯一能做的。于是,一梦千寻。

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李清照说,“九万里风鹏正举,风休住,蓬舟吹取三山去。”我看见,人间道里美丽重生。

继芳尘

禁幄低张,彤栏巧护,就中独占残春。

容华淡伫,绰约俱见天真。

待得群花过后,一番风露晓妆新。

妖娆艳态,妒风笑月,长殢东君。

东城边,南陌上,正日烘池馆,竞走香轮。

绮筵散日,谁人可继芳尘?

更好明光宫殿,几枝先近日边匀。

金尊倒,拚了尽烛,不管黄昏。

——李清照《庆清朝慢》

阳令三月,春暖花开,群芳百卉。她走在汴京的宽阔大道上流连忘返。她于明光宫苑之处见着了它,然后意识动荡出明灭的错觉,她一下子就跌落进去。不忍自醒。她需要它带给自己一点斑斓的笼罩。

它是被宠爱庇护的。宫禁中,护花帷幕低张蔽阳,红色栏干缭绕围护。它被目光簇拥,如同一场温情检阅,带着红尘气味里的浊重。它成了这春日里最为夺目的一抹深艳。独占残春。只见它悄然挺立的姿态里柔雅雍容,细微之绝伦精巧的美尽显天公造化的高妙。它已不是它,它成了天真绰约的象征,它成了晓妆初成盼倩生辉的美人。妖娆艳态,妒风笑月,染尽芳尘。生生地将那司春之神引逗了去。

东城边。南陌上。亭台池馆人来人往,日光之下,游人把酒,醉赏流连,倍觉匆忙。那溢出来的香仿佛要将游春踏花的车轮染个尽透。绮筵离散之日,正是人心潦倒之时。它的艳美有深意,是这春光里最温暖的嚣张,充满着无以言细的希望。谁人可继芳尘?无人。

她端视着这一处芳华,心里蜿蜒不绝的是另一番情意。她明白,日照有延,它的芳美不会轻易决断在在朗朗乾坤之下。待它此处消沉,那头便已昌盛。她知道,她也将迎来自己的昌盛之年。举杯对花饮,直到灯烛燃尽。她惟知道:春光尚在,不管黄昏,不忘旧香,不负良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