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烹饪美食舌尖上的狂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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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寒山寺的素面

每座城市都有饮食方面的王牌:北京的全聚德(被誉为天下第一楼),南京的马祥兴,扬州的菜根香,杭州的楼外楼……说到长沙,则不能不提火宫殿。

全聚德靠的是烤鸭,马祥兴靠的是美人肝(据说汪精卫爱吃),菜根香靠的是蛋炒饭,楼外楼靠的是西湖醋鱼……那么,火宫殿靠什么出名的?

我第一次听说火宫殿,是十五年前在北京汪曾祺先生的家里。本来是谈文学的,谈着谈着,居然谈起了臭豆腐。汪老说过去上海、南京、汉口都有油炸臭豆腐干热销,但做得最好、最出风头的,还是长沙的火宫殿。青年毛泽东在长沙苦读时,常去火宫殿吃臭豆腐。后来他成了国家领袖,视察湖南时又去过火宫殿,说了一句话:“火宫殿的臭豆腐还是好吃。”文化大革命中,火宫殿的影壁上就出现如下的字样——“最高指示:火宫殿的臭豆腐还是好吃。”

火宫殿的臭豆腐就这样出名了。火宫殿,就这样出名了。多有意思呀。还有哪家餐馆,能像火宫殿这样幸运?

在我心目中,火宫殿,和臭豆腐联系在一起了。而长沙,又和火宫殿联系在一起了。

2003年秋,中央电视台“电视诗歌散文”栏目的陆海宁编辑,邀我去长沙,给岳麓书院写一篇适合拍摄的文章。说起来不好意思,一听到长沙这个字眼,我头脑里首先闪现的并不是岳麓书院,而是火宫殿。这种联想是否显得有点形而下了?唉,作为读书人,读书读厌了,反而对美食更感兴趣。因为美食不需要你动太多脑筋的。

这下可好,终于有机会去长沙。我可以打着采访岳麓书院的旗号,圆一个拜访火宫殿的梦。岳麓书院与火宫殿,好像分别是大雅与大俗,其实并不矛盾。譬如青年毛泽东,既爱岳麓书院的书香(半字斋中至今仍陈列着毛泽东当年用过的桌椅、睡过的床铺),又爱火宫殿的臭豆腐。

下了飞机,已是晚间十一点,陆海宁问我想去哪里吃夜宵。我说当然是火宫殿。她说火宫殿好像已分为老店与新店(分号)。我说最好去老店,才能感觉到正宗。

打一辆出租车直奔火宫殿老店。在一条破落的巷口,司机停下了,说巷子太窄,车开不进去,要我们步行几百米即到。穿过小巷,迎面横过来一条同样破落的小街,两旁的居民楼黑灯瞎火的。听偶遇的路人讲这条街道刚搞完拆迁。哦,原来如此。不知火宫殿老店是否能保得住?

终于走近那栋朱漆斑驳的旧式建筑,却发现大门紧闭。借着昏暗的街灯,看清门楣上挂着写有火宫殿三个大字的匾额,还有贴在门上的一纸告示。记不清上面说的是因为拆迁是因为内部装修,总之这段时间暂停营业。

想不到我千里迢迢来拜访火宫殿,却吃了闭门羹。

也许,我不能怪火宫殿,只怪自己来迟了。

我在门前逛了一圈,没有找到那堵影壁,更无从瞻仰那段“最高指示”的墨迹。

火宫殿的臭豆腐到底有多么好吃?成了我心中的一个谜。

其实我们后来转而去了火宫殿新店,并且特意点了油炸臭豆腐。但我无端地觉得新店里的臭豆腐,应该不如老店里的正宗。或者说,同样是臭豆腐,在精装修的新店里吃,和在充满沧桑感的老店里吃,滋味恐怕会不一样的。至少,食客的心情或感受会不一样的。这莫非就是所谓的心理作用吧。

在火宫殿的旧址,才可以身临其境地想象出青年毛泽东那挺拔的身影。毕竟,你跟他是在同一个地方、同一个殿堂里,吃着同样的臭豆腐。虽然是在不同的时间。

许多老字号之所以让人依依不舍,就在于它能唤起非同寻常的联想。这种联想,注定跟时光有关。也就是所谓的怀旧吧?

在火宫殿新店,我们品尝了香酥火焙鱼、腊味合蒸、冰糖湘莲、酱椒蒸鸡、沙钵盖菜,最后靠一大盘剁椒鱼头掀起高潮。剁椒鱼头,是湘菜中的重头戏,属于画龙点睛之笔。这时我才感觉到自己确实到长沙了。长沙的形象,在我眼前鲜活起来。

我来长沙前,只知道火宫殿。长沙的老字号,当然不只火宫殿一家。还有玉楼东、又一村、杨裕兴、甘长顺、满湘酒家等等。

第二天去了玉楼东。玉楼东的招牌菜是麻辣子鸡,又叫左公鸡。左公,左宗棠也。看来湘菜跟湘军颇有神似之处。清代一位叫曾广钧的湘乡翰林,曾来玉楼东小酌,写下“麻辣子鸡汤泡肚,令人常忆玉楼东”的诗句。汤泡肚,是另一道名菜。

湘菜并不是只在湖南才能吃到,它已红遍天南海北(如同剁椒的颜色)。在美国洛极矶都有长沙人开的正宗湘菜馆,吸引得美国前总统布什都专程前去品尝。

但在湖南吃湘菜,肯定算正宗中的正宗。我很庆幸自己来了长沙,体验一番当地人是如何生活的。当地人的生活,就是与辣椒朝夕相处。辣椒的性格,就是湖南人的性格。毛泽东说过:“不吃辣椒不革命。”嗜辣如命的湖南,出过太多的政治家、军事家。

清代一位大臣在向咸丰皇帝举荐左宗棠的奏折里说:“国家不可一日无湖南,即湖南一日不可无左宗棠也。”天下不可一日无湖南。天下,也不可一日无湖南菜。

寒山寺的钟声已不是免费的了。撞一下,需交纳人民币十元。够贵的。但也可以说够便宜的。

即使这样,也要排队。

我本来已掏出了十块钱。但见队伍太长,就打消了敲钟的念头。袖手听一听,不也可以嘛,肚子饿了。越听钟声,越饿。胃里面敲起了小鼓,咕咕作响,呼应似的。我算是明白什么叫钟鼓齐鸣了。什么叫饥寒交迫。

寒山寺里,有什么吃的?想问腕戴电子表的和尚,又不好意思。怕他瞪我一眼:你以为烧香拜庙是下馆子呀!

准备退了门票,先去河对岸的枫桥镇搓一顿,再回来。毕竟,逛碑林,看石刻,吟诗作画,都该是酒足饭饱后的事情。饥肠辘辘,不仅视觉、听觉、嗅觉要打点折扣,连对历史的想像力都削弱了。没有想像力,玩名胜古迹,玩了也是白玩。

恰在这时,发现殿堂后面的院子,有素斋馆,墙面照样也是刷成杏黄色的,但人间烟火的味道浓了一些。哦,佛袒救我。小跑过去,用原准备敲钟的钞票,买了一碗素面,和一小碟素鸡。基本上已把寒山寺的钟声抛在脑后了。耳福固然重要,口福更是不可或缺。面汤里的葱花真香啊,素鸡也很有嚼头……

斋堂里的食客,神态一律很严肃。仿佛不是在吃饭,而是在上课。惟独我,有点控制不住情绪。一边狼吞虎咽,一边往挂在窗口的黑板上张望,还有哪些素菜的名称。

我在南京鸡鸣寺、山西五台山、安徽九华山等地方,都吃过素面。比较来比较去,还是寒山寺做的最好。倒不完全因为我饿了。毕竟,苏州出美食家嘛。苏州的素斋,也继承了追求精致的传统。譬如豆制品,素鸭素鹅素火腿什么的,能烹饪得比真实的肉类还要鲜美。

瞧这碗清汤里的面条,细腻而绵长,跟九曲回环、一波三折的钟声似的。不愧为寒山寺的素面啊。端上来时,面条就整整齐齐叠放在碗底,像唐宋的格律诗一样古拙而规范。用筷子一挑,顿时活了。

吃罢素面,浑身发热,钟声重新在我听觉中响起了。在我血液里响起了。我又有了闲情逸致,想胡诌几句顺口溜呀什么的。俨然已攀附上张继这门远房亲戚。天下诗人都一家嘛。寒山寺的古钟,那么多和尚敲过,那么多权贵敲过,惟有诗人敲得最响!“夜半钟声到客船”,这唐朝的晚钟,至今还有回音呢。整座寒山寺,乃至整个苏州,仿佛都是为供奉这口钟而设立的回音壁。哦,钟声比烈酒还要煽情!

听着听着,我的头脑里嗡嗡的。我的胸腔里嗡嗡的。仿佛飞舞着成千上万只青铜的蜜蜂。先是辛辣的,继而又是甜蜜的。

寒山寺的素面是平和的。寒山寺的钟声,是刺激的。强刺激。

除了张继之外,还有个诗人,唐伯虎,也来敲过。他说得好:“一声敲下满天霜”。

寒山寺的钟声,是下在夜空中的一碗挂面。清汤,寡水,顶多搁了点渔火作味精,洒了点霜花代葱花。却意味深长。(古诗之动人,靠的绝不是华丽的词藻,而是那份摧枯拉朽的情感力量。)

谁能用筷子,把这湿漉漉的钟声挑起来呢?

苏州的夜空,已经开锅了。灵感,开水一样沸腾。

寒山寺的钟声,究竟是滚烫的,还是清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