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烹饪美食舌尖上的狂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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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与饮食有关的谚语

客居北京沙滩,靠故宫后门,有一段时间坚持利用星期天去白石桥的北图读书,骑自行车总要经过新街口。那是个很热闹的老式丁字路口,坐东朝西有一家装璜极朴素的新川面馆,以售四川风味的担担面为主,涨价后也只三块钱一碗。所以生意兴隆,座无虚席,还有去晚的顾客手托海碗站着吃的。站着,等于在给店主做广告,但也另有一番滋味与风度。我第一次吃,咂咂嘴,觉得很正宗。以后每路过,总想进去挤在人群里吃一碗。哪怕站着。这面条怎么做的?“新川”的老板真厉害,把平淡的面条做成了诱惑。至少,它诱惑过我。

只要想起新街口,首先会记得那家小得快给高楼华厦挤没了的平民化老面馆——在我心目中恐怕已构成新街口的标志。

“新川”除了担担面,还卖红烧肉面、回锅肉面(都是五块钱一碗)。其实都是事先做好的一盆盆浇头,舀一勺盖在面条上。虽是大锅菜,却极其鲜美。尤其回锅肉,是辣的,很明显出自川厨之手。肥而不腻。我曾想像过在“新川”吃完面后,再单买一饭盒浇头,回家搁在冰箱里,写作时饿了,给自己下一碗盖浇面。可惜一直没好意思开口。怕遭到店家的拒绝吧?

真那么做了,肯定比泡“康师傅”吃得舒服。

我常常遗憾:若是家门口就开有这么一家面馆,多好啊,轻而易举地解决了单身汉的伙食问题。或者,若是我恰巧住在“新川”的邻近之地,多好啊。

每个周末,风雨无阻地蹬起自行车,长途跋涉,穿过一盏盏红绿灯,我都说不清:是想去北图读书呢,还是想去“新川”吃面?骆驼祥子泡茶馆,我爱泡的是图书馆——说到底不过为吃一碗诱人的面条找一个冠冕堂皇的借口。读书解精神的馋,吃面解肉体的馋。我一举两得地饱了眼福与口福。

到了夏天,“新川”的凉面很受欢迎。也是搁许多花花绿绿的调料。

一进门的位置有曲尺形的玻璃柜台,服务员站在后面,收钱、找零,递给你一块圆铁片(像筹码),上面刻有不同品种面条的记号。拿着它,就可以去伙房的窗口端面条了。我往里瞟一眼,好大的一口铁锅,翻江倒海地煮出许多白花花的泡沫,伙计正把一箩筐的切面倒进去……

玻璃柜台里,摆放着一小碟一小碟切成薄片的酱肘花、卤牛肉、鸡胗鸭肝,还有茶叶蛋、拌腐竹、拍黄瓜之类凉菜。像磁铁一样吸引着我的目光。可惜,我那段时间刚来北京创业,还很清贫,舍不得点。虽然很馋,但比较容易满足,觉得吃一碗五块钱的红烧肉面已算“打牙祭”了。

现在想想,那些令我浮想联翩的冷盘肉食,也挺便宜的。真的“豁出去”吃一回,又能怎么样呢?不至于倾家荡产啊。可在当时,这些让我心痒难耐的“鸟玩意儿”,居然难倒了英雄汉。我终究不曾“豁出去”。有时挺后悔的。再有钱,也买不回当年的馋了。

也幸亏没尝,它们在我想像中,一直保持着活色生香的诱惑。用鲁迅的话(大意)来说,让这些遥远的食物,盅惑我们一辈子吧。

自新街口往南走,西四一带,有延吉冷面馆。天热时,我也去里面吃过酸香可口的朝鲜冷面。某次回南京,跟当时还在《钟山》杂志社上班的苏童聊天。他说起就读于北京师范大学时,喜欢去西四的延吉冷面馆“改善伙食”。这一下子就拉近了两个人的距离。我们开始回味穷书生的美食。延吉的朝鲜冷面,也是一种诱惑。我可以作证:它诱惑过成名前的小说家苏童。没准,现在也还在继续诱惑吧?

昨天,去西单图书大厦,在马路对面某商贸中心地下一层的美食排档,看见其中一家的字号叫“面爱面”,忍不住走了进去。可能是日本风味的,十六块钱一大碗,浇头与作料还算丰盛。但一想起十年前“新川”的红烧肉面,顿时觉得面前的这碗“面爱面”真够“面”的,滋味差得远了。辜负了“面爱面”这个好名字!同样是面条,要让人真爱上了,并不容易。

中国有两条形容世态人情而较著名的谚语,都跟饮食相关。其一是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其二是天下没有免费的晚餐。都很深刻而略带苍凉。你可以认定发明这样的谚语的人是悲观主义者,至少,不是乐观主义者。但冷静地剖析或者回味,又觉得非常客观。是真理,或接近于真理。真理终归会有几分凄凉、几分沧桑,因为它将捅破人们心中仅剩的而又多余的梦想。像手术刀一样锋利。发现真理的人,肯定有着理想破碎的痛苦体验,肯定曾经为真理所伤。

不散的筵席和免费的晚餐,象征着一切不可能的事物。虽然同时又代表人们对永恒乃至无价的情义所抱的幻想。一个人,只要没沦落到绝望的地方,总还是期望有一、两件不可能的事情,以奇迹的形式出现。假如你相信这残酷的谚语,则证明你不相信奇迹,或不敢相信奇迹了。拒斥奇迹的人,过着的是没有梦的生活。没有梦,也就等于做菜不搁调料,纵然原汁原味,也少了一些刺激、一些趣味。时间长了,“嘴里会淡出鸟来”。

如此尖刻的谚语被发明出来,可见人一生中的梦太多了,或做梦的人太多了,需要一盆冷水、一记棒喝、一声惊堂木。它仿佛出自超验而洞彻的上帝之口。又构成一种善意的劝告:傻瓜,醒来吧。

其实,仔细想想,傻瓜才是最幸福的:相信天上会有馅饼掉下来。并且为之不断地流着口水。

中国人,确实以食为天,连谈论人生、揭示真理(多么严肃而崇高的话题啊),都要用饮食来打比方。与西方的苏格拉底、柏拉图之流不同,东方的哲学家,常常兼而是美食家。在中国,从来就不曾产生过真正禁欲的哲学。譬如,素斋的产生,最初的原因一定是为了解决和尚们的伙食问题,提高佛教徒的生活质量。哦,连苦行僧都知道要争取并维护自己的口福。在中国乃至全世界,筵席都没有不散的道理。不管是鸿门宴还是满汉全席,包括圣经里最后的晚餐,都已曲终人散。

至于免费的晚餐,恐怕只有慈善机构,为赈灾济贫,才会提供吧?但你愿意像托钵僧或叫化子那样去乞讨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