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烹饪美食舌尖上的狂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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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3章 茶道

中国人是最擅长以吃来表达纪念的。所以许多节日都与特定的食物结下不解之缘。譬如中秋节吃月饼,元宵节吃汤元,端午节吃粽子,甚至最个人化的节日——过生日,也要吃一碗长寿面。中国人是最有口福的民族,中国的烹调举世闻名,也只有中国人才敢于将饮食上升到文化的境界——并以本民族得天独厚的饮食文化为骄傲。随便举个例子:一只小巧的粽子,也能包容丰厚的文化积淀——这种说法一点也不夸张。

粽子是端午节惟一的供品。而端午节是专门用来纪念一位大诗人的。据说屈原在汩罗江自沉之后,沿岸的民众就用苇叶(或菖蒲?)包裹糯米投入江水喂养游鱼,以防它们出于饥饿啄食诗人的遗体——这是一种令人落泪的祭奠。这种风俗扩散到全国各地,并且延续了近两千年。两千多岁的大诗人,活在水的宫殿里,和整个民族的血脉中。台湾的余光中说过:“我蓝墨水的上游是汩罗江。”

一九九五年我专程去拜访屈原的故乡,写下一段札记:“秭归是长江中游的一座小码头,由此展开联想,我们会承认它也是中国历史的一座小码头。正如佛罗伦萨产生了但丁,这座玲珑剔透的小山城也向全世界贡献了一位重量级的大诗人,仅仅这一点,秭归也该在注目礼下戴上金镂玉琢的神圣桂冠。然而秭归没有,秭归平平淡淡地傍水而居,顶多每年端午节沿袭裹粽子和划龙舟的古老习俗时,会比其它地域狂热那么一点。端午,秭归自己在给自己过节。而全中国,都在给一个秭归出生的人过节。秭归确实是有福的。”

粽子毫无疑问就是一种有福的食物。它是一个诗人的节日之主角,寄托着国民世世代代对一位大诗人的怀念——你能说它没有文化味吗?典故的滋味,是苇叶的清香、糯米的甘美所掩饰不住的。想像着我们的祖辈,在油灯下曾神情肃穆地亲手包裹这特殊的贡品,以同样的动作传达同样的心情——我几乎怀疑今天自己面前陈列的一只粽子,也遗留有他们的指纹。哦,古老的粽子,在岁月的河流里浮沉,面对它我们是永远的儿童。

现在再不用我们去亲手包粽子了,每逢端午节,商店里有厂家生产的粽子出售——估计目前尚是手工制作,但我担心某一天,粽子也会出现在机器的流水线上。工业社会,一切都简化了——包括人类的纪念。人也变得懒了。我们渐渐遗忘掉包粽子的方法。不信你去问问处于学龄的少年,他们会叠纸飞机、玩电脑游戏,但肯定不知道怎样包一只有棱有角的粽子。

我们小时候可不是这样的。端午节前几天,就买来了新鲜的苇叶,漂洗在大水盆里,然后一家人围坐在盆边热热闹闹地包粽子——这幅景象本身就充满节日的气氛。

把挺括的苇叶卷成尖筒,填塞进淘洗过的雪白的糯米,然后再包成元宝状,用细麻绳捆扎,一只沉甸甸的粽子就诞生在掌心。在水锅里煮一串,满屋都洋溢着苇叶那无法言喻的清香。可以说吃粽子真正的乐趣,有一半已提前兑现在包粽子的过程中。那是一个清贫的时代,苇叶用过一次,还舍不得丢弃,继续放回水盆里漂洗,以便包下一轮,直至破布般颜色发黄、不再有任何植物的香气。煮一锅粽子,只有少数几只里面掺有赤豆、红枣或火腿,于是挑捡起来便带有抽签的性质,增添了几分检测运气的失落或惊喜。

吃粽子一把小剪刀是必不可少的,专门用来剪断捆扎粽子的绳结——多少年后我才诗化地联想到,这不失为心灵的节日的剪彩。也直到今天我才意识到那时候的富有——那份单纯的快乐、简易的幸福感是不可复得了。

今天参加一个宴会,奉送的小吃中包括一只粽子,搁在白瓷盘里,煞是好看。我解开吃下后忽然发现了什么,顿时有点倒胃口:这棕子居然是用白色细塑料绳捆扎的(是我们日常捆书或箱包常用的)。我的味觉里顿时充满了塑料的味道、工业社会的气息。你能说这根细塑料绳不是大煞风景吗?后来留心观察,发觉商店里出售的粽子也都是这样。

对塑料绳捆扎的粽子,我拒绝食用。也许我是过于敏感了(并不见得真有一股怪味,这只是某种心理作用),或过于挑剔了(现在到哪里去找那种土里土气的油麻线呢),但我不愿败坏对粽子的印象那简直堪称平民塑造的经典。或者说得更夸张点,纵然时代变迁,我力图维护粽子的传统与尊严。这是一个不容原谅的败笔:被滥用的塑料绳与乡野气十足的苇叶是不谐调的,正如在电脑上写诗,我也同样地感到别扭。

喝茶是一门学问。所以日本有了茶道。据说茶叶和佛教一样,是由中国传往岛国的,日本人把两者包容了,在喝茶的礼仪中也讲究禅境与悟性,沏一道茶时的思辨或修养不亚于吾乡人操持满汉全席般隆重。现在,是中国人颠倒过来要向日本人打听及学习茶道了。茶道仿佛也像原装松下电器似的,成为舶来品,真是怪哉!关于茶道,周作人如此解释:“茶道的意思,用平凡的话来说,可以称作‘忙里偷闲、苦中作乐’,在不完全的现世享受一点美与和谐。在刹那间体会永久,是日本之‘象征的文化’里的一种代表艺术。”世界是不完善的,人终须凭借某些手段获得完美的错觉,茶道恰是手段之一。

周作人把茶道讲授得很清白,但他本身是历史上较复杂的人物。他解放前在北平八道湾有一套书房,原名苦雨斋,后改为苦茶庵了。究竟为何易名,他深缄其口,讳莫如深。或许表明雨是天降的,而茶是人为的——天意与人事的变更?据说室内挂有“且到寒斋吃苦茶”的条幅,刻意追求一份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的境界。

半个世纪过去了,坐落于老城拆迁区的所谓苦茶庵该已沦为一片废墟了吧?我总听见岁月的影壁后面传来一个老人沙哑的嗓音:“喝茶当于瓦屋纸窗之下,清泉绿茶,用素雅的陶瓷茶具,同二三人共饮,得半日之闲,可抵十年的尘梦。喝茶之后,再去继续修各人的胜业,无论为名为利,都无不可,但偶然的片刻游乃断不可少。”看来,茶道并非教诲人们饮水思源,或一劳永逸地坐忘尘世,不过给人们追名逐利之余提供一番小憩罢了。

十年以前,百姓中知道周作人的,比知道鲁迅的少得多。同样,周作人的苦茶庵,怕只在知识阶层有所流传,而说起老舍的茶馆,国人几乎无不知晓。那已是一座超现实的茶馆,云集旧时代的三教九流,有提笼遛鸟的遗老遗少,也有说书的江湖艺人、卖唱的天涯歌女乃至歇脚打尖的人力车夫……纸上的茶馆,因网罗了栩栩如生的众生相而风吹不倒。苦茶庵是个人主义的,而老舍笔下平民化的北京茶馆则弃雅就俗,返璞归真。老舍使北京的茶馆出名了。老舍也成了老舍。

茶道简直在把喝茶神化为一门学问、一种修行。但如果喝茶等于是在做学问,那是否太严重了?喝茶能体现一份平常心,就足够了。茶叶的好坏、贵贱是次要的。茶具的精雕细琢更是远离主题。关键在于心态,心态的平衡托举着你,在低谷徘徊,或从高枝上坠落。《茶经》里无不注明要用上好的泉水,井水则次之,甚至有承接新降的雨水或收集芭蕉叶上的露水以代替甘泉的,这实际上都是形式。形式主义的茶馆是做作的、愚昧的。沏茶最重要的是自我的感觉。不在乎水质,不在乎火温——用感觉沏茶叶,生活中的阴影望风披靡。

除了心态,就是环境,在寺庙里喝茶,在离尘世最远的地方喝茶,那种体会是无法言喻的。我在南京的鸡鸣寺喝过一回龙井,坐在半山腰的亭子里。我嘬起嘴唇吹拂着漂在杯盏里的叶梗,陡然察觉风正以同样的姿态从远处吹拂着我,使我灵魂舒展如新。风的呼吸,我的呼吸,是一致的。我去鸡鸣寺,没有烧香,却专门去喝茶——同样不虚此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