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烹饪美食舌尖上的狂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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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4章 酒是诗媒人

来北京不喝二锅头,就跟去贵州不喝茅台一样遗憾。当然,作为“国宴用酒”的茅台,属于赫赫贵族,二锅头算什么?在旧时代,恐怕贩夫走卒之流才好这一口。登不上大雅之堂的。但北京本地的酒文化。绝对是由二锅头代表的。它是一尊民间的酒神。

二锅头,这名字起得很土气,很古朴,使一种粗糙且俚俗的生活呈现在我们眼前。老北京的皇宫、王府里喝什么酒,我不知道。满汉全席既华丽又复杂,估计不会把廉价的二锅头摆上台面。但我相信,在胡同里奔波一生的骆驼祥子们,劳碌之余,习惯了喝一碗二锅头,暖暖身子,解解乏。跟二锅头搭配的下酒菜通常很简单:拍黄瓜、水煮花生米,若能再来一把烤羊肉串就更棒了。由此可见,二锅头挺好“伺候”的,不需要七荤八素呀什么的;穷人,也挺好打发的。但穷人的酒,照样能喝出很富有的滋味。

二锅头也算是老字号了。北京大兴酒厂(原名“裕兴烧锅”)生产的永丰牌二锅头白酒,还被同仁堂中药店选为浸制虎骨酒等药酒的专用产品:“盖取烧酒用虎骨煎之,为正阳门外乐家药铺(同仁堂)专门之物。”有人形容“其清如水,味极浓烈,盖酒露也。”

我对二锅头是有感情的。在大风起兮的北京城里,喝二锅头,读圣贤书——构成我整个青春的忠实写照。红星牌二锅头,涨价前每瓶只值二块四毛钱,它就和老舍的小说一样,是我印象中北京的平民生活,是我心目中平民化的北京。老北京。正宗的老北京。我一向以为喝二锅头要选择地点,要在陈旧低矮的老式四合院里,才能品出沧桑的感觉;若是在高楼上、在灯火通明的星级饭店里喝,味道就变了,姿态也显得做作。

我在北京,写下了五大本诗,那墙脚处一大排空酒瓶子就是证明。醉卧长安,醉卧在长安街上——我是李白的远房亲戚。二锅头帮我找到了家(它像一位骆驼祥子式的人力车夫搀扶着我),找到了诗歌的老家:院子里有两棵树,一棵是枣树,另一棵还是枣树……二锅头是亲切的、笨拙的甚至粗野的,但是对于我的诗歌来说,它一点不比洋派十足的人头马逊色。

鲁迅当年在北京,是否爱喝二锅头?他寄宿于宣武门外南半截胡同的绍兴会馆时,经常“夜饮于广和居”(据其日记所载),借酒浇愁。只是不知道他通常选择哪种酒。根据他刚烈的性格,不会对辛辣的二锅头有太多的抵触情绪。

至少,他频频买醉的那段时间所写的作品(《狂人日记》、《药》、《孔乙己》等),已不再像江南的黄酒那样绵软、温和,而如同北方烈性的老白干一般刺激。我想,仅凭花雕、加饭之类,无法使鲁迅爆发出撕心裂肺、惊世骇俗的一声呐喊。鲁迅的文章,至今仍散发着药的气质,是我们民族养心强体的“虎骨酒”。

北京的大小餐馆里,虽然各地名酒应有尽有,但销得最快的,恐怕还是二锅头。这倒不是因为什么“地方保护主义”,北京人,似乎还是觉得喝二锅头最对口。近年来又推出一种二两五小瓶装二锅头,颇受欢迎,北京人亲切地称之为“小二”。在外面吃饭,常能听见招呼堂倌的声音:再加一瓶“小二”哎!像是叫唤谁的小名。

我知道在旧社会,堂倌通常又叫做店小二的。

喝二锅头还有个好处:因其价格便宜,所以制假售假的较少。在假冒伪劣横行的时代,这还是挺让人放心的。

我父亲数次去俄罗斯出差,每次在北京登上国际列车前,都要采购一箱二锅头,作为送给那边的“关系户”的小礼物。想象着一箱二锅头陪伴着老父亲横穿西伯利亚大草原,我就觉得挺有意思的。父亲说俄罗斯人嗜烈酒如命,对北京的二锅头一见如故,如获至宝。而且最认“红星牌”的。

假如你打出租车,送司机一瓶二锅头,他绝对屁颠屁颠地替你跑,并且不收你的车钱了。俄罗斯原本也产烈酒(譬如大名鼎鼎的伏特加),只是限量供应,满足不了众多“酒鬼”的需求。二锅头在他们眼中,相当于来自中国的“伏特加”。若照此推理:伏特加在俄罗斯,是否也带有“二锅头”的性质?父亲带回一瓶伏特加,我尝了,在口感上跟二锅头极像。都属于劲挺大的。甚至连酒瓶子都仿佛同出一辙,印刷的商标也一样简单、朴实。可见真正的烈酒,无需讲究外包装的。有“口碑”就足矣。

北京如果没有二锅头,那么它的冬天,会显得更冷一些。至少对于酒徒们来说是如此。对于我来说是如此。毕竟,北京漫长的严寒,已被二锅头与涮羊肉抵消了很大的一部分。前些天突降大雪,本地的报纸上还说呢:大雪天气出门不便,但坐在家里就着二锅头吃热气腾腾的涮羊肉,顺便欣赏窗外纷飞的雪景,倒也别有一番滋味。这话算是说到我的心坎上了。因为读报纸时,我正在这么做呢。看来在北京,二锅头不可能寂寞的,它的“知音”真是太多了。

某夜,我跟阿坚、狗子等几位文友,在北京南三环外一家清真烤串店喝酒。说话的声音较响,把站柜台的老板吸引过来了。他叫穆欣,是个文学青年,对我们聊的话题很感兴趣,有想“入伙”的意思。大家便拉他坐下。他一边“旁听”,手并没有闲着,亲自在桌中央的炭炉上烤了一大把羊肉串,分递给各位。我们品尝了:同样的东西,但就是比我们自己烤的好吃。看来即使是这简单的手艺,也有学问在里面。不说别的,就说老板的动作,比我们也要娴熟得多。但见他把羊肉串在铁炙上铺开了,左手不歇地翻动,右手捏起胡椒粉、盐等各种调料,均匀地播撒。香气弥漫。

他见我们吃上瘾了,又添了几盘烤鸡心、羊腰子什么的,说是奉送的。我最难忘的是其中的烤蒜头。想不到蒜头也能烤着吃,而且特有味道。于是大家又一次次地干杯。老板说他这家店原本开在白纸坊,后因拆迁,才搬到景泰桥这一带。碰见我们这一帮“另类”的顾客,也算是缘份吧。

阿坚喝醉后,常会搞一些节目。近来他很热衷于书法,昨天在东直门涮肉,他跟店家讨来杆秃头毛笔,可惜没有墨汁,就以调好的芝麻酱代替,在旧报纸上留了好几幅字(他的字颇好,老家肉饼连锁店的牌匾就是他题的)。今天他跟穆老板碰了一杯,又试探性地问是否有笔墨。老板居然还真给找来了毛笔和砚台,并亲自给磨墨。阿坚正要找纸,老板说:“还用得着纸吗?就题在敝店的墙上吧。”

阿坚认为听错了:“这墙可是刚粉刷的。合适吗?”老板笑眯眯地:“你们的字,我求还求不来呢。请每人都给题一首诗吧。”

见老板确实非俗人,阿坚也不客气了,笔老龙蛇地在墙上写诗了。我开玩笑:“阿坚怎么跟宋江似的,要在浔阳楼上题‘反诗’了。”趁阿坚写字的功夫,狗子跟服务员要来了土豆,从中间切开,挥动着烤肉的铁钎,就在土豆的横截面上刻起图章来。阿坚落款的时候,图章也刻好了。我正寻思哪来的印泥呢?狗子已讨来红色的豆腐乳,蘸一蘸,刻有阿坚名字(且是阳文)的图章就盖在了诗的落款处。还挺像那么回事的。服务员以及后院厨房里的师傅,全围过来看。他们恐怕把我等当成微服私访的“扬州八怪”了。

我见阿坚的书法赢得满堂喝采,也不甘落后,颤巍巍地站上板凳,当场写了一首打油诗:“景泰桥南喜洋洋,风吹草低见牛羊。射月无需弯金弓,拿来一串又一串。”标题是一个“烤”字。我当时恐怕也有醉意,觉得自己像曹植吟五步诗一样潇洒(我的速度可能还要快些)。正孤芳自赏地打量呢,不知谁又替我把图章刻好了,我接过来就盖上去。虽是土豆刻的,攥在掌心,手感还不错。

接着,是狗子等人一一题诗,把两面墙都快写满了。

老板手拿账单走过来了,我以为他要结账呢。可他却抖了抖手上的纸,说自己被气氛所感染,写了一首诗的草稿,可惜没练过毛笔字,请我们替他誊抄在墙上。我至今仍记得前面几句:“是酒不是肉,是追不是求,是盼不是想,是无不是有……”好像也还说得过去。大伙儿你一句我一句地抄了这首诗。阿坚这回又想出新花样,用一张红纸剪了幅窗花,没有浆糊就蘸点碗里的疙瘩汤,代替图章贴在了诗的标题(为《醉》)处,倒也图文并茂。

大家环顾四壁,都挺兴奋,仿佛合作着完成了《兰亭集序》。说实话,我写了这么多年诗,还是第一回发表在酒馆的墙上呢。谁赞赏了一句:“这要是在清朝,绝对是一段风流佳话。纪晓岚也不过如此吧?”这话我爱听。虽然明知道这是醉话。但有什么办法呢——听众也已醉了。

后半夜,我们的酒都有点醒了,纷纷谦虚地跟老板打招呼:“可别污染了你新装修的店面?”

“怎会呢?这可都是墨宝呀。”老板不仅毫无怪罪的意思,还挺得意,“今晚跟拍了部电视剧似的,我好歹也是个配角啊。”

我们要付酒钱,老板拒收。他请客了。

莫非他还在醉着?

他开了这么多年的店,恐怕还是头一拨遇见我们这样有情调的客人。

我们不也是如此吗?在北京城里泡了那么多的吧、吃了那么多的店,还是头一回碰上这么有境界的老板。他绝对跟我们一样,也是性情中人。他今天晚上可是一点没少喝。看来确实挺高兴的。

古人云:“酒是色媒人。”可惜我们不好色。似可酌情改为:“酒是诗媒人。”用现代的口语来说,即“酒是诗的红娘。”

这是我喝得最过瘾的一次酒局:有诗,有酒,有肉,更有朋友。哪样都不缺。

我必须赶紧把它写进文章里。否则时间长了,会怀疑那是梦境呢。

怎么证明不是梦境?最好回访景泰桥南的那家穆记烤串店,看墙上的那些诗、那些字、那些签名与图章,是否还在?

我相信穆老板舍不得把那些痕迹给擦去的。

话又说回来,光靠擦,是擦不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