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将梦想播进脚下的泥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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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从前的女人

女人是在一个雪花儿玉蝴蝶一样扑簌飘落的清晨嫁到我们南庄的。

唢呐那个呜哩哇啦地吹,鞭炮那个噼里啪啦地响,一杆枣红擀面杖轻轻那么一挑,一顶水红盖头下闪电样刺啦露出一张白俊俊的脸——亮晶晶的眼,粉嘟嘟的唇,细细的眉窄窄的肩细溜溜的个,不要说男人,就连女人们看着看着也觉着心里喜欢得不得了。

这么一个可人儿,男人自然乐得合不拢嘴,守着自己的娇娘子,像守着个天仙。锄地,割麦,挑水,这些重活儿,一样也不让沾边。女人就整天整天窝在家里,绞绞剪剪,缝缝补补,结婚已大半年了,还是水葱儿一样细嫩,白莲藕一样洁净。

一年后,女人十月怀胎瓜熟蒂落生下个白白胖胖的带把儿子。

男人那个乐呵,眼睛眯成一道缝,嘴巴怎么也合不拢,干活走路的样儿飘飘的,好像不是踏在土地上,像是踩在一大朵一大朵幸福的云彩上。

人常说红颜薄命。不知这话是不是当真?但在女人身上,却是应验的。有一年正月,男人给人盖房,一个趔趄从房梁上栽下来,登时就咽了气。

男人被人抬回家,女人那个伤心呵,泪珠儿像屋顶的房檐水,滴滴答答叮叮当当就将自己哭成了个泪人儿。

也是啊,这事儿摊在哪个女人身上,谁没有十缸八瓮淌的眼泪?!

但女人就是再伤心又能咋的?女人说到底都是水,是水,就得让男人坛子罐子样盛着。

男人七七刚过,便有媒婆子踏上门——女人的好长相,在四乡八村是出了名的。河里的水媒婆子的嘴,吧嗒吧嗒吃完一锅旱烟,咯咯笑一声,将男方说得花一样好。女人却总是耷拉着眼,不时抬起手背,擦一擦眼里的泪。

终于有一户人家,赌咒发誓说绝不亏待女人的娃,女人听着听着,就不哭了。低着头,对媒婆子说,她想去那户人家看看。

媒婆子咧着嘴笑了。

女人换了衣,跟着媒婆子出门了,立在家门口,女人却一下哭出了声。

女人说,俺走了,俺娘咋活呢?

是啊,女人走了,男人瞎了眼的老娘咋活呢?

女人后来“咣当”一声将院门一关,就将自己牢牢关在了家,任人怎样劝说,哪里也不去了。

女人开始下田了——女人一镰镰笨拙地割麦;女人满身泥水地挖玉米;女人咬着牙,踉踉跄跄去河边挑水。可田里有些活,却不是女人可以干得了的——

女人套好了犁,费尽全身力气总算将牛吆到地头。女人学着男人的样儿“嘚嘚”喊几声,可牛却静静立在田头只顾喀嚓喀嚓倒着沫。女人将鞭子一举,“啪”一声落在牛脊梁上,牛“哞”地叫唤一声回过头,女人倒退一步,就一屁股坐在地上。女人抬头看一眼头顶青亮亮的天,再看一眼自家白花花的地,就埋下头哭了。

路畔有人走过来,女人擦了泪,换个笑脸说,来宝兄弟,帮嫂子把地犁了。

好么。叫来宝的男人说,嫂子晚上可要答应我个事?

啥事?女人红着脸说。

叫来宝的男人嬉皮笑脸说,嫂子黑了给我把门留上。

一汪泪,在女人的眼里打着漩儿,女人咬咬牙,终将它咽进肚里。

夜里,白晃晃的月光中,有人从门缝里进了院。刚到房门前,门“吱呀”一声开了,女人整个身子横在门口。

女人挡着来人,冷着脸说,俺算不要脸了,但俺娘俺娃还要活人呢,俺娘眼虽瞎了,耳却不背,千万不要让俺娘知道哦!

来人应一声,女人就关了门,“哧”一声吹灭了灯。

女人的田,就让那些叫来宝叫满仓叫狗剩的男人一年年这样耕了。

女人开始躲起庄里的人。女人在地头在门前碰上来宝满仓狗剩的媳妇,头一低,就要从人旁走过去。来宝满仓狗剩的媳妇却亮着嗓咯咯笑着喊,他婶子,锄地去啊!

他婶子,拔草回来。

女人终于抬起头,声音潮潮地“哎”了一声。

雨天,来宝满仓狗剩的媳妇,喜欢来女人家里串门子。三个女人一台戏,唧唧呱呱,叽叽喳喳,一坐,就是老半晌。好像,在这个小院里,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五六年后,男人的娘眼看就不行了。临走,男人的娘将女人叫到跟前,断断续续说——

闺女,这些年难为你了!娘虽眼瞎了,可娘心里明得镜儿一样,男人自古就是天,没了男人的女人,就没了天啊!闺女,你走吧,娘让你受苦了……

女人俯在男人的娘的身上,长长地哭出了声……

唢呐那个呜哩哇啦地吹,鞭炮那个噼里啪啦地响,一个雪花儿玉蝴蝶一样扑簌飘落的清晨,一顶小桥,抬着女人,一路飘飘摇摇出了我们南庄,消失在白茫茫的雪野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