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将梦想播进脚下的泥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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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人生无知己

天冷得石头快要裂了缝子,西北风打着呼啸从渭河滩上漫过来,刮在人脸上像一把凉飕飕的小刀子割一样火辣辣的疼。雪还没有一点要停的意思,一瓣瓣雪花儿像一群四处扑闪的白蝴蝶,飞飞扬扬飘飘洒洒,将我们老家渭河北岸上这个巴掌大的疙瘩村,银装素裹玉涂粉染成了雪窝里一只小小的麻雀窝。这样的日子,盘腿拥被坐在热炕头上,几个老哥们就着腌萝卜,抿几口西凤酒,扯些闲话,那日子肯定连神仙都要羡慕。

父亲坐在炕头上,一碟腌萝卜早被母亲端上了炕桌,铜酒壶里的西凤酒刚刚在火炉上咕嘟嘟冒出了热气,香味儿一丝丝飘过来,能将人肚子里的馋虫给勾出来。就这时,门“吱呀”一声开了,三海叔一勾头一弯腰,整个身子就进了屋。

“老哥嗨,我来了——”

三海叔眨巴眨巴一双细细的小眼睛,嘿嘿笑着说。

“来了快上炕,酒刚刚温好。”

父亲向母亲一挥手,一脸亲热地说。看样子,父亲是早知道三海叔要来的。

三海叔三两步就跨到了炕边,双脚并拢向脚后跟一蹬,接着腿一抬,就坐到了父亲的对面。一对酒盅轻轻一碰,父亲和三海叔一仰脖,一杯酒嗞儿一声就进了三海叔的肚子。

西凤酒绵绵的香味儿早在屋里四处散开了,嗅一口,快将人醉了。抿着西凤酒咯吧咯吧嚼着腌萝卜,父亲和三海叔又天南地北海谝开了……

三海叔是父亲的老伙计。用我们疙瘩村人的俗话说,父亲和三海叔要好得是狗皮袜子没反正,两人合穿一条裤子还嫌肥。用我母亲的话说,三海叔快将我们家的门槛踏出豁牙了!母亲说的是实话,我们时常在小学校里或者田野上找不见父亲,那他一准儿就在三海叔家。而三海叔就甭提了,用三海婶子的话说,我们家土炕的某个炕胚,本身就是为三海叔准备的。

雪,还在窗外纷纷扬扬漫天飘落着,我们家的院子里,又堆玉叠银铺了厚厚的一层。三海叔喝着喝着,头一歪,身子就倒在了炕头上。父亲从身下掏出一个花枕头,抬起三海叔圆滚滚的大脑袋,将枕头放在三海叔的头下,接着一拉被角,被子拥到了三海叔的下巴上。

我坐在后炕,正翻着父亲珍藏多年的那一册纸页早已泛黄的《唐诗三百首》,一个七八岁的小屁孩,根本就不可能懂得啥唐诗宋词,可我隐隐约约觉得,纸上那些“千里黄云白日曛,北风吹雁雪纷纷”之类长长短短的句子,肯定与父亲和三海叔有关。

就这样想着想着,我就咿咿呀呀读出了声。

炕头正打瞌睡的父亲肯定是被我的读书声给吵醒了,父亲望着我,眼睛一扑闪,嘴角向上一扬,我看见,父亲嘴一咧很得意地笑了……

第二年一开春,一场轰轰烈烈的运动来了。

因为是个教书匠,还因为那几册父亲珍藏多年的纸页早已泛黄的《唐诗三百首》之类的书,父亲理所当然被戴上了一顶“右派”的帽子。

村里开会,父亲被推到了一个土台子上,被人反剪着双手站在了台口。接下来,一个个英姿勃发的革命小将,开始一条条罗列起了父亲的“罪状”。可父亲昂着头,闭着眼,身子挺直得好像他的脊梁不是脊梁,而是一块硬铮铮的钢板。

后来,有个人一个箭步跳上了台口,一开口,父亲紧闭着的眼睛,忽而一下就睁开了;紧接着,随着那人慷慨激昂的声音,父亲双腿一哆嗦,头一低,身子一下就矮了下去——父亲想不到,此刻揭发他的各种“罪状”的人,会是三海叔!

现在,父亲从前说给三海叔的那些掏心窝子的话,再次从三海叔的嘴里吐出来,它们像一支支锋利无比的箭镞,准确无误地扎在了父亲的胸口。还没等到三海叔讲完,父亲就像一只被人掏空了的面袋子,“扑通”一声,倒下了……

父亲被人抬回了家,自此就病了。

父亲躺在炕头上,大大睁着一双空洞的眼睛,断断续续说:“人不怕狼虫虎豹,人最怕的其实是人,人没长尾巴,你就是一生跟他离得再近,根本看不透他长的是颗啥心?!”

父亲还说,人在世上其实没有知己朋友,要有的话,那只能是你自个儿……

父亲说完这些,眼一闭,就走了。

父亲去世后不久,三海叔有晚走夜路,一脚踏空,从庄南的沟畔上跌下去,一句话没说,就死了。

年节上,给父亲上坟。父亲的坟在坟地的东面,三海叔的坟在坟地的西面,一个土疙瘩遥遥望着另一个土疙瘩,像是离得很近,又像相距很远。跪在父亲的坟前,点燃一沓沓黄纸,我忽然愣愣地想——

此刻,在黄土之下,父亲和三海叔要是碰上了,天寒地冻的天,他们还会不会一起盘腿拥被坐在暖烘烘的炕头上,咯吧咯吧嚼着腌萝卜,一道喝几杯西凤酒?